夏歧负着手,人五人六地踱步到石桌前坐了下去。

  刚想说点什么,一团东西从天而降,携着熟悉诱人的香味,落往他怀中,他忙伸手接住裹着荷叶的烧鸡。

  偷袭之物太香了,直接把他端着的那点冷肃模样砸没了,只能没好气开口:“怎么不去休息,大半夜等在这里送烧鸡?”

  苏菱看眼前的人忘记芥蒂的模样,才道:“我没见你跟着清掌门回来,还久久未归,不知道忙什么去了……想必是你们霄山的事。反正睡不着,我就等等看。”

  夏歧没去忙什么正事,只是去饱食一顿,还去风月之地转了一圈,不由有些心虚。

  面上却把肃然莫测端得四平八稳,语焉不详地“嗯”了一声。

  见苏菱还会担心自己,夏歧不由对之前的争吵释怀了几分。

  不过他如今摸不清怎么与苏菱相处,时隔五年时光,两人的命运都翻天覆地,再相逢却不能像从前那般畅所欲言,毕竟隔着诸多猜疑与掩藏,他甚至不知道哪些话题算是唐突和冒犯。

  两人又是一阵无声尴尬的沉默。

  苏菱清了清嗓,平铺直叙,言简意赅:“五年前,我来南奉,是来找我儿子。”

  这话直白又犹如惊雷,夏歧迟钝地反应了一下,才愕然抬头。

  他实在没想到苏菱这么容易便主动坦白……而且,什么?苏菱的儿子还活着?

  他被苏菱收养后,苏菱偶尔讲过自己孩子的一些趣事,还让尚且年少的他隐隐有过嫉妒。

  但他一直没有得见过这个孩子,他便以为大婶的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为了避免她伤心,没有多加追问。

  没想到孩子另有去向,还是在南奉这个混乱而敏感的地方。

  夏歧细细看了一眼苏菱的面色,见她的神色如寻常聊天一般,才轻声道:“婶的儿子是在南奉走丢了吗,是在收养我之前?”

  苏菱点头,面上浮现悠远追忆,片刻后,才道:“修士若是一心问道,即使有道侣,也不会要小孩。小孩的诞生会分走母亲的一部分修为,却会获得纯正灵根。”

  她眸光一黯,拿出一块玉佩细细摩挲,那玉佩上蜿蜒着细密符文,“我的孩子很特殊,不但没有灵根,还体弱多病,出生不久便染上重疾。多年来,长谣极尽丹药给他续命,却对解除病痛束手无策。我辞去长谣掌门之位,带他遍访云章名医,终于在南奉找到神医谷。但谷主也无计可施,还说他只剩一年寿命……他在门外听到了诊断,被刺激得转身跑了,我在南奉各处找了他三年,没有再见过他……”

  苏菱说到此处,声音被悲意染得沙哑,疲惫得如同在漫长黑夜里徘徊许久,找不到一点光明,让听者的心脏慢慢被揪了起来。

  夏歧只觉得字字心惊,这样的经历发生在任意一位母亲身上,都是难以承受的苦痛。

  苏菱手中的玉佩他眼熟,以前经常看苏菱握着它黯然伤神……原来是这般缘故。

  苏菱继续道:“我辞去长谣掌门时,正值云章魔患蔓延,陵州深受其害,我却在这样的关头弃门派于不顾,把雨歇独自推到风口浪尖。我无颜再回长谣,也愧对师父。离开南奉,我便到小镇隐居,某次循着魔气追杀邪修,捡到了你……”

  夏歧垂着眸听完,久久不语。

  苏菱没什么错,她只是没那么慷慨地以天下人为先,选择了家人而已。

  他只能放轻声音安慰道:“婶,不要那么自责,长谣的掌门可以再选,你的孩子只有一位母亲。”

  一般来说,传承了几代的大门派,掌门会让首席弟子分担一部分门派事务,甚至在力有不逮时选出代掌门,以防掌门忽然抽身,造成门派混乱——比如苍澂的清宴,在百年间逐渐接管了苍澂。

  闻雨歇作为首徒,一直被当做下任掌门培养,长谣的掌门更替不至于有太大动荡。

  苏菱借小镇覆灭而消失的前因后果终于明了,而如今看来,也依旧没有结果。

  夏歧心绪复杂,原来隐居小镇的苏菱背负着这么多……

  苏菱收敛情绪,认真地凝视着夏歧,满是愧疚和心疼:“小歧,我对不起你……五年来,每次想到你会有多伤心,而我不能保证在南奉性命无虞,不想让你再次伤心,便不敢来见你。后来我听闻你成了边秋光的亲传徒弟,为你有了好机缘而开心……却没想到你受了这么多苦。”

  夏歧心里也有些难受。

  苏菱把这份伤痛翻出来给他看,她自己无疑也是再一次沉浸在痛苦中。

  他从来没有觉得苏菱对不起他,只是担忧苏菱独自冒险伤及性命,还隐瞒着所有人。如今坦言相谈,他便没什么心结了。

  他叹了口气:“这五年来,我有好有坏,并不全是苦。现在我有了共渡一生的人,还知道你无恙,算是没什么遗憾了。”他沉默地一顿,话锋却是一转,“我有些不明白,既然三个门派齐聚南奉,可调遣的人手不少,让大家探查时顺道留心,不是找得更快?”

  苏菱面上悲意渐渐淡了,终于露出些许无奈:“我已经不是长谣的人了,如今魔患是首要解决的目标,不可为一个外人的事分心”

  夏歧闻言缓缓垂眸,解开心结后露出的温和忽然淡去,面上一派冷淡:“婶,我以为你要与我坦诚相谈的。”

  苏菱蓦地抬头:“小歧……”

  端着昔日情谊温言叙旧,也没有让夏歧的敏锐减去一分。苏菱此刻的言语,与之前有意阻拦他横扫各势力的行为相悖。

  对方还是有所隐瞒。他心里一凉,又觉得有些疲惫。

  夏歧目光不躲不避,声音沾上夜露寒霜一般,淡漠微凉:“真假掺杂的交流毫无意义。你应当知道,隐瞒误事会浪费更多时间。”

  苏菱怔怔望着对面眉峰轻蹙的人,有几分恍惚,终于意识到对方不是以前那个好哄骗的小崽子了。

  她沉默几息,疲惫万分地叹气,仿佛经年隐瞒得太累,终是难以为继了:“罢了,我的确不想让你们那么快清除金连城各势力,依然是因为我的私心……那孩子倔强又野心极大,如果活着,不会甘于当一个普通人,这些年在南奉,想必做了不少为正道所不容的事……我怕你们找到了他,不会放过他。”

  “魔患的事耽误不得,我们不会被任何事阻挠,需得尽快找到幕后之人,”夏歧认真摆明立场,见苏菱用去浑身力气般低落,心里叹了口气,语气又软了下来,“至于其他人……他是你的孩子,便是你们长谣的人,要怎么处置,那是长谣的事,霄山与苍澂不会插手。”

  清宴说得对,这件事的确是压在苏菱心头多年的沉重,对方好不容易坦诚,他也想帮苏菱找到家人。

  至于那孩子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那又是长谣自己的门派事务了。

  苏菱倏然看向他,双眼浮出激动的光华:“小歧……”

  夏歧没好气地看她一眼,颇有万分操心的疲惫,从芥子里拿出一份莲子糕递给她:“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好好商量的?看把你能的。忙了一天,天快亮了,回去歇息吧。”

  苏菱心结解开大半,笑着接了过来。她打了个哈欠,毫不客气地开口:“那行,我歇息去了……等我醒了,便和雨歇商量此事。”

  夏歧的头脑还清醒,事无巨细地向那道背影问道:“婶家孩子叫什么?”

  苏菱看上去累得不行,头也不回地摆摆手。

  “苏群云。”

  *

  夏歧垫了垫手中的荷叶包鸡,现在还饱着,便放入芥子里。

  与此同时,影戒收到一封猎魔人弟子的传信。

  负责接应妖修的猎魔人已经从霄山出发。

  而护送妖修的苍澂小队也有几名猎魔人加入,方便双方能用影戒沟通,尽快汇合。

  传信的便是其中一名弟子,按时汇报行程进度。

  队伍已经安全离开金连城,正在前往南奉边界的路上。他们在路上拦截了一批被即将带入金连城的妖修,想要一同送往霄山。但妖修们已然听说南奉的万妖王塑像显灵,对万妖王重返人间一事极为确信狂热,执意要进金连城,不愿意去其他地方。

  夏歧闻言蹙眉。

  万妖王显灵显然是无稽之谈,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在冒充,给了妖修们前赴后继,主动步入险境的劲头,又唆使邪修们前去寻宝,化为了魔种的土壤?

  这么一看,与幕后之人定然脱不了关系。

  他思索片刻,回复弟子,把有性命之虞的妖修强行送到霄山,其余的先禁锢在南奉边界,看管起来。

  安排完诸多事,夏歧望了一眼清宴的房间。

  两人不再远隔千里之后,清宴便没有把神识挂在芥子中,跟着他晃荡了,想必如今经常在一起,对方便尊重他的私人时间。

  近来清宴入定不得安歇,今晚被他仔细安抚,似乎能正常入定了,否则这个时辰醒来不见他,便要寻来了。

  再耽误下去,就要到清宴练剑的时辰了。

  转眼黎明将至。

  夏歧站在院中,等到了屋门被推开的声音。

  傅晚穿戴整齐,提着刀走了出来,一脸没休息够的暴躁:“夏小歧,你最好有重要的事……”

  夏歧转身看向他,精神得很,神采奕奕。

  “师兄,和我去探一探十方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