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阁驻地盘踞金连城西郊,选址的祖师爷想必秉着旁观世事的处世原则,与金连城的繁华人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疏淡距离。

  中间相隔危机四伏的密林,凡人难以渡越。

  驻地山门面朝南开,自从偷盗者带回诡异疾病,传染极快又难以治愈,整个南奉因此丧命不少人,便无人再轻易靠近西郊。

  时值晨昏交替,夜色与晨光模糊不清,一行严整肃然的黑斗篷穿过天色未明的金连城,留下的残影像是还未褪尽的浓重夜色。

  夏歧带着众猎魔人穿过西郊密林。

  沿路苍翠层叠,根蔓错杂,潭水蜿蜒,黑沉枝叶遮严天光,目之所及都是蓬勃疯长,反而显得逼仄压抑。

  途中挂着诸多探宝者的尸身,被虫兽啃食得面目全非,肢体破碎。

  道道人影敛息而行,化为了浓密树影间的一抹阴影,悄声无息得没有惊动任何酣睡的生灵。

  不到片刻,众人钻出了遮蔽天日的密林,十方阁驻地便在目之所及处。

  抬头望去,夏歧与傅晚具是一愣。

  夏歧想象过十方阁驻地的模样,定是占地宽广,极近奢华,层台累榭,丹楹刻桷,气派恢弘中稍添南奉异乡风情……

  而如今能够考证的,似乎只有“占地宽广”——

  只见不远处宫阙般的建筑高大宽广,几欲占满视野,如今却被森绿藤蔓爬满,密密实实地遮盖住。

  那些根茎枝蔓粗细有致,宛若带着极强的占有欲,牢牢拥住每一寸驻地外围,不留一点缝隙。

  若驻地是活物,想必早已在这般如附骨之疽的束缚窒息下丧生,无端看得人头皮发麻。

  夏歧挥停众人脚步,驻足一块巨石上,朝不远处观望片刻:“植物有异。”

  傅晚蹙起眉,手扶上腰间刀柄:“我在金连城打探过,徐深离开南奉后,这些藤蔓仿佛在一夜之间破土而出,禁锢了驻地,想必是把财宝圈了起来。据说幸存的探宝者也没能穿过这些藤蔓,只在外围试图进入,便着了道。”

  “禁锢,”夏歧盯着前方,心里琢磨着这两字,又道,“如果是驻地内的幕后之人所为,这些藤蔓便是保护了。”

  傅晚蹙眉沉吟:“是料到我们会找来南奉?不过这人竟有这么大本事,炼魔御魔便算了,操纵植物又是什么原理?”

  夏歧的目光一寸寸在密匝的藤蔓上移过:“恐怕不是普通植物。师兄,我有个猜测,你说……没有回来的幸存者怎么样了?”

  傅晚一愣,顷刻懂了他的意思,目光也落在那些纠集的藤蔓上,眼皮一跳:“你是说,像是周临……魔种寄生在人的身体,吸食养料后生长成魔藤,而最终形态便是变为活着的藤蔓?”

  这一番发现后,夏歧细看那些藤蔓,发现那如蝮蛇的藤蔓竟然无风微动,犹如沉睡的血肉身躯一呼一吸。

  他倒抽一口气:“这样便能短时间生长出那么多藤蔓……或许受害者不仅是来探宝的人,还有通过鉴灵会转手的灵兽妖修——神魂炼魔,身体养魔……嘶,好算计。”

  晨风渐起,从驻地捎来了丝丝缕缕腐臭腥味,与湿润温热的风一齐迎面扑来,仿佛巨兽吞噬腐肉后的吐息。

  没用早饭的傅晚只觉得胃口全无:“难怪探宝者各显神通也有去无回,贸然深入不就是送食入口么?”

  夏歧蹙眉眺望片刻,戴上兜帽准备行动,他打了个手势,身后的猎魔人迅速严阵以待。

  他声音微沉:“此处诡异,在外围稍作探查便可,不得深入,不得散开太远。”说到此处,他想起苏菱所说的怪病,转过身,目光深深地望了一遍身后的猎魔人,“大家戴紧黑斗篷,有异常便撤退,几人来的便要几人回去。”

  众人整齐肃然地低应一声,瞬间化为道道黑影,消失在原地。

  夏歧的身影也从巨石上消失,转瞬出现在藤蔓纠结深扎前。

  粗细交织的根茎斑驳潮湿,盘根错节中隐约能看到裂开的汉白玉石阶,想必这个方向便是入口。

  他伸手摸向剑柄,同时用神识谨慎仔细地朝眼前一扫,立马察觉到眼前无数生命迹象——并不是植物静默无声的生命,而是血液流过血管,带动心脏闷声跳动的动静。

  此番动静耳朵无法察觉,只有在神识的凝神细探下,才犹如窸窸窣窣的低语,几乎布满整座驻地,深广不见尽头。

  南奉闷热的晨曦里,夏歧的背脊顷刻出了一层冷汗。

  来之前没想到会是这么诡异的场景。

  影戒显示周身的猎魔人没有异常,夏歧提着潋光,令黑斗篷笼罩满周身。

  他躬身跨过几根藤蔓,钻进一个容一人通过的空隙,怕吵醒什么一般悄声无息。

  头顶与周身具是遮蔽天光的藤蔓,潮湿的腐臭味浓重,依稀能看出地上有破损的布料,大概是藤蔓生前的衣物。

  未收的神识不断提醒他,正被诸多“人”包围着,每深入几步,窃窃私语便会越发急切浓密,隐约间,他开始有了被窥视的细微感应。

  甬道越发狭窄,夏歧稍一目测,若是再前进,藤蔓忽然下压的话,空间容不得他发力斩断。

  那抹低吟极为痛苦,如同呜咽,断断续续,还是小孩的声音。

  甬道深处漆黑深邃,像是静待猎物主动钻入的巨兽喉咙。

  谨慎探入的神识触到了那抹低吟,夏歧一愣,竟然真的是一名凡人小孩。对方气息微弱,若是不管,想必不久后会与这些植物合为一体。

  他在原地留下一张传送符,继续往那个深而窄的甬道探了进去。

  猎魔人极擅潜伏,夏歧的前行没能搅扰到一片树叶,只是甬道走势不断下倾,也越发狭窄——往上破空而出的可能不断降低。

  片刻之后,夏歧在逼仄的甬道匍匐前行,他越发深入,周身的植物藤蔓触感越发像血肉肌肤,颇为悚然恶心……

  就在这时,芥子忽然勾连起神识,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识海响起,语气因担忧而显得有几分严肃:“阿歧怎会一夜未归,你在何处?”

  夏歧一顿,背脊又出了一层冷汗,忙回道:“我与师兄在探查一个地方,此处诡异,不好分心,出去后再找柏澜细说……”

  话音一落,便察觉清宴的神识从芥子蔓延出来。

  识海那边的人看清他身处何处,似乎缓缓抽了一口气,然而还没有来及开口,夏歧顿时察觉周身的窃窃私语如同被刺激了一般,变为尖声惊叫,似狂喜又似畏惧,令他一阵头皮发麻。

  而藤蔓也开始颤抖滑动,像是要活过来!

  夏歧暗叫不好,顶上藤蔓若是压下来,顷刻间便能把他活埋了。

  不过既然藤蔓醒了,便不必顾这么多了。潋光怆然出鞘,劈开了眼前还未完全苏醒的藤蔓,他立马看到了一名被藤蔓缠绕住的小孩。

  凌厉剑光劈开前方阻拦,他把昏迷的小孩捞在身侧,指尖传送符大亮,将他瞬间传回原本该返回的地方。

  手中剑迅疾而锋利,一路劈开如蝮蛇般涌来的藤蔓,向植物稀薄处突围去。

  丝缕水渍掠过他的脸颊,他以为是植物汁液,却嗅到枝叶腐臭里混着血腥,而剑在黑暗中斩断藤蔓的触感也犹如切断血肉四肢。

  他不由深深蹙起眉。

  识海那边的人察觉自己的探查莫名让夏歧陷入险境,也瞬间意识到对方在什么地方,沉声道:“阿歧,我在赶来。”

  夏歧剑下剑花翻转,除了气味难闻与四周汹涌而来的尖锐叫嚣,倒没什么难应付的地方,便安抚道:“能应付,柏澜等我回来就好,我们也该撤退了……”

  话音一落,影戒如同嘲笑他的轻敌,条条撞见异常的传信落入识海,是外围的猎魔人发现藤蔓活过来,开始向人发起进攻。

  最后一剑破空而出,雪亮剑锋映出夏歧的凛然双目,他一振黑斗篷,污血顺着鳞光滚落下去,手臂夹着小孩一个安全滚落。

  用影戒传出撤退讯息,他见原本安静蛰伏的藤蔓开始轰隆晃动,立马闪身至被缠住的猎魔人处回援,又一起突围撤离。

  猎魔人的配合默契又训练有素,众人顷刻回到了先前眺望驻地的巨石边。

  无人受伤,有惊无险。

  夏歧先令众人用驱魔符咒烧一遍浑身魔气,防止魔种侵入,才探查了昏迷的小孩。

  小孩十多岁大,只是过度惊吓与虚弱,他松了口气,给小孩喂着丹药,把之前的所见所闻向傅晚说了。

  傅晚众人的探查情况基本一致,傅晚蹙眉:“按照你前行的距离来看,恐怕连大殿阶梯的长度都没达到,更逞论深入内部。魔藤太多,还诡异万分,若要走这条路,想必周折过大。”

  夏歧望向不远处的十方阁驻地,只见之前晃动的魔藤已经平息,似乎寻不到入侵者,它们便继续沉睡了。

  若是从正门硬闯,恐怕进不到大殿便被消耗大半。看来只能期待苍澂能从黑市找到另一条路。

  夏歧怀中的小孩忽然咳嗽着转醒,众人的目光聚了过来。

  小孩睁开眼,目光失焦地看着夏歧,声如蚊吟:“阿叔……”

  夏歧:“……”

  这么不见外?

  小孩慢慢清醒,又一阵猛咳,之前他的身体被藤蔓积压过,想必胸腔不太好受。

  等顺过气来,才迷茫害怕地看着夏歧:“我阿叔在哪……”目光惊恐地四处寻找,看到不远处的驻地,才想起不好的回忆,脸色倏然苍白,缩回夏歧怀中瑟瑟发抖,牙齿打颤间连声唤着“阿叔”。

  夏歧声色不显地一咳,神色正经:“别怕,你已经安全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小孩紧紧抓着夏歧的衣服,像是找到了救星,急切道:“你们也是来寻宝的吧,见过我阿叔了吗?半个月前,阿叔和伙伴去寻宝回来,带回了一些东西,还给了我一件宝物,”说着,他摸出一块其貌不扬的金属残片,紧紧攥着,“但阿叔当天晚上就病了,一直唤不醒……到了前天半夜,他忽然离开了家,怎么叫他也不理,我只能跟着到了这里……阿叔进了树丛,我也进了树丛……后来就不知道了……”

  小孩说的树丛,便是藤蔓包裹的十方阁驻地,而他的阿叔应该是种了魔种的探宝者。

  夏歧细细一看小孩手中的金属,察觉是一块法器碎片,能在持有者周身形成一道保护结界,小孩才避免了魔种落入体内,逃过一劫。

  他稍一琢磨,问道:“你阿叔带回来的宝物,可是一些法器符纸?”

  夏歧与傅晚对视一眼,心里有了定论。

  小孩的阿叔作为探宝者,寻的并不是十方阁驻地内的宝物,而是丧生在十方阁半途与外围的修士留下的财物。

  这般敛财不必深入险境,更为方便。

  但阿叔只是接触尸体,便被传染魔种……回去的时候的确是阿叔,但药石无医地躺了几天,又起床回到驻地的,已经不是那个阿叔了。

  没有人能进入十方阁驻地,但像“阿叔”这样的探宝者多不胜数,这便是金连城怪病蔓延的原因。

  夏歧忽然意识了什么,神色顷刻凝重起来,他把小孩递给一位猎魔人,与傅晚走到一旁说道:“师兄,徐深死后,驻地外围的植物或许还没有现在那么多。”

  傅晚凝重的目光落在远处的驻地上:“想来这场怪病不仅是让人昏迷,等他们被魔种夺去意识后,又操纵着躯体回到这里,成为守卫驻地的植物。”

  夏歧“啧”了一声,越发觉得事情棘手:“魔种蔓延太快,若是等金连城身负魔种的人都回到驻地,就算不用途经这条路,要想与幕后之人对上,他们便是不小的阻碍。”

  时间不多了,须得速战速决。

  小孩见众人沉默,忙叫道:“你们还要进去吧,求求你们,我可以把阿叔的全部东西给你们……”

  夏歧一顿,轻声道:“你阿叔不会再回来了,很抱歉,我们救不了他,不过会把你安全送回去。”

  小孩一愣,面上却不见悲色,只是急切万分:“阿叔有没有活着不重要!阿叔给了我这件东西,我才没有在怪树里死去,你们帮我找到阿叔的尸体……这样的碎片肯定还有,我便也可以去探宝了……我会给你们很多钱!”

  夏歧一愣,侧头看向小孩清澈眼睛里的狂热贪婪,无声皱起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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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改了个错字!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