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宴与门派的安危,向来是夏歧最挂心的事。

  如今同时出了不小变故,令他措手不及地懵了几息。好在与他缠斗的黑影虽路数陌生,应付起来倒也轻松。

  清宴那边情况未明,影戒中,霄山大阵的损坏程度实时显现。

  霄山所有法阵都与门主影戒相勾连,法阵受损超过一定程度,才会在影戒中提醒。平日来袭的魔潮不疼不痒,法阵还会自动修复挠刮痕迹,便不会惊动影戒。

  这样的报损预警,除去不久前的霄山变故,一年到头也出现不了几次。

  但是此刻,报损预警在夏歧识海里落成一片响,每一声都让他的心往深渊下坠几寸,无法立刻回援的无力感让他仿佛回到霄山被围困时,握剑的手骨节泛白。

  然而还未等他回应,法阵损伤倏然停了,几息之后,竟然开始缓慢修复,而预警声也如同掐哑了一般,偃旗息鼓了。

  他一愣,随之反应过来,清宴搭建的法阵自然固若金汤又面面俱到,而霄山有除了傅晚以外的七使驻守,清停云也在旁协助,三个门派的弟子更非泛泛之辈。

  要有万一,还剩清宴之前留下的庇护所可用。

  他冷静下来,手中潋光凌厉不减,同时飞快查看了影戒中七使传来的消息。

  今日凌晨,沉星海上凭空出现了十余名人形魔物,还未等城墙上的轮值弟子看清,便掠向灵影山。速度之快,几乎缩地成寸,转眼间,灵影山结界震颤不休,顷刻便坍塌了一半。

  人形魔物带着群魔渡过沉星海,撞击起霄山各防线的结界。

  还好七使与清停云早已商量出应对之策,此时暂时稳住了。

  夏歧知晓了情况,深深蹙起眉。

  如今云章的魔物来源分为三种,生魂炼制,从灵影山结界裂缝逃窜而出,以及普通灵兽被逃窜魔妖兽的魔气侵染。三种之中,自然是逃窜出的原初魔妖兽最难应付。

  饶是如此,以往出现过的原初魔妖兽都是修为普通的兽型,只是被魔气加持,更为凶残。

  以前边秋光尚是门主时,曾与七使讨论过,百年前的灵影山是妖修与灵兽的故乡,为何从结界里逃出的只有灵兽化为的魔物,而不见妖修?

  那时他们一致默认,妖修都在那一战中尽数牺牲,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为什么从前消无声息,又选择在这个时候到处肆虐?

  夏歧目光寸步不离眼前疑似灵影山妖修的黑影,对方即便只剩一个被魔气浸透的魂魄,也剑术精湛,反应迅速,无一丝沾染魔气失了冷静的迹象。

  从容而强大。

  他面色凝重,想起了沉星海上凭空出现灵影山妖修。

  妖修们修为不浅,化魔后修为不减反增,飞天遁地畅游四方,根本无需传送阵。

  那么分布在云章各处……抑制传送的法阵便起不了多少作用。

  等等……

  夏歧后知后觉僵住,倏然瞳孔一缩,心脏狠狠摔落悬崖,遍体生寒。

  灵影山结界坍塌大半?

  法阵的坍塌不是缺了一道口子,而是指组合法阵中的某几个法阵破损失效,整体法阵的御敌能力变得薄弱。

  百年前,万妖王陨落时用剩余妖力化为这道结界,如今结界早已摇摇欲坠,坍塌之后,妖力……自然物归原主。

  此番所有异动的因果连接上了,他也猜测出清宴那边的变故,顿时心急如焚。

  怪不得这些妖修精准拦截了队伍,想必是感应到清宴带着妖力的神识,如同行走暗夜忽然窥得光亮,立马循之而来。

  然而黑影一心想见他们的王,却发现货不对板,便被欺骗催生了愤怒……

  他如今极为担心清宴,令弟子且战且退,不断接近庇护所。

  还好往日作乱的魔藤都不见了,这般平静虽让人心生不详预感,此时只能先把弟子带回驻地。

  片刻后,待所有弟子尽数进入庇护所,只剩夏歧与黑影在结界不远处缠斗。

  夏歧心里留有几分犹豫。

  然而如今妖魂被魔气浸染,每分每寸都被浓重怨恨腐蚀得面目全非,早已没有往日的一丝痕迹。

  他该立即将黑影打散的……

  潋光剑势徒然一凛,携着烈风,砍向黑影脖颈——

  黑影被即将灭顶的剑气逼停,那剑刃又堪堪停住,一张符纸趁机飞了出来,落在身形稍滞的黑影身上。

  一个小型符阵瞬间将黑影圈了起来,定格了狰狞面目。

  夏歧目光落在悬停符阵里的黑影上,潋光往手肘一擦。

  这黑影与其他带着血煞之气的魔物不一样,化魔百年,没有沾染杀人罪业。

  或许可以再等等,找找双全之法。若是没有……再动手也不迟。

  夏歧转头进入庇护所,焦急去寻清宴。

  殊不知在他踏入庇护所的同时,清宴正带着弟子,从庇护所另一边离开。

  *

  夏歧带着霄山弟子离开结界后,清宴前往庇护所最南端,铺开神识探查魔藤行动轨迹。

  他知晓如今满城魔藤皆成凶残巨蟒,想实时提醒夏歧一行避开魔藤。

  神识扑了个空,他才察觉不对劲,又将神识范围扩大到极致,覆盖了城周围的密林,终于在西南郊方向,追溯到魔藤疾行后留下的魔气痕迹。

  金连城与密林范围内,互相厮杀吞噬,吸饱魔气与血气的巨藤纷纷前往了西南郊,像是应了召唤一般。

  清宴隐约猜到了什么,打算立刻集结弟子,循着魔气一探西南郊。

  然而就在这时,他极为敏锐的灵感被触动,一向澄明坚固的灵台嗡然震颤。

  灵台是修士的锁钥之在,平日稍被触碰,都有可能令神魂受损。

  这番震颤顿时在识海掀起滔天巨浪,万物崩塌,混沌翻涌。神魂如被烈火焚过,滚烫和尖锐疼痛渗入骨髓。

  清宴只是微微弓腰,阖眼间面色苍白,扶住身侧白玉栏杆。

  坚硬的栏杆寸寸断裂,碎成齑粉,整排栏杆裂纹蔓延,轰然倒塌。

  他又换载川作为支撑。

  强大澎湃的力量充盈经脉每个角落,却又有着失而复得的熟悉。

  翻涌的识海里,回荡旷野的悲声哭泣越来越清晰,涌至脚边的黑浪带着禁咒痕迹,在空气中蒸腾出不详而令人厌恶的气息。

  他心中升起一阵深切而久违的悲怒,浓烈得搅乱心神,几欲让他忘记自己此刻应该是谁。

  眸中有失控的蔚蓝翻涌,他攥紧载川剑穗,急于去抓住什么,残留的神志又阻止了这个念头……那边的人深入险境,不能像上次那般将魔藤引来。

  不知过了多久,识海中黑浪退去,灵台逐渐平息安静。

  他阖着眼,感受着蕴在神魂与经脉里的强大妖力,没有一丝陌生。

  手中紧紧攥着的剑穗几欲陷入掌心,他反复念着自己所爱之人的名字,那抹温暖立马穿过埋没了他的悲意与愤怒,将他牢牢裹了起来,隔开一切,亲昵而乖巧地挨着他。

  他仿佛缓慢落地,双脚回到熟悉的人间。

  片刻后,清宴睁眼,眸中沉静淡然,除了瞳孔隐有蔚蓝沉淀,不曾有一点变化。

  本是属于他的命运,便也无需自苦自怨。

  无论苍澂掌门,还是万妖之王,他便是他。万千劫难既然已来,他一一斩断便是。

  沉星海结界的妖力虽回来了一半,却不及万妖王鼎盛时期的一半妖力,想必百年前陨落时,妖力本就所剩不多。

  如今物归原主,倒也让他修为高涨不少,已至金丹圆满。

  清宴再次铺开神识,这次却探查出巨大魔藤聚集之处,是西南郊与驻地藏着的两个法阵。

  法阵正不断接收着浓烈魔气。

  接收?

  那些涌出法阵的魔气与血脉隐隐共鸣,他稍一蹙眉,原来是吸饱血气与魔气的魔藤正在给两个法阵提供运转能源,将灵影山里的魔化妖修尽数转移出来。

  法阵已然运转一些时辰,想必这些魔化妖修正前往云章各地州。

  好在大阵早了两日落成,即便在南奉战至不剩一名弟子,法阵也能庇护住南奉百姓。

  清宴令苍澂弟子集结,打算即刻前去破坏法阵。

  本想等夏歧返回……一起行动。

  然而来不及耽误,百年前魔化的妖修,到底不同往日的魔妖兽,迟上片刻,云章各处的百姓便多一分危险。

  他负在身后的手收紧,压制住难耐不可待的思念。

  闻雨歇接到传讯便赶来,两人商议过后,决定先行一同前往十方阁驻地,剩下的西南郊法阵,便由归来的夏歧与苏菱前往解决。

  踏出结界的一瞬,清宴鬓边的青丝被剑气吹开。

  他抬起淡漠的眼,看着迎面而来的道道持剑黑影,拇指推开载川。

  *

  秋颂瑟缩在树下的人群中,看着结界壁外的阴沉天色,以及包围过来的浓重魔气。

  就算触碰到结界壁的魔气被立马绞杀殆尽,他也依旧有些害怕。

  众多百姓也一样,惊恐而忧心忡忡地仰头看着天幕。

  秋颂正后悔贸然离开家,忽然见一队黑斗篷匆匆穿过人群,行走间带着森冷肃然。

  领头的人面色凝重,略带焦急。

  虽然此人无论笑眯眯还是凶巴巴,都在不断压榨他,却还是令他安心无比。

  “秋大夫。”

  秋颂顷刻认出,是从未正面与他说过话的苍澂掌门,立马浑身紧绷站直,等待指示。

  却发现周围无那人身影。

  耳边的传音继续响起——

  “云章百年魔患,生灵涂炭,万物颓逝。众门派得以握住一线反转局势的生机,皆靠前人数不尽的牺牲铺路。如今我等将继续前行,已无需退路。此番动荡中,若见生灵有难,还请贵谷遵守五年前的誓约,稍加帮扶。”

  “先行谢过秋谷主。”

  这三个字如有千斤重,压得秋颂呼吸一窒,瞳孔微缩。

  一向吊儿郎当的大夫蓦地被惊醒,慢慢直起身。

  他环顾着四周奔忙的弟子与绝望恐惧的百姓,面上惯有的漫不经心消失了。

  垂眸片刻,他像是终于决定面对什么,眉宇间露出从未有过的决然冷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