庇护所中,夏歧目光扫过四周,见苍澂与长谣的弟子少去大半,顿时意识到与清宴错开了,心里咯噔一沉。

  两道熟悉的身影朝他迎面走来,是面色凝重的苏菱与傅晚。

  苏菱没有像往常那般絮叨打诨,简明扼要地说明西南郊与驻地藏着两个法阵的事,以及清宴与闻雨歇的去向。

  夏歧深深蹙起眉,消失的食人魔藤果然去了他处另起灾祸,然而他最担心的还是自家道侣。

  苏菱等人并未提及清宴有什么异于平常的迹象……但怎么可能没有异常?清宴定是顾及情况紧急,没有显露端倪。

  这番猜测令他担忧更甚,本就悬着的心滚落崖边,摇摇欲坠。

  他眉头紧锁片刻,强迫自己先做正事。

  边界归来的弟子们精疲力尽,正好与庇护所内剩余的弟子轮替,留在驻地以便修整。

  猎魔人与长谣弟子集结完毕,傅晚则留驻庇护所,以防万一。他肃然嘱咐傅晚一切小心,便与苏菱一起离开了结界。

  夏歧是第二次涉足西南郊。

  不久前,“活起来”的魔藤被他炸了个粉碎,法阵爆裂的灵气乱流席卷过西南郊,魔种被短暂地荡了个空,也将半数蕴着魔气的植株削秃。

  如今密林间,除了几个时辰前巨大魔藤穿行留下的痕迹,其余被爆炸肆虐过的藤蔓服帖得犹如死物,一动不动。

  夏歧眼尖,见沿途不少植株借风遮掩,默不作声地避开他。

  他此时没心思敲打这些鸡零狗碎,法阵一事太过要紧,他与苏菱正带着弟子,循着痕迹全速赶路。

  把灵影山魔化妖修转移出来的法阵有两个,分别位于十方阁驻地与西南郊。驻地内情况未明,是幕后之人的藏身所在,其中危险可想而知,本该三个门派一齐进入。

  但时间来不及,必须分头行动,一起遏断魔物源头。但凡有一个地方稍有差错,漏出去的魔化妖修都会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他心系清宴安危,修为却不够进入清宴的识海领域,便无法主动联络上对方。他只得在芥子中留话,之后反复查看,一直没有收到回复。

  夏歧心中惶急,眉间始终未松,显得面上捎着几分冷硬疏远。

  他忽然察觉身边的人用神识触了触他,似乎有话要说,在他的冷面下稍作试探。

  自从上次,霄山众人与苏菱一起探查西南郊,苏菱为保护弟子受伤,回了庇护所便歇在长谣那边,两人许久没有聊过正事除外的话。

  而他已然知晓苏菱掩藏的事,便再难像五年前那般与对方毫无芥蒂地相处。

  他以为苏菱又要打诨活跃紧绷的气氛,却听对方一清嗓,语气竟然正经而略带歉意。

  “小歧,上次从西南郊逃离,我并非有意带错路。但连累众人受伤,终究是我的不对,一直没有机会向霄山道歉……”

  夏歧一愣,他未想过苏菱会主动提起此事,毕竟事关她想百般维护的那人。

  苏菱应该猜出了傅晚与他谈论过带错路的事,而他没有找上门对峙,便是知晓了苏群云的事。

  他不由有几分无奈,苏菱名门正派出生,骨子里到底还蕴着坦荡。她分得清善恶与对错,就算一意孤行,也从未将自己的选择颠倒成对的。

  夏歧缄默思忖,苏菱当时为救弟子受伤,想必没料到苏群云连自己家人都坑,才在落入陷阱时露出愤怒惊讶。

  如今两人各有选择,夏歧也清楚劝说无门,没必要再深究苏群云的事。

  他只是淡声提醒:“婶,如今沉星海结界坍塌一半,更为凶残的魔物重返各地州,我们一行没有退路,也不容差错。若是最终无法彻底清除魔患,迄今为止的所有努力便白费了,包括竹溪祖师的牺牲。”

  夏歧心绪太乱,说出口的话也有些凌厉生硬,甚至不惜用竹溪做扎入苏菱硬冰外壳的利刺。

  如今待他好的长辈尽数落难,道侣也吉凶未测,心中不可能全无畏惧。苏菱总是怀着一腔危险而不管不顾的偏执,他实在怕对方做出什么无可挽回,伤及自身的选择。

  苏菱闻言面色苍白,仿佛心中早有打算,无奈语气里有几分决意:“我知晓事情轻重……我想让魔患消失的目的,与你们并无不同。”

  摆出了事情轻重,他随之软下语气:“我信你。南奉此行凶险,有很多人随行,不可独自勉强。”

  苏菱一愣,终于察觉夏歧对五年前的死遁尤有阴影,如今也在担忧她,没忍住弯起眉眼,有了点昔日大大咧咧但慈祥的模样。

  “放心,我还没补上你和清宴的喜酒呢。”

  夏歧好笑,喜酒也是能补的吗,说起来,结同心契那时,除了他与清宴,其他人也未曾喝过他们的喜酒……

  想到清宴,神识随之探入芥子,依然空荡荡。

  众人追踪至魔气最浓郁的地带,位于西南郊最北端。

  此处的密林未被爆炸波太大,密而乱的藤蔓盘根错节,铺满地面,缠紧树干,葱郁得几欲遮蔽天光。

  而食人魔藤在这片区域深入地下,留下了三人合抱粗的数个洞口,每个都深得一眼望不到头。

  夏歧用神识一探众多洞口,来到一个魔气流动最通畅的洞口。

  他能察觉,西南郊的魔气聚集之处,便是在这块土地之下。

  夏歧令弟子分散开来,探查四周其他线索。而他凝神,用神识往地下探去,几息之后却是一愣——

  地下竟然有个不小的空间,似是洞窟一类,却藏着浓烈魔气。

  他与同样探查到异常的苏菱对视一眼,用神识交流:“南奉气候潮热,密林常年被湿气浸泡,土质湿软,定然形成不了洞窟。”

  苏菱也有些疑惑:“法阵落成不挑地方,地势平坦即可。而转移法阵定会选在隐蔽而难以探查之处,西南郊之前被你荡平,没有魔物守护,也容易被找到,却依然选在这里……”

  夏歧明白了关键:“或许法阵搭建在这里,是洞窟中有什么能依仗。”

  两人想法不谋而合,一商量,决定顺着魔藤留下的洞潜入。

  不出意外,终点便是洞窟中的法阵。

  魔藤向法阵供给魔气,洞窟中定然魔藤盘桓。若是洞窟没有其他支撑,极易坍塌——从潜入洞口开始,便是深入险境了。

  两派弟子迅速整备,夏歧目光飞快而仔细地检查过众人,确定没有疏漏。

  他无声戴上黑色兜帽,率先向漆黑的洞一跃而下。身影被黑暗吞没时,缓慢抽出的潋光泛出一抹凌厉的光。

  夏歧屈膝后仰,稳着身形,利落沿着湿滑的洞壁往下滑去。

  被魔藤穿过的土壤凝成硬土,减少了下落时坍塌的危险,但四周腐肉腥臭与潮湿土壤混合成令人作呕的气息,魔气弥漫不绝。

  幸好黑斗篷将周身笼罩得密不透风。

  片刻后,夏歧双脚落地。

  按照这一路的脚程来算,他们所在地底的位置,与黑市一般深。

  他率众继续在狭窄而松软的洞中前行,五十余名弟子敛息凝神,在黑暗之中静默无声。

  夏歧的神识铺开,察觉不远处的泥壁连接上平整石质甬道,再前方竟有灯火的迷蒙亮光。

  有着人工开凿搭建的明显痕迹。

  他警觉地与苏菱无声对视一眼,回身抬手一压,令众人警戒。

  夏歧踏上石质甬道,扑面而来的血煞之气像一阵烈风,浓重得仿佛经久不褪。

  与此同时,他的神识先一步走完甬道,落入一个开阔巨大的洞穴。

  洞穴情形反映回识海后,他顷刻屏住呼吸,脚底寒意顺着血液蔓延全身。

  巨大洞穴四周的石壁规整,陈旧而用色诡异的壁画覆盖了所有石壁。盏盏长明灯烛焰泛红,映得满堂血色笼罩。顶上没有封闭,根根手臂粗的铁链纵横密布——

  此处更像是陵墓。

  更为悚然的是,地面满满铺着累累白骨与尚未脱型的尸体,竟大小皆有,触目惊心。它们仿佛被毫无怜惜地随手丢弃,经年累月堆积成山,一腔痛苦与不甘,早已无法言语。

  沿着墙壁摆放的,是几百个刻满凌厉不详咒文的容器,里面赫然是已然失去气息的具具尸体。

  而铁链上也悬满了残缺的尸身。

  神识所到之处,每一眼都是将惊悸刻入骨髓的噩梦场景。

  洞穴中心,是一个宽敞的祭坛,那些食人魔藤正将祭坛中央围得密不透风,又一动不动,像是镇守禁地的沉睡巨蟒。

  夏歧的神识谨慎蔓延过去,看清了巨蟒中间正是法阵,法阵不停吸食着魔藤魔气,以及四周的凶煞之气。

  道道魔化妖修的黑影正从法阵中腾空而起,往洞顶离开祭坛。

  夏歧就算见惯诸多残忍血腥的死亡场面,此时依旧胃里一缩,面上血色褪去。

  苏菱显然也震撼不浅,深吸一口气,向他神识传话:“你看墙边那些容器上,刻着的是将妖修炼制成魔的咒文。这里想必是十方阁用来炼制魔物的地方……”

  夏歧指尖微颤,头皮发麻地用神识再次扫过洞穴,才发现那壁画是鲜血与禁忌咒文交错,变为浓厚而诡异的斑驳。

  这“壁画”禁锢着无数妖修的尸身与魂魄……令他们无论生与死,都不可离开洞穴半步。

  血煞之气让寒毛倒竖,夏歧脑海里忽然浮出一个荒唐至极又残忍的猜测。

  苏菱沉默几息:“这个地方看起来……像是五年前所建。灵兽的来源除了捕捉,便是……繁衍。”

  她迅速用神识又细探着容器上的铭文,声音艰涩,“……容器上刻满重重禁咒,其中有催促生长……加快腹中胎儿成型的。”

  夏歧瞳孔一缩,滔天怒意烧得识海嗡一声响。他慢慢咬紧牙,如同被遏住了呼吸。

  十方阁为了得到妖血纯正强大的契兽,便将妖修禁锢在洞穴中,逼迫他们一代代繁衍出胎儿……若是妖血纯正,则逼迫化形,与魔气融合炼为契兽。若是妖血不纯,则剥离出妖丹,尸体丢弃在一旁,累积成山。

  这个洞穴中的……都是被抓来禁锢住的妖修,以及出生时不见天日,死亡时悄声无息的生命。

  如此凶煞的地方,若是万千妖修的魂魄能变为鬼,恐怕早已成了厉鬼,可惜重重禁制一压,连轮回也不得步入。

  夏歧终于明白了血煞之气的由来,愤怒催得胸口闷痛,幸好……清宴没有来这个地方。

  五年前,实在是个极其微妙的时间点。

  那个时候,云章魔患出现人为引导而加以利用的痕迹,幕后之人也开始给十方阁支招,诸多灵影山法术法阵现世。

  夏歧目光凌厉,如一段锋利冰冷的剑锋:“徐深手上沾满血腥,千刀万剐不足惜。而幕后之人想出这般残害生灵的阴损主意,实在该死千万次。”

  沉默间,门主影戒忽然接到一条传讯。

  胸中汹涌一顿,是走在队伍后方的猎魔人禀报,他们方才在纵横交错的洞穴中救下一名被藤蔓抓来的妖修。

  夏歧一愣,随即旋身穿过众人,来到队伍末尾,见两名猎魔人与长谣弟子正在救治靠在石壁上的人。

  那人浑身浴血,伤痕累累,奄奄一息。

  竟然是之前救下的琴师云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