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郊地下,无名洞窟。

  夏歧伫立于石制甬道中段,收回探测凶煞洞窟的神识,若有所思。

  要让法阵失效,无非两个办法,拆解与破坏。

  祭坛上的法阵是幕后之人的手笔,由灵影山古老繁复的铭文组成,整个云章恐怕只有清宴能完整而毫无差错地拆除。别人就算试着拆除,动错一步,也与破坏的效果无异。

  而要破坏法阵,必须先越过法阵四周的食人魔藤。

  前些日子,苍澂在地下黑市外遇到沉睡的食人魔藤,前往探查的弟子猝不及防被吞噬,想必这魔藤看似沉睡,只要活物一接近,便会将其吞噬。

  如此一来,还会惊动其余魔藤与四周游荡的魔化妖修。

  夏歧转念一想,食人魔藤是由南奉所有魔藤互相吞噬融合而来,如今尽数聚在两个法阵前,若是法阵爆炸能将魔藤炸毁,两个祸害一举消失,岂不瞬间反转局势?

  想法是好的,事情却难办得多。

  食人魔藤数量众多,体型粗壮,聚在法阵边便筑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巨大巢穴。若是铺开,粗略来算,能覆盖满整个洞窟。

  而魔藤中还藏满了魔种,如果尽数抖落,数量之多,他们携带的驱除符咒未必够用。

  这还没有算上那些不断从法阵中出来的魔化妖修。

  夏歧垂眸思忖片刻,指尖无意识地缓慢敲打着潋光剑柄,又侧过头,目光穿过甬道中警戒的众弟子,落在队伍末尾的琴师身上。

  琴师失血过多,尚在昏迷不醒,长谣弟子正在替对方疗伤,苏菱也在一旁看着。

  他没有出声搅扰,与身边的霄山弟子交代了几句。

  此洞窟诡异不可轻视,神识探查也只能看清场景,他打算独自潜入洞窟,近距离细查一番。

  之后总会打起来,洞窟中的痕迹与线索便会消失。

  扶了扶腰间潋光,又温柔摩挲过黑黄相间的剑穗,他敛息凝神,身影悄声无息地消失在原地。

  在夏歧消失在甬道的瞬间,队伍末尾,昏迷不醒的琴师微微蹙眉转醒,缓慢睁开的双眼透出些许迷茫。

  昏暗中,他干涸的嘴唇微动,是在下意识要水。

  然而谁也没有发现,在同一瞬间,法阵周围的一根沉睡魔藤仿佛收到召唤,稍微一动。

  夏歧浑身被黑斗篷覆盖,如同没有一丝气息的幽灵,辗转在墙边的诸多容器前,连魔化妖修也未能察觉这抹阴影与他们有何不同。

  洞窟是五年前建造在西南郊地下,许是怕凶煞之气坏了驻地风水,才在避人耳目的地方进行恶毒仪式。

  近日落成的法阵,墙壁上的祭文,陶瓷容器上的咒文,都属于幕后之人的手笔。

  他看不懂咒文,却能立即分辨出陶瓷容器中的魔气。

  猎魔人长期与魔物殊死搏斗,对魔气自然万分了解,极其敏锐。魔物的魔气因魔化契机,魔化前的原身而各有不同,猎魔人都能一一识别出来。

  诸如被魔气侵染的灵兽,其魔气是自身灵气与魔气形成的混沌之气。而生魂炼成的魔物,魔气锋利暴烈而沾染血气。最后是亡魂怨魄自愿化魔,魔气则浓重而没有一丝杂质。

  洞窟之中,沿墙角放置着几百个半人高的陶瓷容器,是用来将妖魂与魔气炼制成契兽,而其中数十个容器中,竟满满装着浓重得漆黑如墨的魔气。

  妖灵化魔,妖血越纯正,魔气的杂质便越少。

  云章的妖灵多是混血,只有百年前灵影山的妖修不与外族通婚,妖血纯正……

  再加上由亡魂自愿化魔……夏歧就算再不忍心承认,也找不到其他答案了。

  而五年前,他的野心被幕后之人的阴损术法助长,暗中修建了这个洞窟,抓来妖血更为纯正的一批妖修,在暗无天日里用禁术催着他们繁衍……

  与此同时,幕后之人将数十个陶瓷容器盛满灵影山的原初魔物——

  选为契兽的胎儿,将在其余陶瓷容器里,完成妖魂与魔气的融合,成为魔气加持后更加强大暴烈的契兽。

  五年了,这个洞窟如同地狱,得以离开的妖魂成为了别人的武器,不能离开的枉死冤魂只得被禁锢在容器中,困在阴暗地下,早已错过了轮回。

  夏歧静默片刻,下意识伸手,隔空抚过容器上的咒文。

  想到它令多少无辜妖魂痛苦煎熬过,手指又缓缓收紧,终是不忍再看,转身将目光投向中央的祭坛。

  从转移法阵中出来的魔物化为一道道黑影,在洞窟里迷茫徘徊片刻,像是慢慢苏醒,浑身魔气一烈,携着杀意从洞顶离开。

  夏歧犹疑看了片刻,从黑影奇怪的行径里慢慢意识到了什么,紧紧蹙眉。

  他知晓转移法阵必须落在洞窟中的原因了。

  法阵的确依仗着洞窟,让魔化妖修出阵便沾染上混乱性情的血煞之气,而四周惨死的万千妖修,让他们重陷百年前灵影山覆灭的惨痛记忆。更提醒着他们,百年来,人间便是如此对待他们的族人。

  教他们永远记住,以前选择相信外族是一个沉痛的错误,如今得以离开灵影山,便只管去向人间复仇。

  夏歧心里“啧”了一声,这幕后之人简直其心可诛。

  他依旧不知道魔化妖修为何不从沉星海结界的裂缝逃出,但能猜测,如今的出现是被迫转移。

  他心思急转,五年前,幕后之人能将灵影山原初魔物转移出来……是因为沉星海结界的裂缝扩大吗?

  而且,幕后之人还精通灵影山符文法阵,想必与灵影山渊源不浅。

  夏歧隐在黑暗中,一时想法纷呈。

  忽然察觉耳边空气微动,他立即闪身躲开,一根巨大的魔藤携着腥风,砸在方才他伫立的位置,碎石飞溅,石壁微颤。

  他令听到动静的弟子不要过来,潋光没有出鞘,只是身形利落而从容地躲避着魔藤的攻击。

  墨黑斗篷如一抹捕捉不到的阴影,他余光一瞟祭坛,见那“巨巢”依然将法阵围得密不透风,不由嗤笑一声。

  竟只舍得调出一根魔藤来攻击,未免有些轻敌了。

  夏歧无意继续周旋,不想惊动其余魔藤与黑影。墨色身形一晃,瞬间消失在洞窟。

  魔藤见猎物消失,却追踪不到半点气息,徘徊片刻,才调转巨大身躯,蜿蜒着回到祭坛。

  它却没发现,猎物好似走得太匆忙,混乱之中掉了一张符纸,正黏在它的身上。

  夏歧回到甬道,抖去沾染在黑斗篷鳞光上的魔气,才回归队伍中。

  他听到队伍末尾有轻微说话声,径直走了过去,见琴师已经转醒,一名长谣弟子正在温声安慰对方。

  不知哪位讲究弟子好心贡献出一张绒毯,瘦弱的琴师正蜷缩在绒毯中,五官精致的脸上惊惧未褪,面色苍白,浑身微微发颤,可怜极了。

  夏歧接近,无声蹲在琴师面前。

  云苏小心翼翼地抬眼,看见了曾救过他的恩人,激动得眼眶顷刻红了,忙挨近他,声音染上几分哭意:“仙长,是你……”

  夏歧垂眼看他,亲手替他拢了拢绒毯,嗓音温和地安抚:“原来你是妖修,南奉起了动荡,怎么不离开。”他的目光有些责备,声音却低而缓,像在与犯错的小孩说话,“弄成这般模样……如何被抓住的?”

  云苏大难不死,被这般温柔对待,委屈得双眼含泪:“家人逝世了,我没有地方可去……想着留在南奉,总有一日能寻到仙长……”

  夏歧眸里笑意渐深,像是此话不方便旁人听去,刻意压低的声音有些蛊惑:“想寻我做什么?”

  云苏眼睫一颤,先红了脸,低垂下头,抬起手想去拉住夏歧的袖子,声音也轻软羞涩:“嗯……仙长愿意收留的话……”

  周身弟子哪料到会有这般发展,纷纷瞠目结舌,又屏息望天。

  老天,这什么自荐枕席的场面,夏门主也不太对劲,若是夏门主真答应收留琴师,他们回去该怎么和清掌门交代……

  疑似春杏出墙的夏歧狗胆包天,抬手握住琴师白皙纤柔的手腕,言语稍露几分柔情笑意:“那便跟我……”

  众弟子有些窒息,开始考虑若是再围观下去,夏门主会不会将他们杀人灭口……

  却倏然听到一声骨头折断的脆响——

  变故在夏歧话音未落时发生,兔起鹘落。

  等着见证清掌门道侣偷食场面的众弟子一愣,眼见上一秒还温柔风流的夏门主猛地将绒毯中的人扯了出来,与此同时,毫无怜香惜玉地折断了那纤细的手腕,两人的身形瞬间消失。

  围观的弟子忙铺开神识,倏然睁大眼,震惊得合不拢嘴——

  只见两人闪现于洞窟中的祭坛上空,夏门主垂眼看着背脊朝下的琴师,一只手正无情地紧紧掐着那瘦弱的脖颈,两人一起坠向法阵!

  甬道中的众人齐齐抽气,这夏门主行径诡异,莫不是被洞窟中的恶灵附身了?!

  只有苏菱面色苍白,下意识迈出一步,却终是忍住了步伐,死死盯着祭坛。

  下落的猎猎风声中,夏歧面上的温柔神色还未褪去,五指却缓慢收紧,那纤细脖颈响起骨骼断裂的声音。

  “苏群云是吧,我等你多日,就怕你找不到我。此番亲自送上门来,待客倒是周到。”

  看到琴师楚楚可怜的神色消失,浮出没有作假的惊讶,夏歧心里颇有几分畅意。

  尽管他没有所说那般神机妙算。

  他见到琴师的那一刻,自然察觉了对方身上有妖丹。但猎魔人的警惕让他留了个心,又透过浓郁妖血的掩盖仔细分辨了一番,竟真识别出妖丹中蕴着多名妖灵的妖力,气息杂乱。

  不过,琴师的名字,可疑的出场,还有潦草的掩饰……都证明苏群云并不忌惮他们,发现了也无妨。对方的出现,或许只想搅浑这一趟的水。

  那么既然来都来了,也不能让对方毫无作用地白跑一趟。

  苏群云面上的愕然一闪即逝,他神色平静地看了一眼方才倏然抵达的位置,一根魔藤上的传送符文正缓慢消失。

  而夏歧因挟持着他,没有惊醒认主的魔藤,两人正下落向法阵阵眼。

  苏群云的脖颈几欲断裂,却还能满脸欣赏,声音轻松地开口:“夏歧,是我小看你了。当初在金连城巷陌,我见你与清仙尊亲热,极尽挑逗,还以为你是贪色之人。”

  夏歧沉默了一瞬,万万没想到……他强吻道侣的行径被归为“极尽挑逗的贪色”,手背青筋一突,真想立马掐死这人。

  他面色不显地开口道:“……食色也分人,野食我倒是没兴趣。不过你竟为此演了一出戏,还甘愿衣不遮体地献舞,如此煞费苦心,应当让闻掌门也来瞧瞧。”

  苏群云从容的神色蓦地一凝,夏歧便知道果然戳中对方痛处了。

  谁知苏群云百毒不侵,一愣之后,竟怀念地微微眯眼:“长谣么,当真忘恩负义……百年前,十方阁从灵影山归来,为了答谢放行之恩,送了一批灵材给长谣,长谣不是大大方方收了么,如今怎会恩将仇报了?”

  夏歧一愣,还有这种事?

  不过苏群云自小在长谣长大,如今再次谈起家,竟是这般疏远轻慢。

  甬道中的苏菱定然听得见这番话,想必苏群云便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他如今看不到苏菱的表情,也猜不到苏菱此时的态度。

  毕竟苏群云出现在洞窟之中,食人魔藤尽数听他调遣,定然与这洞窟中百万怨魂的惨死脱不开关系。

  这苏群云,可不是长谣关上门便能解决的普通恶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