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群云浑身上下都透着非人的诡异,纤瘦脖颈摇摇欲断,却连呼吸都没有乱去一分。

  他扶着夏歧的手臂,抬起水盈盈的双眼,对上夏歧的冰冷目光,换上云苏无辜而青涩的神情。

  “洞窟中的祭文和咒阵,仙长可都看过了?都是我刻下的呢,好看吗?”说着轻一咬唇,有几分羞涩,“我是问祭文,还有我……”

  夏歧眉梢一挑,鸡皮疙瘩窜了起来,差点被恶心得后仰。苏菱虽然跳脱,骨子里也装着清正,怎么生出这玩意儿?

  他此刻理解苏菱找到儿子后,没有直接抓回去一顿教训的原因了,估计苏菱也动不了这疯子。

  何况几天前的西南郊陷阱,苏群云要置所有人于死地,更没有顾及苏菱的安危,这母子两的关系不会太好。

  不过……苏群云竟是这个洞窟的始作俑者?

  难道苏群云便是幕后之人?

  苏群云见夏歧额角青筋一突,眸中笑意更深,一抹玩味稍纵即逝,嘴上变本加厉:“仙长当初救我于水火,相赠紫玉,当真教人念念不忘。我难解思念,便冒昧找来与仙长重逢了,仙长却好生薄情啊……”

  夏歧瘆得实在没忍住,五指下意识一收,云苏的脖颈已然变形,却惹得对方怕痒地咯咯笑起来。

  他不由好奇问道:“兄弟这般浪荡,难道和徐深是这样的关系?徐阁主的口味还真是……”

  苏群云这副模样,很难教人不去想象是以什么方式取得那老狐狸的信任。

  这话让苏群云的笑容面具裂开些许,许是没想到自己言辞骚扰,对方竟回以口无遮拦。

  对象还是徐深,光是想象那种事的可能,都令他十分作呕。

  夏歧见那双灵动水润的眼睛刹那闪过阴桀与憎恨,又面色不善地盯着他,微微眯起的眼里蕴着危险的光。

  他还真没有回击之意,好奇才有此一问,但看苏群云一副被折辱的模样,便知情人关系是假,恐怕这苏群云便是徐深身后的黄雀。

  还是苦大仇深,城府不浅那种。

  两人坠落的身形在浓厚魔气中延缓了片刻,终是要抵达阵眼。

  夏歧身形偏瘦,然而多年修剑,衣下肌理轻薄俊修。苏群云的瘦弱纤细却是带着病态的脆弱,仿佛一折便断。此刻神色焉焉,像个闹够了的小孩,漫不经心又有些赌气地开口:“不玩啦。”

  与此同时,法阵周围沉睡的食人魔藤一动,像是被唤醒的巨蟒,仰起头颅作势欲扑,虎视眈眈地睨着被围在中央的夏歧。

  夏歧沉着眉,在巨蟒空隙中闪躲,晃眼见被他禁锢的人笑容诡异,不由扯过苏群云,将人抵挡在魔藤前,想让这些凶猛怪物忌惮主人,主动避开。

  谁知巨大力道竟直接穿透苏群云单薄的身躯,尽数落在他的身上,险先将他直接拍进法阵里。

  他有些震惊,苏群云这疯子根本不怕死,为了让他的挟持计划落空,不惜自己也一起挨打。

  苏群云似乎不会轻易死去,无所忌惮,他就不一定了。

  刚刚那超乎意料的一击,已然将他的胸膛拍出一阵含着血腥的闷痛。

  苏群云畅快一笑,挣开了夏歧的禁锢,断裂的脖颈瞬间恢复完好,不见一丝淤青的指印。

  他好像“玩”得乏了,在苏醒的魔藤中转身,懒得再看夏歧,挥手作别,打算离开。

  身形一动,便被一道猝不及防的剑光封住去路。

  眉梢暴躁一沉,他转过头,便见那黑斗篷持剑松散悬在空中,颇为留恋地唤他。

  “别,玩下去呗,还没尽兴呢。”

  刹那间,洞窟响起陶瓷爆裂声,整齐地连成一片,回荡在空旷的四周。

  苏群云感应到什么,猛地抬眸,只见洞窟墙壁边禁锢魔气与妖魂的容器被弟子们齐齐打破。

  容器咒文的破坏纵使没有法阵爆炸的威力,也能发出不小响动,沉寂多年的黑雾贴着墙壁苏醒,缓缓升腾扩散开。

  苏群云有些不解,还觉得夏歧不知死活:“你做什么,你难道以为魔气会帮你们……”

  话音未落,他面上的笑意消失了。

  食人魔藤不是活物,却比活物更为凶残贪食,被召唤来法阵前已经许久没有吞噬活物,何况浑身魔气被法阵吸收,像饿极了的猛兽。

  此时四周升腾起浓郁魔气,食人魔藤仿佛嗅到鲜血的猛兽,当即忘了夏歧和主人的存在,调转身形向四周蜿蜒散开,根本不由控制。

  弟子们顷刻持剑而上,将前来吸食魔气的魔藤和惊动的魔化妖修牢牢牵制住。

  夏歧眼见巨巢尽数崩塌,露出了法阵,心想这番机会撑不了多久,需得尽快。

  苏群云少了一个依仗,阴沉着脸提剑攻了过来。

  两人转瞬间便在法阵上方过了数招。

  夏歧有些心惊,苏群云看起来弱柳扶风,诡异招式也没有半点长谣路数,却携着强大妖力,招招蕴着取人性命的刁钻狠辣。

  按照闻雨歇与苏菱所说,苏群云是名命不久矣的凡人,然而如今体内不仅有灵根与妖丹,还十分完整,已到金丹境界。

  想必多年前的出走之后,有了什么际遇,选择了夺取妖丹重塑灵根的办法。

  不过这人与十方阁混在一起,谁利用谁,还真不好说。

  他转念一想,苏群云此番有闲心来洞窟,恐怕并非玩闹搅扰。若是法阵失效,对方便会再少去一个依仗。

  苏群云或许没有表面那般从容而不在意。

  好在几番周折,他终于借苏群云接近法阵了。周身不断有离开法阵的妖修黑影迷茫地与他擦肩错开,像是刚刚醒来。

  苏群云剑法比夏歧逊色许多,胜在妖力强大,一招一式都带着破坏极强的力道。夏歧需得极致凝神,才能在引动山呼海啸的妖力剑光中找准一个个时机,不曾浪费丝毫地将人一点点往阵眼压去。

  凌厉雪亮的剑光与妖力互相撕咬,法阵正在吸食的魔气被搅得忽聚忽散,周身妖修纷纷避道而行。

  等苏群云反应过来,潋光剑气已经从容不迫地编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正被夏歧的剑风牢牢牵制,又反抗不能。

  而魔藤却被弟子们牵制住,无法回援。

  夏歧见苏群云面上阴沉含怒,却丝毫不退,想必性子高傲,不甘落下风。这倒是免去了对手逃跑的可能。

  他不再顾忌擦过周身的锋利剑气,手中潋光翻转得更为凶狠利落,浑身伤口增加间,不管不顾直逼苏群云而去。

  魔藤杀不死,弟子牵制已是在不断消耗,需得尽快炸了法阵。

  他曾听清宴讲过,持续运转的组合法阵,为了防止被他人破坏,其中会有一层防御禁制。凡是靠近法阵的人,顷刻会被禁制打出去,敌友不分。拆解法阵最难的便是找出这一层。

  那时他窝在清宴怀里,听着对方的声音昏昏欲睡,彻底陷入沉睡前,他记得清宴说,布阵人若是掌控欲强又没有安全感,还要以法阵为依仗,会将这一层防御禁制绘制得对本人失效,以免误伤。

  夏歧没去思考苏群云怎么用五年时间,把灵影山咒阵学得从入门到精通,此刻他只想将苏群云往阵眼处压去,赌上一赌。

  他身形徒然变快,潋光的逍遥游变幻得令对手应接不暇,整个洞窟的魔气被雪亮剑光横扫割裂,畏惧避开。

  直到找准了苏群云回防渐慢的招式空隙,灵气倏然充盈潋光剑刃,潋光发出激动渴血的共鸣微颤,携着千钧之力,朝苏群云凌空劈下。

  剑刃相撞声响彻洞窟,夏歧鬓间青丝被扬起,夹杂着凌厉剑气的气流在法阵上空荡开浩荡浪潮。

  苏群云终是被稳稳压在法阵阵眼之上,潋光却没有撤走,锋利剑刃势要劈开这个双手沾满妖灵鲜血的人。

  苏群云只得一歪脑袋避开,任由一道狰狞伤口从脖颈划到胸口。

  与此同时,四周与魔物周旋的弟子整齐划一地一撤,魔藤与魔化妖修顷刻向法阵中的夏歧怒嚎着扑来。

  苏群云没去管身上伤口,垂头望了一眼自己脚踏的阵眼,又看向依托自己而接近了法阵的夏歧,牙缝里挤出怒极反笑的几字。

  “夏歧,你当真可以。”

  饶是这番动静,蕴满魔气的黑色法阵竟没有激活防御法阵去捕杀两人,夏歧便知道赌对了。

  他目光冰冷,如染了血的潋光一般锋利逼人:“苏群云,你死一万次也不冤。可惜换不回五年来牺牲在此处的生灵。”

  夏歧一击之后不再恋战,立马腾空而起,远离法阵。

  地面上,赶来的魔物追着他蜂拥跃起,如黑色的浪潮,势必将他吞没撕碎。

  夏歧面上没有一丝慌忙,在魔藤即将把法阵严实围起时,他猛地甩出沾染苏群云鲜血的潋光——

  携着烈风的剑锐不可当,穿透前来阻挡的魔物,稳稳钉入阵眼之中,剑柄震颤不休。

  一息之后,他察觉些微熟悉又危险的灵气波动,当即身经百战地闪身远离法阵。同时右手一抬,潋光咻地归于手中。

  苏菱已经在甬道中用七重法器撑起了临时庇护,他身形快得化为一道残影,向那边掠去。

  夏歧在半途回头看了一眼法阵,却见苏群云没有离开的意思,挂着满身鲜血与狰狞伤口,好整以暇地负手而立,正仰着头,目光不偏不倚地望着他,无悲无喜。

  他被这瘆人目光看得有些不舒服,微微蹙眉,人已经落进庇护范围。

  转移法阵顷刻爆炸,洞窟发出轰然惊天巨响,又回荡不休。

  霸道猛烈气劲的波及范围内,坚硬岩石寸寸破碎,砂石碎砾被震成齑粉,漫天扬起,埋没四周。

  万千累累尸骨与陶瓷容器被荡成细沫,连同诸多恶毒的咒文一起顷刻消失,得以解放的魔气与残存妖气被气劲撕扯,又逐渐消散。

  七重庇护被气劲浪潮冲击得嗡鸣不断,隐有行将就木的趋势。

  洞窟中的巨大回响如雷炸在耳边,震得所有人耳膜生疼,神魂微颤。

  夏歧看着洞窟不断坍塌,灰尘飞扬,忽然瞳孔一缩,周身同时响起刀剑出鞘的声音。

  只见能撕碎万物的气劲乱流中,一人闲庭信步而来,劲流只微微扬起他的青丝衣袂,如同沐浴微风。

  苏群云浑身血渍已然消失,清爽精神得不像与他们身处同一个空间。

  苏群云的目光落在夏歧面上,不见了方才的阴沉与憎恨,心情好得像是与好友叙旧:“我原本是过来看看你的热闹,谁知被你摆了一道,可将我利用尽兴了?”他也没有等夏歧回复的意思,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这次真的走啦。看来另一处法阵的目的也达到了……”

  他想起了什么极有趣的事,对夏歧眨了眨眼,像是只将秘密说给他一人听,神秘压低声音,“万妖王已经归位了。离大魔降世不远了。”

  弟子们不聋,瞬间在这句没头没脑却犹如惊雷的话下面色大变。

  夏歧紧紧咬牙,目光倏冷,他早该想到的……这两个法阵不仅仅是转移魔化妖修,更有别有目的。

  将三个门派兵分两路,也让清宴落入陷阱……真是好算计。

  夏歧用神识去探芥子,依然没有回复……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按理说,清宴早该处理完另一个法阵。

  而且清宴定然知道他时刻心系道侣安危,不可能故意不回应。

  只剩一个原因……对方身陷行动不能自如的险境了。

  苏群云转身欲走,目光却还笑盈盈地看着他:“不去找他吗,可以一起去灵影山哦。你若不去,我便自己去了。”

  说完也不等他,兀自走向法阵劲流之中。

  夏歧心里惶急,下意识迈出一步,立马被苏菱着急拉住:“小歧!别信他……”

  事关清宴,夏歧之前的游刃有余完全消失了,虽然面色不显,心里已经慌乱担忧无比。

  之前苏群云站在法阵爆炸中心也丝毫无损,若是想反杀,任何一个机会都可以直接取他性命,或许这番话并未作假。

  他知道这样的推测完全失了谨慎和理智,但与清宴失去联络太久了……如果这是唯一通往对方身边的机会,他必须一试。

  何况清宴陷于险境,苏群云前去无疑雪上加霜。

  夏歧无声地攥紧剑穗,忽然下了决定,倏然消失在庇护中,紧跟上苏群云的背影。

  无论身处何处,清宴都会来寻他,他也一样。

  罡风在霎时间袭来,身后传来苏菱焦急的叫唤,他只能置之不理。

  夏歧以肉眼难寻的速度跟着苏群云步入乱流中央,浑身被撕扯得几欲四分五裂,他随之触碰到转移法阵还未合上的空间缺口,瞬间被扯入了荒芜而混乱的空间间隙。

  缺口闭合的瞬间,苏群云不见身影,笑声却模糊传来:“是了,我忽然不想去灵影山了,待仙长见到道侣,定要把我丢在一边了,好无趣……”

  夏歧紧紧蹙眉,陷在一片忽如其来的漆黑之中。

  这里是时间与空间之外的间隙,无数成型的魔物与溃散的魔气在周围的黑暗里浮动,若隐若现。

  他没有迈步,若是踏错一步,顷刻便会被带到未知的地方,或者迷失在更为混乱无序的空间之中。

  他早知苏群云不安好心,先行溜了也不意外,他只是抱着在传送法阵中一试的心态——如果有媒介,可以从法阵中去到任何地方,自然也包括除了魔物无法涉足的灵影山。

  他一一试过剑穗与红绳,都毫无反应,不由心里一沉,也更加确定清宴身处隔绝人间之处,想必真的在灵影山。

  夏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垂眸思考。

  忽然间,他察觉手指微微有些痒,抬手一看,只见一缕漆黑而稀薄的魔气,正胆怯地萦绕着他的手指。

  他手指戒备地一颤,魔气便害怕地离开了几寸。

  洞窟被炸毁,被禁锢多年的灵影山原初魔物得以解脱,这一缕细微孤独的魔气,想必是方才不小心被卷进间隙里。

  魔气本没有任何意识,这缕魔气来自原初魔物,因爆炸的撕扯,还沾染了一丝妖魂,便如同主人一般,蕴着一丝将散未散的意识。

  那丝缕魔气仿佛认出他是炸毁封印的人,又接近过来,迟疑而好奇地围着他的手指打转。

  夏歧一愣,没想到猎魔人与魔物会有这般接触,这缕魔气稀薄而脆弱,即使进入体内,顷刻便能把它逼出打散。

  他静观其变,又因指尖的微痒笑了起来。那抹魔气轻轻抚过他的手背,似在感谢,又缓缓飘远,仿佛刚才是告别。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忙轻声开口问道:“你要回家吗,回灵影山?”

  悠悠魔气已经离开了几寸,听到他的话,又怯懦迟钝地了飘回来,像是回答了他的话。

  夏歧思忖几息,温和开口:“能带我一起去吗?”

  魔气听到这个请求,在他眼前迟疑而小心地扭动了几息,才轻轻萦绕住他的手。

  他察觉到细微的牵引,心里挣扎了一阵,终究不想错过这个媒介,一咬牙,往前迈出一步。

  下一息,耳边顷刻狂风大作,魔气汹涌如兜头而来的浪潮,四周混沌之气几欲将他拉扯得窒息昏迷。

  不太寻常的疼痛让他忽然思绪清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不怕死的选择,冷汗顷刻渗出后背。

  百年前,灵影山妖灵便是轻信他族,才导致全族惨死,这样沉痛的教训几乎刻进每个妖灵的神魂里。如今他不过顺手解救了他们,一点微不足道的恩情,对方又怎么可能再次相信——

  双脚蓦地落在地上,打断了他带着懊恼的反省。

  夏歧愕然抬头,只见笼罩整个岛的结界穹顶之外,滔天魔气滚滚成云,远处没有边际的黑浪翻涌,而他身处的废墟堆满了累累白骨。

  这里是……灵影山!

  而那缕短暂相识,却依诺带他回家的魔气早已不见了。

  他察觉了什么,仰头看向拥在结界壁外的魔气。

  那是他人畏惧而厌恶的存在,却是它久别重逢的族人。想必如今终于跨过百年时光,得以魂归一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