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各自陷入沉默,夏歧清楚,轮到他说清宴的事了。

  如今三个门派结盟,到了彻底结束魔患的关键时期,在灵影山相关的事情上,都不该有所隐瞒。

  清宴行事坦荡,万妖王与苍澂掌门的身份在清宴心里同等重要,即便这两者是同一个人会让局势更加复杂,清宴也不会遮遮掩掩,总会坦白的。

  他稍一犹豫,用神识往芥子那边问了清宴,得到肯定答案后,他从清宴走炼魂阵察觉端倪说起,再到十方阁驻地被幕后之人引回灵影山,以及灵影山的所见所闻。

  清宴是万妖王,还有另一位幕后之人来自灵影山……其中蕴含的信息多而震撼。

  闻雨歇慢慢蹙眉,低头思忖着什么。

  秋颂合上张大的嘴,首要反应却是问夏歧:“不对啊……在灵影山做完这些事不过半天时间,剩下的那一天时间,你们遇到什么了?”

  夏歧面色一僵,不好回答:“……”

  他自然没将两人在寝殿相处的事情说出来。

  不过此时一想,剩下的那一天时间,他在清宴的炙热呼吸中昏睡过去,醒来说不到几句话,便被清宴毫无预兆地继续索取,自家道侣仿佛如何都无法满足,他又在折腾中累得睡过去……

  即便在气息交错的迷蒙间,看到了沉星海面面上不同时辰的粼粼波光,他的身心都被自家道侣占满,不留一丝空隙,更无法分神去分辨时辰……

  反正那一天都没下过床。

  这秋颂怎么老在不该机灵的时候求知若渴?

  回过神来的闻雨歇轻咳一声,扬眉提点后辈:“你少管道侣之间的事。”

  秋颂睁大眼,仿佛明白了什么,嘿嘿一笑。

  夏歧拿剑的手有些痒。

  这么一闹,倒是冲缓了震惊带来的僵硬气氛。

  闻雨歇轻轻蹙眉:“原来当初我在秋水湖起卦,祸起灵影是指幕后之人……”

  话还没说完,她忽然噤声。

  ……或许未必。

  万妖王归来,即便那人是善恶分明的苍澂掌门,但作为妖灵的王,难道会继续与云章修士一起驱除魔物……对他曾经的臣民下手吗?

  而且她从灵影山魔物身上的怨气,能感受到那一战刻进它们神魂里的痛苦憎恨,万妖王难道就不恨吗?恐怕更甚。

  百年来,魔患得到控制,苍澂的回援功不可没,而清宴更是在多次大战中扭转局势,可见此人在抵御魔患中起到的关键作用。

  要是清宴反戈,她们无需继续反抗了,绝无胜算的,可以收拾收拾回家了。

  这世间没有任何事物避得开载川的锋芒。

  夏歧见闻雨歇沉默,便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毕竟他也有着这样的疑虑,而且如今依然没从清宴口中得到明确答案。

  他却也认真说出心中所想:“我相信清宴,也相信殊琅。清掌门除魔荡祟护四方安稳,殊琅陨落前竖起沉星海结界——无论他是谁,都不会伤害无辜的生灵,也不会放任战火蔓延。”

  闻雨歇一愣,对上夏歧那双坚定澄澈的眼眸。

  如今还不知万妖王的归来是祸是福,但……万妖王是清宴的话,倒是让她心里稍宽,便无声颔首。

  夏歧想起一件万分在意的事,想了想,尽管无关霄山,还是他派辛密,却还是问了出来:“对了,闻掌门可知,百年前沉星海上有一道长谣落下的结界,能检测来往的违禁术法?”

  沉星海灯市位于陵州锦都外的海域上,长谣为此在沉星海上竖了一道结界防线,将别有居心的人拦在海市之外。

  百年前,十方阁载满禁咒的船越过了这道防线,殊琅便以为长谣默认十方阁的行为,求援无望。

  闻雨歇知道夏歧想问什么,她作为掌门,自然是知晓百年前沉星海上发生的事。

  “那道结界是师祖以自己的灵气为依托筑起的,方便他随时知晓异常。徐深带着贺礼前往灵影山,另一批弟子要屠杀锦都全城的妖修,师祖将锦都妖修沉入长谣秘境,耗费了所有灵气……那道结界便随之消失了。”

  夏歧点头,这么一看,事情完全对上了,长谣并非助纣为虐,又问:“苏群云在洞窟中说,灵影山覆灭后,长谣收了十方阁送来的一批灵材,真有此事?”

  闻雨歇闻言略一思索,如实答道:“那时还是师父掌长谣事务……我当上掌门后,也问过师父此事,师父只说,当时徐深看灵影山魔患开始蔓延,向苍澂和长谣送去一批灵材,虚情假意对造成的混乱局面表示歉意,又说今后需得仰仗各门派一起维护人间安稳……”

  夏歧嗤笑一声,连秋颂都被徐深这厚脸皮震惊得瞠目结舌。

  闻雨歇继续道,“苍澂没有收,还把送礼的人打回南奉……长谣本来也想拒绝,逸衡祖师爷却让师父收下。至于什么原因,师父对我也讳莫如深,只说了一句‘可惜了’……”

  夏歧思忖片刻,那个时候,竹溪失踪,魔患蔓延……想必刚刚当上掌门的苏菱还没有那么得心应手,逸衡是怕长谣得罪十方阁,才让她收下?

  他回过神,将闻雨歇的话简述给芥子那边的清宴。

  大敌当前,清宴分得清轻重缓急,不会在此时重算当年灵影山灾祸的过错。但他不想清宴对百年前没来得及澄清的事,有着难解的心结。

  芥子那边顿了顿,回了句“知道了”。

  听了百年前的纠葛,秋颂有感而发地叹了一声:“清掌门真的是好人……五年前,清掌门请爷爷救道侣,答应爷爷抵押上一部分修为和灵气,供神医谷启动法器,治愈被魔气侵染的妖灵。后来爷爷说引渊不可解,清掌门也没把修为灵气要回去,只让神医谷允诺继续探寻引渊解法,还有救治更多生灵……清掌门修为高深,灵气清正,用在法器之中事半功倍,救好了不计其数的妖灵,现在都还没用完呢!”

  原来秋颂对引渊如此了解,便是一直依诺在探寻解法。

  他看了一眼森绿层叠的远山:“我看神医谷辽阔,灵兽妖修众多,婶五年来也送不了这么多灵兽吧?”

  说到这,秋颂露出与有荣焉的神色:“恩人有所不知,神医谷之所以是移动的秘境,就是为了将奄奄一息的妖灵们捡回来。但是如今遇难的妖灵太多了,我们也无法深入金连城……总归能救一个是一个嘛。”

  闻雨歇一愣,随之莞尔:“这是神医谷没有离开南奉的原因?被救的妖灵都在神医谷住了下来?难怪无人得知神医谷踪迹。”

  夏歧心想,难怪神医谷避世,老是捡妖灵进来,做不到不留一点痕迹,若是等苏群云察觉,找上门来,又是一次灭谷之灾。

  之前老谷主生气秋颂把他们带进来,想必秋瑾身为百年前灵影山的妖灵,骨子里还装着对云章修士背信弃义的憎恨。

  但在这避世之境,还留有妖灵的一线生机,倒也让人欣慰。

  他想起什么,问道:“秋大夫似乎不是妖灵?”

  按照秋颂这稀松的修为,不可能把妖力隐藏得天衣无缝。

  秋颂眨眨眼:“我是凡人,小时候被爷爷捡回来,从小在神医谷长大,去年才继承谷主之位。”

  夏歧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秋颂看着性子跳脱单纯,心无城府,却有渡天下疾病苦难之心,又医术不浅,自然是配得上谷主之位的。

  见事情互通得差不多了,夏歧忽然坐直了身子,面色有几分肃然地看向秋颂。

  秋颂收回打了一半的哈欠,忙把摸着岁岁的手收了回来,规矩坐好:“……怎么了,恩人?”

  夏歧放在膝头的手慢慢攥紧,脊背也绷紧了:“秋大夫,三个月前,十方阁围攻霄山时,贵谷没有从渚州救到一名重伤的鲛女妖修?”

  秋颂一愣,稍一回想,小心翼翼摇头:“没有……神医谷秘境没有出过南奉,而且每次谷中新增妖灵,我都会去看一眼……”

  夏歧面上血色褪尽,脑袋嗡一声响,心里有什么顷刻碎了。

  他一阵六神无主,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个消息告诉傅晚和念念……

  下一息,又听秋颂嗫嚅开口——

  “不过若说三个月前……阿隼倒是带回了一名重伤的蛇女妖修……”

  夏歧猛地抬头,呆愣地看秋颂片刻,喃喃:“蛇?对方长什么样……”

  秋颂比划半天,无法形容,干脆道:“现在还昏迷不醒呢,要不,我带恩人去看看?”

  金乌开始西沉,谷中阳光开始沾染上慵懒的釉色。

  夏歧跟着秋颂穿过青砖白墙的屋舍,走进一个传送阵。

  周身景致倏然一变,两人竟站在嶙峋悬崖上,一间用术法悬浮的屋子前。

  屋前有一圈供人站脚的山崖,被篱笆围了起来,一只一人高的黑色巨隼立在门前,见到秋颂,锐利目光顷刻温和,低头蹭了蹭秋颂的侧颈,一侧头,打量猎物的目光冷冷落在夏歧身上。

  夏歧却没心思注意巨隼的敌意,他把攥紧的手收进袖中,心中慌乱成一团。

  他呆呆看着房门上生人勿进的禁制,怕再次落空一般,一时不敢走近。

  秋颂抚摸黑隼,絮絮叨叨说着:“这便是阿隼,他其实可以化为人形的,只是不喜欢……哎哎阿隼别蹭了,我知道你这样也很威风……谷中很多妖灵都是阿隼救回来的。”

  “山崖上灵气更为浓郁些,能加速痊愈,重伤的人都会被安置在崖边小屋里,”秋颂说着,解除门上禁制,迈入屋中,又回头奇怪地看了夏歧一眼:“恩人,快进来看看。”

  夏歧一咬牙,还是走了过去,迈入屋中。

  一步入小屋,被禁制隐匿去的妖气便扑面而来,的确是属于蛇类的气息……

  夏歧脑袋一片空白,心脏再次摔下悬崖,心想,已经不用接近那张床了……

  然而,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影戒中三个月来都微弱的魂火指引忽然光亮大盛,直指眼前。

  夏歧倏然睁大眼,猛地抬头,下意识疾步走向昏暗的床。

  黑色斗篷带起一阵猎猎风声,他定定站在床头时,四下蓦地陷入寂静。

  过了片刻。

  秋颂大气也不敢出,在门边抱着阿隼的脖子,与阿隼面面相觑,又紧张地望着那道黑色的背影。

  令他抓耳挠腮的死寂后,他见平日里洒脱从容的夏门主,情绪失控地慢慢扶着床跪了下去,又紧紧盯着床上的人,双眼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