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歧将屋门轻声拉上,尽管屋内尚在昏睡的人不会被惊醒。

  他转头看向等在门外的一人一隼。

  秋颂紧张兮兮地搓着衣角,一时在夏门主不辨喜怒的脸上看不出端倪:“怎么样……如果不是,我们再看看其他人……”话说到一半,竟见夏歧忽然朝他躬身恭敬一拜,忙上前把人扶住了,“哎哎!恩人这是做什么?”

  夏歧缓缓吐出一口气,呼吸着傍晚清凉的空气,只觉得三个月来,压在心头的沉重散去了一半。

  他反复确认过,床上之人确是顾盈。

  他没了平日对秋颂的散漫,目光认真:“秋大夫,多谢你救了我的家人。”

  黑隼敏锐,先前嗅到此人身上的危险气息,定是长期行走杀戮间。如今知道对方没有敌意,还救过秋颂,便收起了锐利。此刻见夏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怕麻烦地一拍翅膀飞走了。

  秋颂沉吟着目送黑隼,一拍脑袋,“是了,神医谷秘境虽没有离开南奉,但有时会停在南奉边界。霄山裂谷与南奉边界相去不远,阿隼经常去悬崖帮我采药,想必是刚好经过了裂谷附近。”

  霄山裂谷有浓郁瘴气和爆裂罡风,但若是修为高的猛禽类灵兽,的确可以短暂穿梭。

  夏歧满心喜悦,忙问起顾盈的情况。

  秋颂被他的开心感染,也笑起来:“先让你放个心,我爷爷出手,没有救不了的。姑娘被救回时,妖丹几乎碎了,妖魂也损伤不小,身体更是破碎不堪。哎,如今身体的伤已经愈合了,妖丹也修补过,少了大部分修为,却不会散开了。但这妖魂之伤,有些难办,爷爷选了最稳妥的方式,把她沉浸在稳固修复妖魂的术法中,辅以山崖灵气,估计还有几年才会醒来。”

  在天人永隔面前,等待时间倒显得不要紧。

  “会醒来”三个字在夏歧心中被反复回味,酸胀的欣喜一点一点渗入心脏,抚得他浑身轻松。

  片刻后。

  夏歧跟随秋颂离开了崖上小屋,踩着稀薄的余晖,走在返回的路上。

  秋颂才反应过来:“对了,恩人要找的不是鲛女吗?”

  夏歧的思绪被打断,有些好笑地看向秋瑾:“你如何判断是蛇灵?”

  秋颂理所当然道:“平日都是爷爷在医治,我只在救回时看过一眼,屋内都是浓烈的蛇类妖气……只会是蛇灵吧?”

  夏歧忍俊不禁,这秋颂修为稀松,第一眼看错了也无可厚非,要是再看第二眼便会发现端倪了。

  “师娘紧缠巨蟒契兽坠落悬崖,玉石俱焚。巨蟒死了,她也裹了一身蛇类妖气。重伤会让自身妖气变弱,刚救回的时候,自然只能察觉到蛇类妖气。而且蛇与隼是天敌,若真是蛇灵,你的阿隼就算会救人,也不会靠近小屋。”

  被上了一课的秋颂十分讶然,也不显得尴尬,只是惊叹恩人不愧是阅历颇丰的霄山门主,忙抽出一个小本记了下来,还邀夏歧一道吃晚饭,顺便讲讲其他的霄山奇闻异事。

  夏歧心想哪有这等闲心,之间先到谷中的霄山弟子想必还等着他,见秋颂一脸期待地盯着他,不由拍了拍对方后脑勺:“去和我门派兄弟们一起吃?”

  秋颂双眼一亮,把本子一揣,兴奋得全然忘了以前是如何骂霄山的:“吃!一起吃!我还没和猎魔人聊过呢……”

  夏歧弯眼笑得十分愉快,哥俩好地揽住人,往弟子所住的院落走去,怕对方中途下了贼船一般:“我们猎魔人最是好相处,可好客了。”

  一无所知的秋颂开心极了,没看到霄山门主唇角的慵懒笑意有几分不怀好意。

  神医谷辽阔而阔气,层叠翠绿间的三个二进院,安顿了被秋颂救回来的所有弟子。

  夏歧蹚着秋夜凉爽夜色,穿行过一条落满枫叶的小道,转进了霄山弟子的院落。

  众猎魔人见他们的门主安然回来,都松了口气。

  夏歧与霄山弟子在一起时,没有一点门主的距离感和架子,还像以前和兄弟们相处那般,随便捡个空位散漫一坐,接住对面抛过来的酒壶。

  五十来人聚在院中,几张火符落在地上,便开始了煮酒唠嗑。

  互通完分别后的情况,夏歧也告知了顾盈被救的消息。

  猎魔人多的是聚在一起煮酒聊天的时候,轻车熟驾点燃了热闹气氛,如今人逢喜事,更是畅快恣意。

  夏歧懒散靠在椅背上,提着酒壶和身边的弟子一撞,又畅饮了几口,听着对方详细说着他随苏群云离开之后,洞窟中发生的事。

  秋颂把猎魔人救进谷中,又救了顾盈,猎魔人对他热情极了,轮番给他满上酒。

  猎魔人用来取暖的酒名叫梦时春,口感甜而细腻,入喉清爽微辛,但后劲极大,有着与名字一般的欺骗效果。

  夏歧见年轻天真的谷主陷在乌压压的黑斗篷中,饮果酒般一杯杯喝完,还兴奋地主动去要酒,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而此刻的影戒中,是傅晚和念念得知顾盈的消息后,一封又一封极为欣喜的回信。

  夏歧看着火光出神,耳边的嘈杂慢慢模糊朦胧,只觉得周身一切带着暂歇片刻的悠闲。

  然而越是这样的时刻,他便越想念清宴。

  想到这里,他立马起身,随口嘱咐弟子们别让秋颂再喝了,结束后把人送回屋,才离开院落,打算去找清宴。

  他一踏出门,身后喝得正开心的猎魔人们齐齐起哄——

  “门主明早再回来!我们没留你的床铺!”

  “你的床铺在清掌门那边,别走错了!”

  夏歧心里好笑,茫茫夜色中,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带上些许迫不及待。

  没有重要的事,夏歧便没有再往芥子里打扰清宴。

  此时夜渐深,他见老谷主院落的书房还亮着灯,也没进院落,捡了个院落外的石凳坐下。

  发现芥子里的岁岁还没睡,正在厚雪中钻来钻去,便把它薅了出来,给崽崽喂了些夜宵。

  一大一小都正玩得不亦乐乎。

  他唇畔稍松,眉间肃然疲惫随着接近那人的每一步逐渐淡去。

  夏歧察觉到清宴靠近,忙把岁岁一捞,开心地跑了过去。

  清宴牵起他,又摸了摸茫然的岁岁,拉着他一起步入芥子中的霄山阁楼前。

  四周转瞬是茫茫大雪,清宴把他牵进永远亮着暖灯的屋子,将满天地的风雪关在门外,温声问道:“怎么没有先去歇息?”

  岁岁吃饱玩累,慢吞吞上楼睡觉去了。

  夏歧把黑斗篷一卸,撑着懒腰打了个哈欠:“我门派的人说,没给我留床,让我去找道侣挤挤。”

  清宴把果茶煮上,取出一碟点心置于桌上,又俯身凑近他轻轻一嗅,目光含着柔软笑意:“喝酒了?还喝了不少。”

  夏歧在霄山守夜时喝惯了,那点酒倒不算什么,只是被屋里温暖包围,又有清宴在身侧,酒气被催得浮上来一点点,只、让他有些朦胧的困意。

  他刚要提议去歇息,正好问问清宴和老谷主谈的事,便见清宴在釉色烛光下温柔地凝视着他,问道:“阿歧要一起沐浴吗?”

  夏歧的瞌睡蓦地醒了大半。

  一楼空间转瞬被清理妥当。

  夏歧半躺在一只宽敞的浴桶中,在微烫的水中放松地呼出一口气,只觉得身心都舒畅极了。

  而余光瞟到身侧的清宴时,他又有些拘谨地背脊一僵。

  也不是没看过清宴未穿衣物的模样……更何况还亲手抚摸过每一寸。只是每次看见这具俊美身躯,还是会羞怯和紧张,许是想起了被俊修肌理覆身上来的某些时候。

  不过此时,清宴正阖着双眼,似乎有些疲惫。

  夏歧也不打扰,近两日的悠闲时刻让他觉得不太真实,又万分珍贵,他不想辜负,唯有静静享受。

  他双手趴在木桶边缘,端起酸甜的果茶安静喝着,浑身上下都无比放松。

  身边的清宴睁开了眼,在水下牵住他的手,蔚蓝眼眸像是被月光浸染的深海,澄澈而深邃:“阿歧,靠过来些。”

  夏歧一愣,倒是没起什么旖旎的念头,他敏锐察觉了清宴心情不佳,是想要靠近他汲取什么。

  他挨上自家道侣,又被拥进怀里,被对方抱住。

  肌肤相贴,贴着他的身躯慢慢放松了下来,他仰起头:“柏澜,今晚谈得不顺利吗?”

  清宴慵懒地轻嗅着他的头发,片刻后,嗓音有些低哑。

  “秋瑾是我两百年前救过的妖灵,那时他还年幼,我便带他回了灵影山。他喜欢钻研医术与治愈术法,南奉奇花异草繁多,成年后移居南奉。之后便在金连城开宗立派,有了神医谷。”

  原来还有这等渊源,夏歧喃喃:“难怪老谷主一直内疚当年没来得及赶回灵影山……”

  清宴若有所思地低应了一声,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将今日所谈,向自家道侣简洁托出:“百年前的灵影山变故,让秋瑾对云章门派抱有浓烈敌意,如今不想再与三个门派为伍。”

  夏歧一愣,这倒可以理解,不过,秋瑾对幕后之人的所作所为定是不认同的,否则也不会四处救治妖灵,那也会有让魔患平息的心思。

  如此说来,对方只是不想与云章门派合作,但看清宴的神色,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老谷主不会是……想自己解决魔患吧?”

  清宴摇头,半隐在烛光中的面容看不清神色:“不止。他想借魔患削弱各门派,以报当年背信弃义之仇,再在云章重建‘灵影山’。”

  夏歧震惊,先不说当年苍澂长谣有功无过,如今是事关云章生灵安危的关头,老谷主竟还有这等雪上加霜的算计……

  想必是故乡亲友惨死的百年来,仇恨把人逼得几欲疯魔,根本无法再有半点理智。

  不过清宴将此事告知他,倒是让他猜到了清宴的态度,他想了想,还是问出心中蕴藏的那个问题:“柏澜,那你……是怎么想的?”

  作为万妖王,清宴又是什么立场?

  屋内静了几息。

  清宴的目光垂下,落在他的面上,夏歧知道对方在凝视着他,又像是有些失神。

  像是过了很久,清宴才开口:“我未答应。作为殊琅,我对长谣和苍澂只有感激。而如今,云章每个生灵与百年前的灵影山妖灵一般,都是无辜的。无论是作为苍澂掌门,还是万妖王,都不能任由魔物灭世,更不可趁机打压其他生灵。”

  夏歧抱紧清宴,依然无声看着对方。

  清宴像是明白他心中所想,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未曾有一刻忘记灭族之仇,也想过给妖灵寻一处新的故乡。尽管徐深已死,十方阁得到应有的报应,灵影山牺牲的人却回不来了。”

  清宴话音和缓渐低,最后只剩沙哑咬字,又握紧他的手,拿到唇边,垂首把唇印在手背上。几息后,深吸一口气,“若是任由魔物肆虐,而灵影山推波助澜,从今往后,妖灵将会被推到其他生灵的对立面。

  “没有什么势力会长盛不衰,或许百年之内,妖灵可依仗灵影山和万妖王,几百年之后则未必。战争带来的恐惧和仇恨会刻进神魂里,一代代相传,无法消弭。往后出生的妖灵不该失去立足之地,背上被他族仇恨的沉重命运。

  “阿歧,我不得不往前走。”

  这一刻,他更深地了解了自家道侣。

  他的道侣心怀万物,目光长远,即便是血海深仇,也遮蔽不了对方的双眼,难抵骨中坦荡磊落。

  清宴胸怀中有自己的私心,也有万千臣民,还装着山河人间。

  清宴从不图一时畅快,更想要万千生灵代代传承,生生不息。

  夏歧心中涌起一阵激荡,又是心动,又是爱慕,他紧紧抱住自家道侣,柔声道:“那柏澜不必在意他人想法,只管去做认为对的事。我和霄山全力支持柏澜。”

  他仰起头,眼里是不屈恣意的傲气,“何况我们此行准备充足,每名弟子皆是以一当百,何须依仗他神医谷。”

  清宴眉间肃然稍缓,眸光被暖灯映得柔软,伸手托着自家道侣的后脑轻揉,嗓音也低了几分:“是,无需依仗神医谷。我也并不在意他人怎么看待我,有阿歧在,我什么都不怕。”

  “待明日,我们便寻机会回庇护所,还是在自己的地盘舒服,诸多事也需尽早筹备。”夏歧用侧脸轻轻蹭了蹭对方的颈窝,安抚地说出心中所想,“柏澜只管按照自己心意去选择,无论何处,我两同去同归。”

  如今他心中的万妖王形象,不再是百年前统率众妖的威风大妖,而是受了伤还在深夜给弱小灵兽治疗的那个人。

  力量强大不稀罕,难能可贵的,是握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会俯身护住每一个受难的弱小无助灵魂。

  听到自家道侣的许诺,清宴眸光稍微一黯,又想起了今晚笼罩心头的最大阴影。

  他向秋瑾再次询问起引渊之毒的解法——

  即便是动用万妖王的全部妖力甚至祭出妖丹,此毒也不可解除。

  这个消息的沉重,似乎让一切事情都不值一提。

  夏歧正疑惑清宴片刻都不应,便见对方眸光微沉,低头凑近,轻轻吻住他,又贴着他的唇一字一字说道:“阿歧要说话作数。”

  今晚的清宴,声音莫名带着些微沙哑,尾音也捎上了几分有别于平日的疲惫。

  许是秋瑾的话让清宴有些心寒。

  夏歧不由心疼极了。

  清宴的亲吻渐深,带着不容拒绝的侵略意味,呼吸又重又热,有些急不可耐地掠夺着他舌尖的稀薄酒气,两人唇齿间尽是灼热呼吸。

  几息后,紧贴着滚烫身躯的夏歧察觉了什么,已经起了薄红的耳廓脸颊更加烫了。

  周身包裹着热水与清宴的气息,氤氲白雾间,酒气被催了上来,他只觉得有些晕乎,又浑身发软。

  清宴的五指深入他的青丝中,轻轻托着后脑,正俯身细细摩挲他的唇。

  双唇稍分,温热呼吸低声向他征求许可:“阿歧,可以吗?”

  他顺应着喉中难耐的渴求,轻轻应了一声。

  清宴许是怕他被水呛到,让他面朝桶沿跪坐下去。

  等脊背与后颈上的柔软亲吻消失,他被有力手臂环住腰,耳尖随之被唇舌含住,落在耳中的气息灼热:“要辛苦阿歧晚些再歇息。”

  夏歧微微阖眼,扶着桶沿的手慢慢收紧,双眸因热气而氤氲,气息逐渐不稳,齐胸口的水轻轻晃动着。

  他在几欲将他融化的滚烫中,大胆又羞怯地轻声回应:“……我也喜欢和柏澜……这样……”

  神志早就迷离,耳边传来一声模糊低沉的笑,他倏地抓紧桶沿。

  夜色已深,却还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