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庇护所,夜色正浓。

  万籁俱寂中,值守弟子静默无声地巡在回廊间。今夜月色敞亮,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诡异,投映到房屋的窗棂上。

  这座府邸聚集了所有百姓,此刻正是熟睡的时辰。

  待到值守弟子走远,一墙之隔的房屋内,每间都有一两名百姓悄声无息地站了起来。

  他们皮肤惨白,瞳孔缩至针尖,只剩一片眼白。衣物下的溃烂肌肤上,有细密的藤蔓蜿蜒,又扎根进早已失去温度的心脏。

  而脚下正漫出藤蔓,牢牢堵住屋门上的禁制——

  他们“咯咯”扭转脖颈,紧紧盯着身侧熟睡的人。

  待到屋门尽数爆开,所有被魔种寄生的百姓蜂拥而出,已经为时已晚。

  庇护所结界的预警尖锐钻入每名弟子的识海,三色服饰的弟子从四面八方赶来,刀光剑影拦截住魔化百姓,动作不可谓不快。

  魔物带着张牙舞爪的魔藤狰狞肆虐,剩余百姓惊惧乱窜,整个庇护所如同水入热油,炸开一片混乱。

  事发突然,弟子们还没来及用上隔离魔种的符咒,几名苍澂弟子猝不及防被魔种侵染,双目赤红,藤蔓如蝮蛇一般破膛而出!

  他们被藤蔓控制,锋利剑光无情地砍向庇护所的锁钥阵眼。

  整个庇护所如遭地震,轰然嗡鸣,摇摇欲坠——

  偏生在这个时候,庇护所外,滚滚乌云从天而降,把结界壁严密包裹住,乌云中夹杂着震耳欲聋的凶兽咆哮。

  不多时,浓烈魔气便化为了八只与庇护所齐高的凶兽,它们咆哮震耳,眼窝里燃着猩红凶光,悍然利爪狠狠撞击着庇护所结界。

  这次的魔妖兽强大得不同以往,庇护所内外皆患,结界阵眼受袭,结界壁沿着裂缝炸开,固若金汤的壁垒行将就木。

  弟子们虽个个是门派精锐,如今百姓死伤大半,魔气渗入庇护所推波助澜,渐渐形成倾颓劣势。

  而一天前,三位掌门前往了十方阁驻地,此时失去了联络,前后无援,只能硬撑。

  乱局中,一名黑斗篷紫衫的人暴怒到了极点,凶悍刀光承着怒意,所到之处,掀翻一切。

  然而魔气不绝,弟子有限。

  他猩红着眼,环顾一片尸体狼藉,魔物猖獗的庇护所,终是咬牙下了命令,让剩余弟子带着存活的百姓先撤,他留下断后。

  然而谁都没能走出庇护所——

  正要迈出庇护所的瞬间,黑焰从魔化百姓身体中腾起,像是扶了风,转眼便吞噬了庇护所中的三座府邸,又顺着结界壁铺开,窜入了每一位生灵的身体中,无情地侵蚀毁坏。

  安居了半月的庇护所终是沉入了滚滚黑焰,浇不灭的黑焰中,凄厉惨叫不断传来,结界壁寸寸崩塌。

  巨大的魔妖兽也畏惧黑焰,躁动不安地踱步在庇护所外,虎视眈眈地睨着里面的生灵。

  金连城沉寂的夜早已沸腾,死亡气息在金连城上空蔓延。

  不远处的夜空,一只巨大的魔化猛禽缓缓浮着。

  它的头上,一名白衣少年正慵懒地盘腿坐着,一只手无聊托腮,清澈双眸映出下方的滚滚黑焰。

  黑焰中,所有生灵的气息逐渐消失。苏群云直起身,撑了个懒腰,巨禽一扇翅膀,朝着庇护所废墟滑去。

  之前培育出的那批魔种,隐匿与潜伏效果更佳,能让魔种寄生人的体征与正常人无异,也趁乱顺利潜伏进了庇护所。

  如今万妖王归位,灵影山结界崩塌,陵州受难,解决魔患源头迫在眉睫,三位掌门进入十方阁驻地,寻找他与那人去了——

  他终是等到了让潜进庇护所的魔种爆发的时机。

  难以将三位掌门一齐诛杀,便先杀光他们的弟子与庇护的百姓。

  此时他们想必已经察觉,而驻地内,正好有人等着他们。

  新仇旧恨一起算,定是你死我活之局。

  他便晚些再去收尾好了。

  庇护所的黑焰熄了,苏群云座下的巨禽围着废墟残骸缓慢滑翔着。

  此番结果虽是他一手策划,也需再留几分谨慎。

  先前他悬在半空,从始至终没有发现庇护所中的任意一个生灵有异常,毕竟气息与神魂骗不了人,这不是谁营造出的幻境。

  巨禽乖顺落在废墟中,又化为了魔气,归纳于他的袖中。

  他闲庭信步地行走在残肢断躯,浓烈的血腥之间,对脚下蜿蜒的血河视若无物。

  不知驻地中的那一战,会是哪一方胜出?

  而无论哪一方胜出,都不会全身而退,他坐享其成便好。

  也不知无法折返的三位掌门,会不会喜欢他送的这份大礼。

  他天真歪头,唇畔弯起愉悦的弧度……却倏然一凝,瞳孔一缩,几近本能地提剑回身——

  南奉闷热的夜晚无端吹来一阵寒冬朔雪,剑气携着刺骨凌厉雪风,所到之处,空气也凝结成刺刃冰棱。

  压着苏群云的剑锋不退反进,蕴着极冷霜息的雪亮剑锋如寒冰锻造,顷刻便有刺骨冰霜蔓延至他的手上,凝结禁锢住。

  苏群云睁大眼,用力一格,身形退出数丈。

  与此同时,他周身的断肢残骸与满地鲜血顷刻崩塌,化为漫天纸屑,被剑气扬得纷纷洒洒,宛若一场诡异缤纷的雪。

  他指尖一抹肩头沾染着稀薄生者气息的纸屑,竟与空中的万千纸屑气息不同……

  而早已崩塌的大阵迅速搭建,万千铭文流转聚集,却不再是守卫百姓,隔绝魔气的隐蔽庇护所。

  诛杀邪魔恶鬼的法阵层叠,搭建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囚笼,想必是为他准备的。

  三个门派的弟子不知从何处钻出,调配有素地齐齐斩向八只魔妖兽。他们依仗着法阵中量身订做的增强铭文,剑锋所到之处,魔气退散。

  每个门派可各为一阵,联合起来又化为一个势不可挡的大阵。各自斩开前路,又相互配合得当,四周的八只魔物顷刻便被牢牢牵制住。

  上当了。

  苏群云蹙眉抬眸,见三位本该进入驻地的掌门凛然立于三个方位,方才与他过招的猎魔人门主眉目冷淡,宛若染着霜息,正松散提着剑,眉梢挂着不耐。

  “你真慢。”

  苏群云冷冷嗤笑出声,才明白过来,进入驻地的三位掌门,以及被黑焰焚烧殆尽的百姓与弟子,都是不知何时掉包的纸人。这些纸人用秘法制作,被心思缜密地注入了原主的生息与灵气,短时间内鲜活得宛若本人。

  知道幻境糊弄不了他,才用了这个方法。

  而他以为成功潜入的魔种,想必早已被制服。

  他看了一眼周围光亮大盛的结界壁,紧紧咬牙一笑,法阵中竟有着置换铭文——竟然是将整个法阵中的生灵,与另一个法阵中的事物瞬间置换,难怪做得悄声无息,不留一丝痕迹。

  这番布局缜密无缺,想必对方早有筹谋。

  而且,夏歧的修为怎会短时间内涨得这般快?

  苏群云面上虽还是从容不迫,眼底的散漫却消失了。

  *

  夏歧见已经把苏群云生擒包围圈中,四周法阵完好,还有清宴与闻雨歇,这厮定插翅难飞。

  不由问出最担心的事:“苏菱在何处?”

  庇护所边,八只巨兽在弟子的围剿间逐渐虚弱,濒死的怒号连连,白衣少年却充耳不闻,不紧不慢,言辞尖锐:“死了。”

  夏歧蓦地沉眉,眸中厉色一显,便听隔壁方位的闻雨歇急急出声问道:“……阿云,师父到底在哪?”

  苏群云正垂眸神色莫辨,听到这声熟悉的轻唤含着薄怒,只是眸光一暗,又像不敢看去一般。

  顿了几息,才侧过头苦涩一笑。

  “……师姐,多年未见,你也要对我刀剑相向吗?”

  闻雨歇慢慢握紧刀柄,艰难阖上眼,睫毛一颤便又睁眼,泛红的眼睑蕴着冰冷肃然:“阿云,你已经伤害了太多生灵,趁早收手。”

  苏群云似被那双熟悉眼眸中的疏远失望灼到,他如同一个被训话的小孩,低落垂下头,却神色倔强。

  “师姐,我会留你一命。”

  话音一落,夏歧敏锐察觉到什么,潋光顷刻出手。

  另外两人也不慢,三人齐齐提剑,身影一闪,劈向苏群云周围倏然激射出的暴烈魔气。

  雪亮刀光剑影将魔气一挽,剑刃翻转间,魔气被绞杀殆尽。

  而四周原本快要消散的八只巨兽忽然震声咆哮,像是听到号令一般,身影一晃,转眼间分裂出更多巨兽——这些巨兽并非是妖魂所化,而是魔气凝结成型,只要魔气不散,便可以分化出更多。

  顷刻之间,庇护所中兽影重重,魔气冲天。

  好在法阵将魔物尽数关在其中,压低了魔物的修为,弟子们随之迅速变换阵型,又牢牢牵制住乱窜的巨兽。

  苏群云身上蜿蜒出道道藤蔓般的魔气,如有实质,不断向三人挥舞着袭来。同时凌空缓慢一抓,魔气从五指涌出,在眼前形成根根琴弦。

  纤细白嫩的手指一抹琴弦,四周空气如被攥紧,嗡然筝鸣,魔气顷刻化为千万利刃,所到之处,万物腐蚀,也朝着三人激射而来。

  夏歧剑刃轮转不休,向着苏群云不进反退,却忽然听到一声痛苦闷哼。

  漫天锋利的魔刃随之一滞,倏然消散。

  他愕然抬头,是载川早已朝着苏群云利落劈下,狰狞伤口从脖颈蔓延到另一侧的胸膛,剑峰所到之处覆盖了每一个命门,不留一点生还余地。

  载川太快太锋利,方才甚至没察觉到一点杀意。

  苏群云喉间涌出鲜血,面上不可思议的震惊淡去,露出一个诡异微笑,如破损的蝴蝶般坠落,跌入沉黑的魔气中。

  夏歧一愣,闻雨歇瞳孔一缩,面色惨白地僵在原地。

  苏群云的可怕,是依仗着诸多咒阵与魔物,修为与夏歧齐平。如今陷入压制魔物修为的法阵中,而载川之下,万物也得避其锋芒。

  三人强杀苏群云,倒没有那么难。

  “警戒,还未结束。”

  夏歧蹙眉,是了,先前在西南郊洞窟中便得知,苏群云不能轻易杀死。

  就在下一息,结界壁被撞击出巨大声响,上空有一团暴烈的魔气轰然炸开。

  几道魔气飞窜而起,贴着结界壁环绕了一周,化为了五根长而巨大的琴弦。

  而少年正悬在魔气中央,冷冷睨着他们,白衣猎猎。

  他的五指在眼前琴弦上随意抹动,搅乱灵气的魔音如波纹般顷刻铺开,而四周巨大琴弦随之一齐颤动,激射出密密麻麻的锋利魔刃,猎杀范围覆盖了整座庇护所。

  魔刃快如残影,锋利尖锐,三人刀剑轮转不休,倒是不成威胁,只是这苏群云着实诡异。

  夏歧用神识与两人相谈:“不急杀,我怎么觉得这苏群云死一次却变得更强了?”

  载川轻松挡开魔刃,清宴回道:“他已然入了死道。献祭百名生魂,再将自身神魂血肉与凶煞之物融合,早已脱离五行。肉身死亡会让器物的凶煞之气更烈,而凶煞之气会提升肉身修为。器物不毁,则肉身不灭。”

  闻雨歇只是安静听着,明白苏群云早在多年前献祭了诸多无辜生命,以及他自己的生命……获得了非生非死的状态,不由紧紧蹙眉,面色苍白。

  苏群云见三人攻势慢了,剑锋不再带着逼人杀意,便知道对方看出了端倪。

  他白皙的脖颈上蔓延着藤蔓,抹着琴弦的动作不由也放缓,向三人直白开口:“诸位,你们杀我也是徒劳,无端消耗不说,还会让另一个人坐享渔翁之利。”说完竟然友好提议,“我们或许可以联手。”

  这么说着,却不愿接近半分。似乎就算能重生,也对那极快又狠的一剑恐惧犹在。

  夏歧心想,这苏群云的确比徐深鸡贼太多了,上一刻还被劈成两半,如今身处劣势就谈联手,背叛五年来教他咒阵的人,花招怪多。

  他想也不想地开口回道:“阁下手上沾染了多少无辜生灵的鲜血,太滑太凶,想必这手是联不了的。”

  苏群云变脸一般,语气温和地商量:“但你我相争,那人让云章覆灭,谁也讨不了好。我总归不想让云章覆灭,我们之间的仇再深,可以等解决了那人再慢慢算。”

  夏歧露出一脸为难的模样:“这恐怕不妥,还是要把你们都送到地下相聚才行。”

  他心中冷笑,想道,为虎作伥的时候怎么没有这番醒悟,神识与另外两人说道:“此人最开始与幕后之人联手,对方定是许诺他复仇的依仗,后来他发现幕后之人意欲让云章覆灭,也不会放过他,才开始有了二心。”

  清宴眉目清冷,眸光沉静:“此人的存在是一个变数,不说联手,即便活着,也会成为幕后之人的利爪,留不得。”他想了想,简洁道,“再杀一次,我追测凶煞之器的下落。”

  话音一落,夏歧剑锋一凛,一转温吞的攻势,凌厉剑锋劈向苏群云。

  潋光与载川同时抵达苏群云身侧,折射出耀眼雪亮的厉光。

  苏群云瞳孔一缩,没料到两人转瞬动身,忙五指一抓琴弦,却为时已晚。

  夏歧严实封住苏群云的回击,清宴载川剑气浑厚而锋利,又一次利落送走了苏群云。

  待苏群云再次出现在庇护所上空,先前只占据面颊脖颈的藤蔓,竟然在所有肌肤下盘根错节地蔓延,浑身血色尽失,惨白得隐隐泛着青灰色。

  结盟不成,反被强杀,他被彻底激怒了。双眼浮起带着血气的猩红,周身浓烈魔气涌动沸腾,再次攻向不知好歹的三人。

  夏歧手中的潋光威势不减,却明显感觉到撞在剑刃上的魔气比方才厉害了许多,又奇怪清宴片刻未说话,不由问道:“柏澜,如何,找到凶煞之器了吗?”

  清宴随之答道:“寻到了,就在十方阁驻地深处。”

  夏歧应了一声,刚想与两人讨论策略,却又听到清宴沉声说道,“……我们眼前的这个人,不是苏群云。”

  夏歧瞳孔一缩,猛地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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