庇护所如同一张透明巨网倒扣,被禁锢其中的魔气像墨汁汹涌翻腾,左突右撞,越发浓稠。

  极怒之下的苏群云踏着魔化猛禽,乱流间袍袖翻飞,四方琴弦在他的操纵下嗡然铮鸣,震颤不休。

  弥漫旷野的魔气携着凶险杀意,稍不留神便会被侵入神魂。

  三人明显察觉到苏群云不同于重生前的威势,强杀容易,对方依仗的凶煞之器不毁,苏群云只会越死越疯魔。

  若是被此人寻到另一处安顿百姓的庇护法阵,南奉所有魔物蜂拥而至,他们便优势尽失。

  夏歧蹙眉打量远处那袭猎猎白衣,苏群云重生一次后,除去相貌变得更为狰狞可怖,神魂与魔气痕迹都没有什么异常,而所用招式与琴弦都与之前无丝毫差别。

  他细想不出端倪,忙追问清宴:“……柏澜是什么意思?”

  夏歧一愣,不由插嘴问道:“这庇护所法阵会压制魔物修为,他能离开,为何又回来自投罗网?”

  “在他心里,不是自投罗网。”

  竟是一直沉默的闻雨歇开口了,她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竭力冷静,解剖着了解之人的想法,“他向来心高气傲,如今依仗着魔物与咒阵……还能以死道重生,这场对局在他眼中势均力敌,没有丝毫劣势,他不会逃走的。”

  清宴颔首,补充道:“幕后之人在十方阁驻地内,想必正留意着他的动向。他若是逃离,会先失了幕后之人的信任。”他言语一顿,又继续解释起察觉的异常,“方才,我追溯着苏群云神魂回归器物的踪迹,发现在他重生的那一瞬,早已布在器物上的传送符咒将他转瞬带离了金连城。”

  夏歧与闻雨歇闻言面色一沉,十分凝重,无论是陷入疯魔的苏群云离开金连城,还是庇护所中神魂魔气与原主丝毫不差的“苏群云”,都隐隐超出了他们的掌控范围。

  闻雨歇蹙眉望着远处的白衣少年:“眼前这人又是谁,难道是幕后之人顶替了?”

  夏歧无端在清宴的沉默中有些不安,心脏慢慢悬起,正要追问,便听清宴的声音低沉如叹息。

  “……千面灵露养在灵台,可吞噬修为来改变宿主灵气,待灵露成熟,效果便是宿主的灵气与神魂痕迹彻底化为另一个人。”

  看似答非所问,却已然完整解释了。

  夏歧脑袋嗡一声空白,面上血色褪去,浑身血液顷刻被凝结住。

  闻雨歇也呼吸急促起来,双眼已然通红,是又气又急。

  他们都已经明白,将苏群云送离金连城,又代他来赎罪受死的人是谁。

  苏群云死了可以重生,而眼前的“苏群云”却不能。

  原来……这就是苏菱来南奉的最终目的。

  夏歧又悲又怒,堵在胸口的沉闷无法纾解,还在抑制不住地发酵,宛若压着心脏的巨石。

  他不由提剑一转温吞攻势,身形化为一道残影,向着苏群云迎面一剑劈去,携着怒不可遏的威势。

  苏群云被逼得拔剑,两人片刻间过了数招。

  剑刃相撞的厉光中,他死死盯着对方那双死气沉沉的青灰色眼睛,发了狠的质问从牙缝中一字一句挤出:“苏菱在何处?”

  苏群云也正披着怒火,回以狰狞瞪目,周身触手般的魔气一震,凶狠而迅速地刺向他。

  他借剑锋一格,退离攻击范围的一瞬,隐约看到了那双非人双目中的一丝松动。

  夏歧稳住身形,闻雨歇与清宴随之到了身侧,一齐一言不发地盯着苏群云。

  他紧紧咬着牙,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勉力平复着语气中的怒意:“苏群云,你可还记得,我们初识时,你邀我去你家做什么?”

  苏群云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剑锋一震的载川,目光又落在夏歧面上,疑惑迷茫之色更浓:“……谈这个作甚,莫非你准备束手就擒?”

  得到这个答案,夏歧的心渐渐冷沉下去,像是一抷冰慢慢覆盖住胸中怒火,顷刻只剩苟延残喘的疲惫无奈。

  他攥紧剑柄,紧抿唇几息,直直看着苏群云。

  “即便刻意没用长谣剑法与心决,散招中的剑法却清正坦荡,有着潜心苦练百年的稳固功底。敢问苏琴师年方几何,又扎实地习了几年剑?”

  苏群云瞳孔一缩,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撩拨琴弦的手僵住。

  清宴只是目光冷淡地一扫苏群云,侧头轻碰夏歧的手背,是在安抚。

  得到夏歧回神颔首,清宴身影消失,顷刻出现在庇护所下方的弟子中间。

  载川剑光加入乱局,被牢牢牵制住的诸多巨兽震天怒吼,恐惧挣扎,又相继消散,不再继续分化了。

  庇护所半空,三人陷入沉默。

  闻雨歇只觉得疲惫和失望,直接略过了拆穿,声音凝重沙哑。

  “苏群云不断炼制魔物,妖灵几乎断了生机,而沉星海结界坍塌,魔物蔓延至云章各地,锦都城已被围困多日。师父可知,为了将魔患源头彻底除去,这番布局花了三个门派多少精力?师父莫不是以为替阿云偿命,就能抵上在他手中死去的万千冤魂?”

  又想到什么,她眸中浮上薄怒厉色,隐有掌门之威,“而千面灵露……一旦用它彻底变为另一个人,便会心法相斥,离走火入魔陨落便不远了,师父怎可如此不知轻重!”

  夏歧悬着的心脏摔落下去,坠入寒冰深渊。

  “苏群云”见已然穿帮,卸去了方才恣意凶狠的姿态。沉默良久,她恢复了苏菱的样貌,几日不见,竟苍老佝偻了许多……而气息与神魂,都不再是她自己。

  她多日前的微微丰腴已然不见,眼窝深陷,面带憔悴的疲倦和歉意:“我已将阿云废去一身修为,清除记忆,还改换面貌,送离了南奉……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不会再有机会作乱了。我代他偿命,就当他死了。”

  闻雨歇一愣,忙一探苏菱的神魂,咬牙悲怒道:“要清除入了死道之人的修为与记忆,师父……师父不惜百年修为……”她又要面对失去一个家人,不由怒到极致,眼眶却泛起难过的红,喉间声音又低又哑,“阿云已然回不了头,师父这又是何苦……”

  五年来,她其实早已知道苏群云在南奉的所作所为,也一直变换身份,千方百计找到苏群云,劝他收手,回长谣领罚。

  但苏群云不但不认她,还命人将她多次逐出南奉。

  她一人力薄,无法阻止和改变苏群云,却始终不肯离开,是因为知道苏群云业障累累,迟早会被其他门派前来讨伐。

  苏群云从小卧病在床,缺乏她的陪伴,多年出走后,在险恶暗流中甘愿下沉……想必无人真心待他。

  若说还有谁在乎他的生死安危,便只有她了。

  夏歧无声看向失魂落魄,形销骨立的人,不知该如何开口。

  于情,苏菱救了他,照顾他多年,之前还不顾安危,迈入时空缝隙去救他,无论对方怎么想,他都把苏菱当做家人。于理,血脉相连的羁绊太深,他无法过多苛责,或者要求苏菱大义灭亲。

  他见闻雨歇也陷入难以自持的悲伤,暗自叹了口气,语气微缓:“婶,这世上的事得一码归一码,我理解你想保护家人的心,但……如今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剩下的,便是他选择的因果造化,谁也改变不了。”

  苏菱终于敢看向夏歧,眼中顷刻便浮出一层愧疚的水色。

  说起来,夏歧与苏群云太像了……同样是命途多舛,从小体弱多病,顽皮也乖巧,于剑道天赋极高,又有一股不甘认命的倔意。

  而夏歧度过的安稳岁月却是很少,也就被她收养和待在苍澂的那几年……

  夏歧鲜活坚韧,坦荡不屈,心中自有标尺,即便身处晦暗,也没有选择过让自己后悔的路。

  但苏群云的野心高于一切道德法度,甚至苍生性命,才酿至今日无可转圜的境地……

  她从未对得起苏群云,也愧对夏歧。

  如今筹谋五年,终于将苏群云送离南奉,她的余生所求也有了了结,经年亏欠感得以稍缓。

  之后要杀要剐,她都不会反抗。

  闻雨歇迅速敛起失控情绪,眉头紧蹙,显出几分冷硬:“师父了解阿云,不觉得奇怪吗,就算您把他送离南奉的方法不容反抗,他又怎会轻易任由他人安排摆布?”

  苏菱刚要开口,像是响应这番猜测一般,夏歧与闻雨歇同时收到掌门信物的传讯,皆眉梢一沉,凝重之色尽显。

  与此同时,清宴的身影也出现在夏歧身侧,一丝不苟的墨色衣袍没有乱去一分,而庇护所中无人操控的魔物已然尽数消失。

  清宴沉声道出掌门信物的传讯消息:“苏群云找到了百姓躲藏的另一个庇护法阵,正带领着魔物毁坏。”

  即便没人看向苏菱,她的面上也蓦地血色尽失。

  她睁大眼,才意识到,三个门派为了牵制住苏群云,要将他在庇护所诛伏,若是苏群云转移注意力,不难找到百姓的藏身地……

  这番布置算是因她而白费了。

  闻雨歇忽然看向苏菱,却不是责怪,只轻道一声“师父,得罪了”,便一捏咒诀,九根金丝倏然弹入苏菱体内,穿引间封住浑身命脉。

  千面灵露的爆发只是短期,如今失去抵抗之力的苏菱焦急张嘴,却立马昏迷过去,被闻雨歇接在怀中。

  情况紧急,夏歧言语简明地向两人商量:“我们恐怕不能都去回援,否则依旧陷入与苏群云拉锯的死局。”

  清宴颔首认同,随之道出提议:“三个门派需分别行动。驻地有苏群云的依仗之物,需得一人前去毁坏。还需一人缠住苏群云,将他带离庇护法阵,避免损坏法阵,也不让他再次重生。剩下一人,驻守庇护法阵,在群魔来袭中保护百姓。”

  夏歧见清宴有主意,松了口气,又飞快分析道:“咱们捋捋,苏群云如今疯魔了,若是从驻地重生,变强不说,还会反杀进入驻地的人,若是牵制不住,庇护法阵中的百姓会遭殃。而驻地……想必另一位幕后之人正等在那里,还有诸多禁忌咒阵,不好对付。庇护法阵正在被魔藤魔物围攻,魔气不绝,魔物不灭,庇护所能支撑的时间有限,百姓与灵兽们脆弱,不能容一点差错……哪一路都凶险万分,需得谨慎安排。”

  清宴低应一声,自荐揽下最凶险的去处:“我进驻地,想必那人也在等我。”

  夏歧一愣,心脏立马悬起。但驻地的情况,也只有清宴能应付,他咬牙克制住心慌担忧:“……那我去缠住苏群云。闻掌门刚好可以将婶带回庇护所。”

  闻雨歇知道,另外两人的任务显然更加凶险,但她更要肩负保护脆弱生灵的责任,只能点头,蹙眉道:“你们多加小心!需要援助便传信!”

  说完一召长谣弟子,朝着庇护法阵赶去了。

  此刻的庇护所上空,只剩下夏歧与清宴两人,正沉默对视,都从对方目光中看到不舍与担忧。

  清宴曾为能与夏歧并肩仗剑而欣慰,此刻却无比希望夏歧能被自己稳稳护在身后。

  尽管有替对方承担一半伤害的符咒,却总归不是全部伤害。

  夏歧深知情况不容耽误,也用影戒传信召来弟子,几息之间,正在待命的猎魔人迅速在他身后整齐集结,成片黑斗篷带着肃杀之气。

  他深深看着清宴,认真嘱咐着:“柏澜,你先将那器物毁去,我便能立马杀了苏群云,然后去驻地找你……”

  即便两人在故友面前牵手和好了,他也知道,夏歧心里依然装着这件事,只是如今不是细算的时候。

  此刻要再一次与所爱之人在险境中分开,他莫名想抚平两人心间不平。

  夏歧一愣,回望着那双眸光微暗的蔚蓝眼眸,没想到清宴会在此时重提这件事。

  他稍一沉默,转身对目光八卦的弟子们打了个收势:“都转回去。”

  一众黑斗篷依令顷刻向后转,夏歧才回身看了一眼目光片刻不离他的清宴,迈步上前,扑进清宴怀中。

  他揽上自家道侣的脖颈,仓促吻上怔愣微启的嘴唇,又轻轻摩挲着对方柔软的唇,贪婪沉溺进微乱的呼吸,低声郑重开口:“你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物,不可拿去与其他交换,记住了?”

  下一息,他的后脑被扣住,不容逃离,对方像是再也无法抑制想念,回以贪婪深吻。

  几息后,清宴克制地放开了他,两人唇齿间的炙热气息未散,他听到近在咫尺的哑声低应:“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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