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夏歧曾在灵影山幻境中看到山灵,祂时而是慈祥可亲的老人,时而是顽皮活泼的孩子。

  每当族中有热闹事,祂便喜欢混入妖灵之中,与大家一起玩闹……

  那时的山灵神魂纯粹明澈,庇护妖灵的心也宛如琉璃,不染一点尘埃。

  当初阴差阳错,帮十方阁满载禁咒的贺礼进入灵影山,是山灵的无心之失。

  但百年来,几欲把妖灵生息断送的所作所为,都是刻意为之。

  夏歧紧紧握着剑,指节泛白,仰起头看着天幕上那抹墨蓝身影。

  他心头尚且翻涌着愤怒和悲哀……更何况万妖王。

  一旁的傅晚警戒着平台东西处的两只巨魔,见巨魔纹丝不动,想必在等号令,不由持刀蹙眉:“以前猜到幕后之人来自灵影山,却没想到竟是山灵……这难办了。”

  闻雨歇也面色凝重:“山灵算得上是脱离五行的神灵,修士没有得道成仙,难以与之一战。”

  夏歧叹了口气,他们一行中,修为最高的便是金丹圆满的清宴,而清宴除了修士的修为,还拥有万妖王的妖力,实际修为远远不止金丹。

  但山灵的实力深浅莫测,如今只能见招拆招。

  “别慌,若山灵真是无所不能,便不需要借助爪牙,早就亲自大杀四方了。”

  他略一思索,嘱咐众人谨防魔物偷袭,遂了心底的迫切担忧,闪身至天幕的清宴身侧,想在此时陪着对方。

  刚一落脚,便听到那团幽幽飘着的魔气温声开口:“殊琅,人间确实好,但灵影山当初的繁华更甚。”

  夏歧闻言一琢磨,山灵一直对灵影山念念不忘,想必当初举族覆灭,对祂的刺激不输任何妖灵。而山灵心思单纯,最容易执拗步入歧途。

  若是一心复仇……不择手段,也说得通。

  如今幕后之人终于浮上水面,他回想起十方阁百年前将灵影山掠夺一空,屠杀殆尽,百年来销毁所有灵影山的痕迹,便是怕报复的风吹烈火苗。

  却不料兜兜转转,还是自食恶果地覆灭于灵影山山灵的阴谋,倒也算因果报应。

  他又无声看向身侧的清宴,只看得见万妖王冷俊的侧脸,锋利凛然的眉目中没有一丝动容,冷硬而疏远。

  这是万妖王已向山灵摆明了立场态度。

  山灵也有所察觉,沉默很久,一转语气,像是做错事的小孩一般,低落地说起那日情形:“殊琅,十方阁的贺礼,是我亲手放进结界的……”

  清宴神色不动,只垂眸回道:“我知道。”

  山灵一愣,发出惨淡一笑,又道:“饶是我,也无法把大家身上的禁咒驱除,只能在慌忙中尽数吸收到体内,想强行净化……谁知禁咒太多太烈,我被禁锢昏迷,等醒来时……大家都死了……你也死了,殊琅……你是我选出的王,怎么会死呢……”话语和缓渐低,喃喃自语里染上难过的哭意,“你怎么会死呢……你是万妖王啊……”

  山灵的悲恨不是作假,夏歧想起幻境中的累累尸山,心头也不是滋味。

  那番全族惨死的残忍景象刻进了每位灵影山妖灵的心中,日夜煎熬,成为无法走出的梦魇……山灵也因此疯了。

  清宴面上不辨情绪,淡声开口:“灵影山的覆灭,不怪你。若此法不通,徐深定还备有后招。”

  那团魔气沉默地沉浮片刻,山灵哑声开口:“殊琅,你向来宽厚……但我无法原谅自己。”

  清宴闻言抬眼,一瞬不瞬地直视山灵,载川点地:“徐深死了以后,为何还不收手?”

  山灵怪异一笑,像是听到什么可笑天真的话:“殊琅,你还不明白吗,灵影山以外的人都该死!”音调渐低的话音含着一丝无法克制的狠辣恨意,“他们贪得无厌,背信弃义,狡猾算计……待他们都死干净,偌大的云章便成了新的灵影山!还有谁会再来欺负我们……”

  “荒谬!”

  一声冷怒厉喝打断山灵逐渐疯魔的话,夏歧震惊抬头,头一次见清宴将盛怒展露无遗,宛若携着雷霆之威,震慑十足,如一柄脱鞘利剑,锋厉逼人,无人敢阻挡。

  不远处的魔气竟也稍一瑟缩,停止了翻涌。

  清宴一振袍袖,万妖王的冷肃威严尽显,蔚蓝眼眸似无尽冰川,蕴起罕见的怒意。

  “在苍澂百年,每日漱心养息,竟未洗净你残害生灵的歹念!”

  清宴刚刚……在说什么……什么意思……

  谁在苍澂百年……

  这话明显是对山灵说的……

  平台上所有人也被忽如其来的转变劈得瞠目结舌,又在清宴的盛怒下噤若寒蝉。

  战场中的每个人都高高悬起心脏,千万思绪涌出又不敢出声交流,风声鹤唳,仿佛意识到接下来将要发生了不得的事情。

  夏歧的思绪稍微恢复运转,下意识喃喃追问:“柏澜此话何意……”

  他眼见清宴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又缓缓阖眼,慢慢意识到了什么,面上血色逐渐褪去。

  从清宴的话中可知,山灵早在百年前便来了云章,还隐藏了身份作乱……

  而在苍澂待了百年岁月的人,便只有与清宴入门时间一致的两名师兄弟。

  他们与清宴一起长大,一起修行……亲如家人。

  那么清停云与清时雨……会是其中的谁?

  但无论是谁……也太悲哀了。

  山灵知道,清宴会猜出幕后之人是灵影山山灵,却未曾料到,清宴能彻底识破隐藏百年的身份。

  那团魔气久久凝滞,缄默不言。

  片刻后,山灵倒也坦荡,既然已然暴露,便不再遮遮掩掩。魔气骤然翻涌,凝出一道清晰人影。

  那人衣袍上的月白与银沾染清辉,气质清雅恬静,与昏暗战场格格不入。

  他眉眼也生得柔和端雅,沉默回望清宴几息,轻声叹气:“师兄是何时发现,又是何时确定是我?”

  夏歧瞳孔一缩,心脏被狠狠扎了一下,终是没忍住,下意识上前一步,仓促唤道:“前辈,你怎么会……”

  却被清宴伸手一拦,握住他的手,将他牵回身后——无声提醒着他,眼前之人,不再仅仅是待他很好的苍澂前辈。

  清时雨目光落在夏歧面上,像往常见面那般眸光温和,向他俏皮眨眨眼,无声一笑,不辩驳也不解释。

  夏歧的芥子中,还放着从霄山到南奉一路买的特产,有吃食,也有新奇小玩意,想等再次去苍澂,送给向来对他照顾有加的清时雨当礼物……

  所有阴谋与灾祸的根源落在熟识之人身上,宛如一道天堑骤然横在他们之间,无法填补,无法逾越。

  他怔愣望着站在对面的人,心沉甸甸地下沉,浑身发冷,唯剩清宴手心传来一点温度。

  清宴目光冷冽,沉声回答:“百年来,你的确藏得滴水不漏,可惜做过的事皆会留下痕迹。”

  他一顿,开始缓声细数发现的端倪,“开始怀疑你,是因灵影山的法阵只能用妖力启动,若要用灵气和魔气驱动,则需得改动法阵。我在围困霄山的诸多法阵中,察觉一抹极为隐秘的熟悉,明微亦有所感。后来明白,熟悉的不是铭文,而是铭文排布的逻辑。苍澂三尊,每一脉都可独创法阵,而每一脉的铭文排布逻辑都不同,然,你是我的师弟,明微是你的徒弟,自然熟识你的绘阵逻辑。”

  夏歧一愣,他记得当初在霄山,清宴向他提起过法阵熟悉,他以为是因万妖王记忆苏醒,清宴才觉得灵影山法阵熟悉……原来还藏着另一半原因。

  清时雨沉默片刻,浅淡笑道:“无论是师兄,还是殊琅,在咒阵上的造诣当真无人可及。”

  清宴面上冷硬纹丝不动,继续道:“来南奉的船上,我让你帮忙拆解徐深用在霄山的法阵,我在传给你的法阵中加入追踪灵气流向的术法,于是察觉到,你的拆解痕迹与逻辑,与布阵之人一模一样,便确定幕后之人是你。”

  夏歧随之回想起当时情景,他见清宴与清时雨云镜谈话,还在窗边欣赏自家道侣的挺拔身姿,没想到竟埋藏了暗流……

  清时雨无声垂眼思忖着这番话,唇畔笑意淡淡:“……没想到师兄这么早便已猜到。难怪你让明微回苍澂,是怕我在苍澂作乱?呵,明微向来清正无私,即便是我的徒弟,于大是大非面前,也不会徇私偏颇。师兄倒是筹谋得当。”

  清宴一顿,不动声色地微微阖眼,再抬眼时又是眸光冰冷:“……一年前,陵州边界的小镇,我查获一名邪修使用的空间法阵,拆解出明显的苍澂符文痕迹,想必是你早期修改的一批法阵,尚未完全摒去绘阵习惯。”

  夏歧倏然睁大眼,那是上一世让他与清宴陨落的邪门法阵,应当是清宴在灵影山恢复了上一世的记忆,回想起那法阵,才又应证了猜想。

  清宴话语从容沉静,证据一重接一重,将幕后之人的身份一层层剥开。

  “五年前,苍澂天海宴前夕,我忙于替各门派布置御魔法阵,停云也正四方回援,我便习惯将门派交予你主事,也将诸多大阵交在你手中。几日前,我得知苏群云随徐深列席天海宴,便潜入掌门印查看当天大阵的灵气动向,果然察觉苏群云在苍澂界内启动禁术,再由你抹去大阵预警的痕迹。”

  那是清时雨与苏群云的第一次合作,魔患灾祸自此加剧,又不断往四方蔓延,甚至在下一次的长谣天海宴再次爆发。

  夏歧愈发心惊,无声望向清宴,忽然想起来,五年前天海宴期间,正值他与清宴疏远……那段时日,清宴过得并不好,还为抵御魔患四方奔忙,如今对方得知在那段艰难时期,被信任的师弟背叛……

  原来自从来到南奉,每当谈论幕后之人,清宴便陷入沉默思量,竟是独自受着这样的煎熬。

  清宴的性子向来淡漠疏远,不喜与人亲近,但极重情谊,更看重师门。

  除却道侣,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与师父都被清宴视作家人……如今清宴当面与清时雨对峙,虽面上不显,心里定然是愤怒又难过的,难怪之前的怒喝带着训斥意味。

  他心疼地握紧与清宴相牵的手,却得到对方安抚地轻轻一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