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后之人被猜出是山灵,他不慌不忙,毫不意外,仿佛早有预料。

  但被诸多证据有条不紊地指向最终身份,清时雨才敛起轻松姿态,缄默不言。

  夏歧隐约察觉,在山灵的计划里,不到最终时刻,不会以清时雨的身份与清宴对峙。

  在他的印象中,苍澂三尊,清宴疏冷端肃,是苍澂权势与门派威严的象征,清停云洒脱热心,满载一身人间烟火欢喜——虽然性格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他们的道心都向着人间。

  而清时雨像一名乘兴而来,尽兴而归的过客,好奇红尘世俗中的新奇事物,却又对万物兴衰不甚关心。

  以前他琢磨出这番矛盾,只以为清时雨淡泊出尘,不以物喜,尽管猜不出对方的道心所向,却只当是不喜入世。

  如今想来,原来世间生灵在对方眼中无足轻重,都是为了达成目的,可以随意毁去的蜉蝣蝼蚁。

  偏偏清时雨从长相到举止气质,没有一丝狠毒残忍之人的模样。

  即便听完清宴细数出筹谋里的疏漏,他的眼眸依旧温润柔和,如同一泓清泉。

  他轻笑一声,语气如往日聊天一般从容:“我原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却还是在师兄眼里漏洞百出。我知晓师父……呵。”

  提及这个称呼,他自嘲一笑,一手轻捏下颚,安静回想片刻,眸中透出怀念之色,“……逸衡带着你的尸身离开灵影山,我以为对方起了贪念,便混入了苍澂大选。成为你的师弟,与你一道长大,见你的面容与性格与殊琅无二,我不死心地对你探查过无数次……终究无法在你身上察觉到一丝妖力。我便当是逸衡有愧,用禁术辅以万妖王的尸身,重塑了一名与你模样一致的普通修士,好弥补内心亏欠。”

  他稍一停顿,脑中掠过百年来在门派生活的光景,唇畔的温柔怀念不似作假,轻叹一声,“师兄,在苍澂的光景……我过得当真好啊……也有那么一刻,我想好好活完这一世。”

  清宴缄默不言,夏歧的思绪却穿针引线,把诸多线索连在一起,忽然明白,难怪山灵潜伏百年,清时雨也修为不俗,魔患却是从五年前开始加剧。

  他忍不住顺着清时雨的话说下去:“然而五年前,灵影山结界松动加剧,前辈……察觉了组成结界的万妖王妖力不再溃散,而是回归柏澜,才确定万妖王并未陨落,然后重燃复仇之心?”

  清时雨欣赏的目光落在夏歧面上,供认不讳:“是,离开灵影山前,我在沉星海结界附上了一道咒,本意是监测着结界松动的程度,未曾想……竟有意外收获。”

  话语一歇,他看向那名小辈眸中的低落怔忪,似乎还不愿把他与作恶之人联系起来,不由轻叹,本就温和的声音变得和蔼,“小歧机敏善良,我向来很喜欢,也觉得你与殊琅很相配。不过你终是太天真,容易相信他人,见一点好意便白白捧上真心。世间险恶,不该如此。”

  夏歧闻言睫毛一颤,心脏缓缓下沉。

  从小到大,待他好的人没有多少,五年前与清宴相爱,他总觉得平凡的自己配不上苍澂首徒……始终忐忑自卑。

  除了清宴的坚定让他知晓自己独一无二,身为清宴师弟的清时雨对他照顾有加,也让他因被喜爱而多了一些自信……

  如今还未从幕后之人是尊敬前辈的打击里走出来,又被如此评价曾付出的真心,不由心里一凉。

  然而,他的手被安抚地慢慢握紧,身侧的清宴向山灵淡声回道:“他信你,对你好,是他待人热忱,有恩必报。即便轻信了你,也不是他的过错,是你不知珍惜。”

  夏歧怔怔抬头看向清宴,心脏有温柔的暖意蔓延开。

  在自家道侣眼中,他总是万般好。

  清时雨被反驳,没有丝毫在意,反而欣慰笑起来:“若让那些整日向我祈祷的孩子们知晓,殊琅如今有了一位心意相通的伴侣,定会为此开心。”他话头一转,眸中的笑意淡了,声音里的温和也慢慢消失,话音逐渐染上几分冷意,“可惜了,他们甘愿把自己永远禁锢在灵影山,当真糊涂。身陨道消,化为魂魄,守在原地又有何用?还不如为我所用,奋力一搏,也算死得其所。不过殊琅,要绕过你的结界,倒是让我废了好一番功夫。”

  夏歧见清时雨终于揭开谦谦君子的面具,这番话明显在指责清宴当初的做法,不认同的意味明显,可见两人在处理战事后续的分歧。

  他知道,清宴对全族覆灭的仇恨与悲怒是不输于山灵的,如今选择,是为了不再让战火延续,继续吞噬云章万千生灵,也想给百年来被压迫的妖灵争得今后的生存地位。

  与山灵执意报仇,不惜利用一切,有着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差别。

  夏歧想法纷呈,同时想到一些异常之处,起了疑惑,用芥子与清宴相谈:“柏澜,若山灵只留一点气息在灵影山,而大部分原身已在云章潜伏多年,就算五年前才想继续复仇,何须与苏群云合作,而不是自己动手?若说想亲眼看云章逐渐覆灭,也无需整整五年,拖得久了,变数也多。”

  清宴几不可察地颔首,回以自己的猜想:“百年前,山灵夺舍了一具身躯,即便是修士,身躯也太脆弱,无法完整承载山灵的修为,或许力量才因此受到限制。”

  夏歧心想有道理,又换了个方向思索,脑中忽然闪过一丝清明,说道:“山灵如今不见灵气,所操控的都是魔气……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山灵不是出了灵影山才与魔气融合,而是在百年前便被禁咒污染,早已变为了魔?”

  清宴当即明白了夏歧的意思,沉默几息:“变成魔,便会被沉星海结界阻挡,不能彻底离开。山灵生性跳脱,少有耐性,复仇是硌在心头的事,而他力量有限,只能借助他人,步步筹谋。看来需得在沉星海结界彻底坍塌前,把这一半山灵封印住,留在灵影山的部分净化便可。”

  两人几句交流,只在不动声色的转瞬之间。

  清时雨见清宴依然疏离冷漠,不为所动,不由失望开口:“殊琅,同样有着灭族之仇,我以为你能理解我……”

  清宴眉眼间的冷硬纹丝不动,落在对方身上的目光与载川剑锋一样冷冽。

  “我理解你的愤怒,但将活生生的妖灵剥离妖丹,炼化为魔,还驱使灵影山妖灵的魂魄沾染血腥——不仅令他们痛苦万分,还因业障无法入轮回,妖灵的生息从此断绝。你知晓其中轻重,还如此选择,到底是站在哪一方的立场去复仇?”

  夏歧表面听着两人你来我往地对峙,注意力却放在整个战场。

  敌暗我明太久了,清时雨定是深知他们一行的实力,他不信清时雨只准备了苏群云与幻形之术来应对。

  他早已用影戒让傅晚与闻雨歇探查四周,自己的神识也仔细检查着战场,不动声色地缓慢扫过空间法阵的每一处铭文。

  这么一探查,还真让他察觉到不对劲。

  反复打量异常之处,是本该充盈魔气的法阵铭文,竟有些许铭文中流淌过丝缕灵气,又被魔气污染。

  灵气变为魔气的速度太快了,灵气稍纵即逝,若非反复留心,根本察觉不到。

  他忙追溯灵气来源,竟是来自整块祭坛平台处……

  他倏然反应过来什么,差点倒抽一口气,但清时雨在不远处看着,只能稳住面色,向清宴汇报。

  “柏澜,这个空间法阵正在缓慢吸取着所有人的灵气,又转换为魔气!”

  清宴不动声色,几息后,芥子中才传来沉稳回应:“阿歧敏锐。我进空间法阵时,仔细检查过整个祭坛,空间法阵是由岳洛所搭建,无法轻易改动铭文。清时雨便将几层转移魔物的法阵添入其中,覆盖范围太广,破坏便会引得空间崩塌,我便没有毁去。方才经阿歧提醒,再次探查,察觉有法器笼罩在法阵上,与法阵相互配合。”

  夏歧的心咯噔一沉:“法器启动,想必已经把所有人困在法阵中……不能毁去空间法阵,山灵无法杀死,如果去了他处,无异是灭顶之灾,遭殃的便不止南奉了。”

  “需得在这里将他封印,”清宴应道,“看来如今他不是在叙旧,而是拖延时间,法器运转越久,我们被消耗得越多。”

  夏歧闻言便明白,需得速战速决。

  清时雨听到清宴的诘问,垂眸间眸光一暗,不甘地问道:“血海深仇,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他略一思索,抬眸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可痛苦折磨又如何,不入轮回又如何,断了今后生息又如何?为了报灭族之仇,他们理应如此。”

  清宴眉目一沉,面上显出几分厉色,现出摄人威严:“即便是山灵,也不该替别人决定生死去向。百年了,若是他们得以入轮回,如今已是新的生灵。你枉顾妖灵的意愿,残害万千无辜生灵,并非在为谁而报仇,是在以一己私欲泄恨。”

  清时雨眼见谈崩,还被指出真实意图,面上终于浮现一抹残忍冷色,让原本温和的面容阴沉下去。

  “殊琅,我早就知晓你不会帮我,我也无需说服你。苍澂、长谣、十方阁……各门各派手上沾染了多少灵影山妖灵的鲜血,我何须一一算清再挨个等价复仇?没必要,我要你们全都死!”

  与此同时,夏歧的玉牌倏然一亮,他神识一探,是闻雨歇的传信,她方才探查出战场被一个法器笼罩了。

  此法器名为噬灵鼎,能炼化万物。凡是坠入此鼎,皆会被炼化成持有者想要之物,连魂魄都无法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