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在响应山灵的怒意,战场四面八方忽然传来轰隆闷雷声,间或夹杂几声震耳咆哮,久久回荡旷野。

  与此同时,傅晚发出的危机预警落在所有影戒中——

  夏歧早已察觉,先前在祭坛平台两端虎视眈眈的巨魔,结束了纹丝不动的状态,身形从深渊中缓慢拔起,直到腰间与平台齐高,俯瞰的猩红目光蒙上一层围猎的兴奋,平添了压迫逼仄感。

  紧接着,两段魔气凝成的巨大剑锋朝平台狠狠砸下,剑影遮天蔽日,宛若天幕倾塌,本就一片狼藉的平台当即分崩离析,乱石飞溅。

  众人早已迅速躲离平台,稍慢一步的弟子被巨剑剑风裹挟,席卷得七零八落,纷纷坠向无底深渊。

  傅晚与闻雨歇眼疾手快,把人挨个薅了回来。

  空间法阵广袤无垠,两只巨魔宛若地狱行者,在战场范围来去自如,敞开手脚肆虐。

  它们行走间如垂天之云,遮挡日月,掀起一阵阵罡风乱流。

  如今三个门派的弟子不再分你我,当即按照先前训练所学,迅速御剑布阵牵制,辗转其余只容四五人落脚的小平台,防止巨魔毁去空间法阵。

  夏歧神识探查着混乱的战场,紧蹙着眉。

  而眼前事,他也没有放松警惕。才察觉清时雨稍动,潋光便随着载川一齐斩向那道淡然人影。

  心中虽还有不忍,潋光剑下却没有丝毫留情。

  剑刃撞出杀伐森然的铮鸣巨响,也把夏歧飘忽低落的神魂震得猛然归位,识海倏然清明。

  一击之后,三人身形错开,他与清宴默契形成前后包围站位,却见清时雨毫不犹豫地直冲清宴而去,所用竟是苍澂剑法。

  苍澂三尊虽师承一人,剑法风格却不尽相同。

  夏歧是第一回见清时雨出剑,然而对方此时的剑法有魔气加持,原本清正的剑招变得诡谲,添了一分阴暗莫测。

  而清宴作为云章第一剑修,剑术造诣无人能及,更是让所有苍澂弟子望尘莫及。清宴手中的苍澂剑法,剑招威势逼人,剑光所至山倾潮涌,剑气浑厚清冽,宛若九天银河悬下——竟有一器破万法之势!

  此刻与清时雨失了清正的本门剑招对上……载川携着门风被玷污的怒其不争,剑锋掀起万丈剑气浪潮,与山灵的滂沱魔气频频相撞,稳稳压制住对方,丝毫不落下风。

  连惊雷也避其锋芒,伏回乌云间闷声呜咽。

  清时雨察觉愈发陷入劣势,眉目一沉,手中剑锋嗡鸣,引动旷野魔气,与他神魂勾连的空间法阵射来无数道魔气,注入剑刃,平添了毁天灭地的千钧之力。

  但凡他提剑出招,覆在剑锋上的魔气便会把剑招复刻进法阵,相同的剑招再从空间法阵的每个角落打出,转瞬之间,携着魔气的剑气在战场横飞,形成以一打多的局势。

  然而清时雨恼怒发现,饶是他调动魔气附加剑上,还拥有着山灵的修为——

  依旧无法在眼前之人的剑锋下占一点优势,甚至愈发不敌。

  之前幻作殊琅的原身黑龙,以为能牵制对方,却屡次被压制,甚至被轻松利用。

  仿佛无论如何,他都避不开那凌厉的剑光……以及,剑锋之后那双冰冷凛冽的蔚蓝眼眸。

  清时雨察觉斩向他的剑携着怒火,不由嘲讽一笑,他又何尝不怒?

  殊琅的剑,在百年前护着整座灵影山,护着灵影山的每一名妖灵,如今却为了保护蝼蚁,毫不留情向他刀剑相向!

  他想复仇的心何错之有,恐怕是殊琅在人间百年,安逸度日,早就忘了灭族之仇!

  清时雨眉目阴沉,剑上魔气暴涨,挥舞间魔雾汹涌,漆黑剑光势必要吞噬万物。

  而墨蓝身影的雪亮清光狠狠将其压制,苍澂弟子仿佛早被安排,未曾听谁下令,便在战场四周迅速变幻阵型,将携着魔气的剑招尽数打散,逐渐消灭了威胁。

  清时雨向来淡然的眸中沾染上恨色,他终于察觉,清宴识破他的身份便意味着,早已想到应对之策。

  之前清宴为苏群云准备了置换法阵,将其诱入阵中诛杀,如今苍澂弟子随着他的剑招变幻布局,应对自如,想必也在对方的筹谋之内。

  夏歧本是想与清宴一起围攻清时雨,提剑加入片刻,又默默退到外围,只能趁机补刀——

  饶是他到了金丹之境,要跟上万妖王与山灵的速度,还是有些勉强,便不再加入打乱节奏了。

  不过,他此刻冷静下来,思绪恢复运转,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

  清宴是在前往南奉的途中,确定幕后之人是清时雨。那时没有立刻返回苍澂,将其揭穿诛伏,想必是怕山灵疯魔,引得灾祸从苍澂爆发,蔓延整个陇州。

  他们前往南奉,调配走诸多弟子,还有一部分弟子前往陵州支援,完全来不及回援陇州。

  而百年前的山灵或许还天真单纯,百年后的清时雨却心思缜密谨慎,既然对方想在南奉搭局,正好南奉也亟待挖出腐烂的根,便干脆一起在南奉解决,荡涤个干净。

  只要他们身处南奉,到了终局,清时雨自然会前来收场。

  如今清停云驻守霄山,不能调遣,清宴便让明微返回苍澂,谨防变故。

  至于没有告诉任何人……是怕其他门派知晓幕后之人出自苍澂,失了联盟间的信任。弟子们若是生了间隙,难以在最终战斗里默契配合。

  或许还有一重私人原因……清宴从震怒到接受,也花了很长时间。

  然而清宴并非没有筹谋,如今苍澂弟子的布阵有条不紊,辅以对本门剑法的了解,稳稳克制住携着魔气乱飞的剑影。

  这想必是为围困清时雨准备的,用来抵挡漫天横飞的剑气,也有奇效。

  夏歧神识一扫战场状况,不再插手万妖王与山灵的对峙。

  此时清宴拖住清时雨,最紧要的是破除法器,否则随着时间推移,众人灵气渐失,便失去抵抗之力。

  脚下剑光雪亮,他躲开巨魔的凌空一剑,青丝被罡风扬起。

  闻雨歇正立于一块小平台的边缘,眉目肃然地端着一只罗盘。

  他落在闻雨歇身侧,对方也勘测结束,收起罗盘,对他说道:“噬灵鼎可化为笼罩万物的结界,只能从内部打破。我已找到鼎中最脆弱的灵气节点,从那处毁坏,不难击碎。”

  见有了解决办法,夏歧松了口气,随之请缨道:“何处,我来帮忙。”

  闻雨歇将准确方位告诉夏歧,两人正要一同前往,她忽然听到有一道虚弱熟悉的声音穿过周遭嘈杂,落入耳中。

  她一愣,回头看向不远处的那抹苍白魂魄。

  方才平台塌陷,她起了私心,不愿苏群云坠落冰冷深渊,用术法稳固住变了形的魂魄。

  等此战结束,她想让苏菱再见苏群云一面,也想把这缕魂魄带回陵州,让他消散在故乡。

  然而战场的魔气与罡风太烈,危机四伏,稀薄魂魄终究是撑不到了。

  她刚起了犹豫,夏歧像是看出她这一瞬的挣扎,声音温和安抚:“我先过去。”

  她垂眸沉默几息,才鼓足勇气面对别离,利落一转去向,落在苏群云身侧。

  苍白魂魄行将消散,连形状都不太稳定,微微涣散开,仿佛要融入昏暗之中。或许是察觉自己撑不了多久,等不到她返回,才叫住了她。

  她指尖不可抑制地一颤,心头涌起难受,在苏群云面前缓缓蹲下:“阿云……”

  苏群云倒是对死亡不甚在意,只淡笑着凝视她几息,一件东西从魂魄里析了出来,又落入苏群云半透明的掌心:“师姐,这个给你。”

  那是一枚剔透润泽的玉佩……昔日苏群云重病多日,神魂躁郁,苏菱为了安抚他的神魂,用聚魂玉雕成玉佩,让苏群云随身携带。

  闻雨歇慢慢睁大眼,没想到苏群云竟然一直贴身保留……

  她以为早已六亲不认的师弟,直到死亡来临,才终于露出些许藏得很深的念念不忘。

  她暗自咬牙克制酸楚,终是沉默接过玉佩,随之听到苏群云的声音轻如叹息:“师姐,今后多保重。”

  闻雨歇心头浮现微妙的怪异,刚要抬头仔细去看那人,却已经晚了。

  触摸到玉佩的刹那,忽然涌来一阵强大吸力,将她顷刻席卷其中——

  是传送术法!

  她瞳孔一缩,蓦地抬头,眼前景致倏然扭曲,预示着她正被带离此地——

  仓促中,她只瞥见少年凝视他的目光专注而倾慕,只是一眼,便足以深深刻入脑海中。

  下一刻,周身嘈杂尽数消失,只剩寂静的茫茫夜色拥了过来。

  她依然捏着玉佩,却站在十方阁驻地的空荡荡上空。

  *

  夏歧赶往闻雨歇所述地点,行至一半,忽然发现四周起了异象。

  方才那一刻,整个空间法阵倏然一阵明显紊乱,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拉扯着,战场万物扭曲了一瞬。

  他以为是清时雨有所动作,却察觉动荡最烈的位置并非天幕,而是——

  苏群云!

  夏歧蹙眉,一抹行将消散的魂魄怎能制造出这么大的动静?

  只见那半透明的苍白身形正悬在空中,抬起一只手臂,指尖凭空现出排排魔气萦绕的铭文。

  几乎只剩虚影的手指勉力填补上一个铭文,却竟是一个隐藏大阵的最后一个铭文!

  在铭文成型的瞬间,整个空间法阵上空有巨型法阵闪烁几息,沉黑铭文扭曲可怖,大阵已然成型!

  紧接着,整个空间法阵倏然颤动,簇簇不详的黑雾从铭文间凭空窜起,又依次绽开,迅速蔓延坠落——

  夏歧嗅到禁咒的气息,浑身寒毛一呲,立马停住赶路的步伐。

  不远处,从天幕流淌下的黑雾侵染过一名长谣弟子,他立即闪身赶去,想要营救,却见弟子迅速被黑雾吞噬,随之狂怒转身,一剑劈向身侧同伴,又与同伴一齐坠落深渊。

  他犹疑思忖几息,眼看黑雾以不可阻挡之势蔓延燃烧,影戒接二连三传来弟子陨落的提示——

  他紧蹙着眉,瞳孔倏然一缩,忽然意识到,这黑雾便是黑焰!

  百年前,十方阁将黑焰藏在送给灵影山的贺礼中,撬开了固若金汤的防御法阵。黑焰又在沉星海上燃了百年之久,没有任何事物能将它熄灭。

  如今黑焰在战场重现,无风也飞速蔓延,一旦沾染,便窜遍全身,即便是刻了驱魔符文的兵器也无法阻挡……

  夏歧忽然明白,原来之前穿过剑刃,被岁岁挡去的不是魔气,是黑焰。当时他因岁岁的死当即崩溃,没有仔细查看,如今才知晓黑焰存在,想必当时魔气飞溅到隐藏法阵,把铭文中的黑焰带出几缕。

  如此看来,苏群云当初对清时雨起了异心,并非只是把他们引来,还在空间法阵中布下后招。

  噬灵鼎之中,众人早已断了出路,如今黑焰蔓延,苏群云是想与他们同归于尽。

  *

  天幕中。

  清时雨注意到苏群云闹出的动静,唇畔扯出一抹嘲讽的笑:“垂死困兽的挣扎。”

  昔日黑焰烧出灵影山万千冤魂,如今黑焰重现,山灵却没有丝毫憎恨不适,反而一挥衣袖,令魔气涌入黑焰,像是催了一阵风,徒涨了黑焰蔓延的威势与速度,黑焰顷刻蔓延了大半战场。

  黑焰倒影落在清宴的蔚蓝瞳孔,难以忘怀的痛苦悲鸣仿佛穿过百年光阴,再次钻入耳中,顿时让眸中厉色一盛。

  清时雨再次被载川剑光没入肩头,闷哼一声,对上那双蕴着凌厉怒意的冰冷眼眸。

  他心头不甘渐浓,忍不住讥诮一笑:“殊琅为何愤怒?即便愤怒,也应当对着灵影山之外的人。我与你只不过做法不一,万妖王虽令万妖臣服,却无权让山灵也听从……”

  “其一,你身为神灵,却肆意伤害无辜生灵,”清宴沉声打断,载川上凝着逼人寒意,整个人如同战至酣处的利剑,所向披靡,令人胆寒,“其二,你身为苍澂弟子,漠视门规,枉顾师父多年教诲。”

  夏歧正提剑砍向苏群云,听到天幕上的这番对话,不由一愣。

  清宴所说的其一,是站在万妖王的立场,而其二,便是作为训诫弟子的苍澂正门。

  见山灵闻言久久沉默,夏歧便知道,清时雨不会因杀害生灵而内疚,却似乎下意识回避掌门师兄的斥责。

  他转念一想,清宴没有回苍澂揭穿清时雨,会不会心中笃定清时雨不会毁坏苍澂。

  至少时至此刻,明微没有禀报过任何门派异常。

  他无声叹了口气,剑锋已到苏群云的颈边。

  苏群云的魂魄即将消散,即便用最后的力量搅乱了局势,也没有还手之力。

  他看着深深刺入自己心脏的潋光,自嘲一笑。

  他早已被潋光斩过无数次,自然知道剑身的符文能绞杀魔气,更何况魂魄。

  落脚的平台忽然被巨魔的剑掀翻,又碎在了罡风之中,两人飞速坠落。

  夏歧却没有放过他,潋光剑气没入心脏,搅得他魂魄溃散,没忍住剧烈疼痛,闷哼出声。

  他在剑光中逐渐失去意识,忽然听到残破风声中传来夏歧冷淡的声音。

  “你还想闹腾什么,如今黑焰烧的,也有长谣的弟子。你可知,你师姐本想带你回锦都长谣?”

  苏群云的身形渐渐脱型,如瘴如雾,闻言一愣,却只回以意味不明的一笑:“……我说过,只要还有一口气,都想要你死。”

  他缓缓叹口气,又字字极轻,“……锦都……呵,我早已回不去了。”

  得到如今后果,是他料想过的报应。没有达成预想中的结局,不能说无憾,只是此时莫名平静轻松。

  自从他决定步入南奉浑水,每个选择都未曾后悔……只是,如果能回到当初,应该多些与她们相处的日子。

  那样的日子太少了,经年翻来覆去,每一帧都褪色了。

  向无底深渊不断下坠中,夏歧见眼前的人影消散了大半,暗自叹了口气。

  然而下一息,本已阖眼的苏群云忽然睁眼,看着他诡异一笑,幽幽问道:“夏歧,你知道她带我来南奉,是哪一年吗?”

  夏歧一愣,“她”自然指苏菱,苏群云怎会忽然问起这个,还未思考答案,又见苏群云的笑容莫名开心:“你又知道,边秋光来十方阁抢走潋光,是哪一年吗?”

  提到师父,他忽然有所察觉,苏群云似乎在提示什么,不由蹙眉追问:“你想说什么?若想以消息为交换代价,别白费力气,你即将消散,神灵也无法挽回……”

  他眼前那团散逸的魂魄畅快一笑,慢慢用仅剩的力量恢复了黑发明眸的少年模样,宛若那夜在灯火阑珊中初见,白衣琴师歪头一笑:“还有,去问问逸衡,为何神魂散逸,只是因为救了殊琅吗?”

  夏歧隐约明白,苏群云临死前的话很关键,但对方又坏心地不打算明确说出。

  他眼见少年的虚影逐渐消散在罡风里,化为一抷风,忙用力一抓,乱流滑过指尖,什么也没有抓住。

  虚影模糊地笑了一声,似乎觉得在他这里扳回一局,十分开心。

  下一息,寂静无声的黑暗中,只剩下他一人的身影。

  夏歧无声悬在虚无中,意识到苏群云如今彻底消失了……一时有些怔愣。

  此人每回出现,都带着灾祸,即便走向死亡,也要搅起劫难,身披磷火,玩个尽兴。

  好似比起久居病榻,浑浑噩噩消耗完生命,这几年怒放般的恣意更为畅快。

  不过,苏群云方才的话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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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抱歉工作终于忙结束了q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