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歧闻言愕然,把神魂作为法器的载体,再与灵气一起被抽离身体,对修士而言痛苦万分,损伤不可逆转。

  百年前的十方阁,继任新阁主的徐深终于脱离岳洛与边秋光的阴影,心中燃着肆意妄为的火,依仗从灵影山抢夺的天才地宝,将十方阁推至奢靡病态的繁盛,也强大得无法撼动。

  而放眼当时的云章,竹溪曾阻挡徐深前往沉星海,徐深以锦都百姓为人质威胁竹溪,长谣与十方阁已有仇怨。

  边秋光带着志同道合的人离开十方阁,势要报弑师之仇。

  苍澂逸衡已在那一战对十方阁拔刀,就算十方阁尚不敢妄动苍澂,两个门派已然交恶。

  堆积如山的财宝也有消耗殆尽的一天,人的贪欲是填不满的沟壑。徐深跋扈贪婪,残忍阴险,下一个“灵影山”又会是谁?

  更何况云章魔患遍野,无论修士还是百姓,都身处水火之中。十方阁这个肆意疯长的毒瘤,日后的危害必然不输魔患,务必要除去。

  于是三位掌门站了出来——当时整个云章,也只有这三人的修为能承受住神魂的折磨。

  夏歧知晓了三位掌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然,胸中激荡一时未平,万分在意这番筹谋的结果,目光紧紧凝视着九霄:“那九霄吞云阵完成了吗……”

  话问出口,才意识到他没有在此处察觉到法阵的痕迹,想必结果不如人意,不由怔忪喃喃,“婶向闻掌门提起灵材时,说了一句‘可惜了’,便是因为法阵失败……”

  跨越百年的筹谋和三位前辈的牺牲,就这样白费了……他心里漫上低落。

  “不算失败。”

  夏歧闻言惊讶抬头,见清宴凝视着悬在掌心上悠悠旋转的卷轴,才反应过来,九霄处于被启动的状态。

  紧接着,清宴用掌门印撤去了九霄上的九道隐匿禁制。

  刹那间,夏歧的神识察觉有万千铭文以两人为中心缓慢运转着,浩渺而静默。有的铭文闪烁不休,有的铭文黯淡沉寂,铭文之间相互勾连,无边无垠,宛若亘古不变的星辰——

  覆盖范围竟是整座十方阁。

  虽然肉眼看不到铭文,他却震撼得下意识慢慢睁大眼。

  掌门印如同一把钥匙,与九霄勾连上,便令这件支撑巨阵的法器找到了归属。九霄泛出淡蓝色的柔和光晕,被吸引一般萦绕清宴的手指,有几分乖巧顺服。

  清宴探查着九霄记录的大阵历史痕迹,挑出相关,一一陈述。

  “云历一百二十年,便是八十年前,师父在十方阁布下九霄吞云阵,尚待激活。六十年前,师父往法阵中倾入被九霄渗透的神魂与灵气。四十年前,苏菱注入了她的那部分,又二十年,边秋光也做了相同的事。然……几人即便动用了灵材弥补灵气亏损,也只填满大阵所需的六成动力源。”

  短短几句,夏歧知道蕴着多少波折,不由愁得蹙起眉:“三位前辈牺牲至此,还损耗诸多灵材,才填满六成……”

  他心里渐凉,还有些奇怪,巨型法阵兹事体大,逸衡行事周全,怎会没有事先谨慎计算,便贸然布阵添灵气?

  清宴没有抬头,却像是知道他所想,应道:“如今蕴在大阵里的动力源有八成。”

  夏歧一愣,那便意味着,即便当初只有六成,也不代表失败,大阵有自动补充动力源的方法。

  清宴的目光依然在九霄上,淡蓝色的光让眼眸的蔚蓝变得澄澈剔透。

  “九霄亦正亦邪,用它做阵眼,便能搭建缓慢吸食灵气的法阵。十方阁掠夺的财宝越多,范围内起的动荡越大,灵气便吸入得越迅速——光是最近便积攒了一成。想必只要再等下次再起战事,大阵便会启动,将十方阁范围内的魔物与术法销毁殆尽。”

  他一顿,轻声叹气,“但,今日战况迫在眉睫,我们等不到下次了。”

  夏歧终于理清了逸衡的全部计划,既然百年前,每个门派都没有把十方阁一锅端走的实力,那便暗中谋划,一步步将十方阁推向既定的灭亡。

  哪知徐深与苏群云没有等到九霄吞云阵,早已死在自己的因果报应中。

  不过如今来看……九霄吞云阵未必派不上用场。

  他试着往九霄里注入灵气,试探法阵容量,随之察觉自己的灵气犹如一滴水归于深不见底的大海,没泛起一丝涟漪,不由心惊。

  他粗略计算填满法阵所需灵力,下意识喃喃出声:“九霄既然已然启动,便只需要动力源……但,即便倾尽所有人的灵气可以填满,魔物与山灵还没有彻底消失……若是卷土重来,便失去了应付之力。”

  清宴思忖几息,说道:“我的妖力可以一试,但还是不够。”

  他见夏歧眉梢一沉,神色担忧,于是温声开口,“没有足够把握和阿歧允许,我不会贸然这样选择。组成九霄吞云阵的法阵繁多,每一个铭文都需被完整填充,大阵才会完全运转——这并非以一人之力便能轻易启动的法阵。”

  夏歧稍微放下心,蹙着的眉却一直没有松开。他不想让前辈们的牺牲白费,也想用九霄解除困局,一时有些焦急。

  胡思乱想间,他忽然看着九霄:“修士所用的法阵,除去灵石,只能把灵气作为动力源,灵影山的法阵要使用魔气,也经过了山灵的修改,但柏澜说九霄亦正亦邪……还能接受妖力,那还有其他的什么能作为动力源吗?”

  见夏歧能想到这些,清宴赞许颔首,又开口解释:“九霄法阵并非能接受所有妖力,能接受万妖王的妖力,是因我是苍澂掌门,自身得到了掌门印的认可。”

  他语毕一顿,心想夏歧的思路并非没有道理,沉思片刻,抬眸道,“我可以将法阵改动几笔,令其能容纳混沌之气。”

  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但清宴的语气太平淡,以至于夏歧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猛地抬眸望了过去,与风轻云淡的清宴对视几息。

  山灵改动灵影山的法阵,曾有着生疏时留下的漏洞,改的法阵也从易到难……九霄吞云阵何等复杂,固定的铭文与排列预示着“不可更改”,若要逆之而为,恐怕要付出粉身碎骨的代价……

  纵然清宴通天彻地,错上分毫便会万劫不复。

  几息之间,他的脑中已经下意识出现可能遇到的危机,光是稍作想象,都让他面色苍白,心脏被紧紧揪住:“……不,柏澜,这不仅仅是需要熟记法阵的程度,太冒险了,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

  他一阵惶急的六神无主,却知道清宴既然说出口,便是决心已定。

  他的手被温暖的手掌握住,才发现自己掌心不知何时冒出一层冷汗,他的道侣拥着他,把九霄置在两人眼前,嗓音低柔:“阿歧别担心,我会先将法阵映入九霄中演练几次,待有把握了再动手。”

  察觉他身子紧绷,揽在腰间的手随之紧了紧,耳边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势必可达的坚定,“阿歧信我,好不好?”

  夏歧仰头,看着那片温柔而包容万物的蔚蓝。

  他们都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也不该在这个时候惜命。

  但,他的私心,却完完整整都是向着道侣的安危……

  两相权衡,夏歧发现自己没有选择,只深吸一口气,舒缓内心焦躁,才轻声开口:“那我守在一旁,为柏澜护法。”

  却久久没等到对方开口,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有事情要做,不由艰涩改口道,“我……我去把这个战场的混沌之气尽数引来。”

  许是察觉他心神不宁,面色也不佳,清宴捧着他的脸,轻轻揉了揉,还捏了捏耳朵,低声笑道:“阿歧没精打采的,需要道侣安慰一番吗?”

  夏歧被这揉岁岁的手法对待,胸中一口闷气走岔,有些没好气,惶急却舒缓不少。

  看到那双蔚蓝眼眸一贯淡然,还浸染了笑意,他的担忧也慢慢散了……清宴到底是有几百年修为的万妖王,本事不是他这等修为的人能担忧的。

  而且还有门派信物九霄的帮助,想必更为稳妥。

  他稍微放下心来,扶着对方的手臂:“那柏澜要自己担心,我们待会儿见。”

  清宴见夏歧面色好了些,却猝不及防要离开,忽然有一瞬的恍神,竟罕见地不安起来,连带心脏也倏然加速跳动,牵扯出一片莫名的惶急。

  这番反应出现得怪异,他没来及细想,几乎下意识地扣住了夏歧的手腕。

  转身到一半的夏歧一愣,不明状况地看了过来:“柏澜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许是见他久久不答,又安抚地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放心,如今黑焰和山灵被束缚住,剩余的魔物不足为惧,我只是去把它们撵下来,没什么危险。”

  对方所说的,清宴也明白,他却紧紧凝视着眼前的人,心中惶急越来越烈……就像,夏歧此去不复返一般。

  修士的灵感最为敏锐,何况是他这般修为,他直觉不太正常,不由开口:“……阿歧别去,让弟子们行动便好。”

  夏歧愕然,不知想到了什么,弯眼笑了起来:“柏澜是舍不得我离开?”许是觉得笑容里的开心太明显,忙一咳,收敛些许,“我两别担心来担心去了,闻掌门在空间法阵外策应,师兄牵制巨魔,弟子们受伤不少……柏澜的努力不能白费,需得我亲自去才稳妥。”

  听到自己的道侣耐心解释,清宴紧扣的手依然不松一点。

  夏歧立马会错了意,以为他像以前一般,在无声索要什么,于是红着脸垫脚亲了亲他的唇,还胆大包天地伸出一小截温热柔软的舌,舔了舔他的唇缝……

  温热轻软的气息一触即离,却烫得他蓦地失神,只隐约听到絮絮叨叨的“……等到大阵启动,我们回家,往后就能时刻在一起了……这趟可太累人了……”

  怀中温度一凉,是怀中的人离开了。

  清宴晃眼看到脚下镜面中,一身伤痕的小小夏歧含着泪,委屈不舍地离开他的怀中。

  再抬眼,眼前的猎魔人门主已然转身,黑斗篷划开一道决然的弧,背影融入无边黑暗,像是远去的一抹风。

  他蓦地心跳失常,仓促伸手想去抓住什么,只余袍角擦过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