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山距离长谣有着至少半月的脚程,就算乘上传送法阵,也需得片刻。

  夏歧见周临在前方持剑而立,不断给铭文填补灵气,矫正路径,又劈开混沌之气与侵袭的魔物……颇为欣慰。

  周临倒是在霄山的风雨飘摇中成长不少,等他们再次回到霄山,可以稍放宽对方的禁足范围,至少能让人下山逛逛。

  此刻,他一介“凡人”落得清闲,毕竟连替人护法的能力都没有,便缓慢摩挲着怀中蔚蓝妖丹,细细回想起十方阁空间法阵中的事情……

  那时情形太紧急,危机迫在眉睫,他别无选择。死亡来得太快,他没有机会……也不敢与清宴道别,更没有多余时间试想两人生死分离后意味着什么。

  魔焰把他吞噬的瞬间,隐约有什么触到过他的手指,难道是清宴在那时把妖丹与夜明珠渡给了他?

  一触即离的刹那间,清宴便毫不犹豫地付出了修炼漫长岁月的心血……如同上一世毅然护着他跌落深渊——

  他永远是清宴在万千选择里最先抓紧的那一个。

  他又细想着清宴失去妖丹的后果,焦急越浓,心尖却因这份偏爱止不住发颤,酸软无比,又难填想念。

  不过他如今好端端的,就像以前无数次从险境中回来一样,清宴定会很开心。

  *

  被周临搀扶着迈出传送法阵,夏歧先嗅到迎面而来的泼天风雨带着海潮的咸湿气息。

  他讶然抬头,不见长谣的秀雅景致,只见海天高阔,雨幕滂沱,阴云翻涌,连成一片昏暗聒噪。

  而他正身处遮风挡雨的结界,四周弟子匆匆往来,头顶天幕乌云滚滚,不远处黑浪暴躁翻涌。

  有人把长谣传送法阵接到此处,让海岸成了这趟的落脚点。

  早有数人得知他归来的消息,都急急等在传送阵面前,是傅晚和几名猎魔人,还有明微。

  对夏歧来说,即便在生死线上游走了一圈,与其他人也只是片刻没见,他自己倒是生不出什么生离死别的心理落差,但疾步迎来的人都神色激动。

  傅晚忙把他仔细打量了一遍,目光尽是狂喜,却能从眼白血丝看出没有褪尽的颓然,又与明微一起,立马检查着他浑身上下。

  夏歧难免生出几分愧疚,忙温声安抚众人几句:“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只是有些脱力,过上一会儿保准能跑能跳……”说到一半,他被傅晚没轻没重摸索上脉搏,疼得他这肉.体凡胎一嗓子叫了出来,“哎师兄你捏这么重做什么!”

  傅晚才想起他们门主如今皮肉娇贵,忙松开手,神色罕见地有些激动,对他的死而复生惊疑不定:“仅仅是灵气运转受阻,正在缓慢恢复……其余一切正常。夏小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何是从霄山过来……这是你早就预计好的后招吗?”

  夏歧被聒噪雨声和傅晚的声音吵得有些头疼,禁术的确是万不得已的后招,但聚魂术法只是在禁术中凑个数,他几乎没想过重生的可能……万妖王妖丹和夜明珠,七拼八凑的禁术与聚魂灯,逍遥游与十方玺,这些机缘巧合,少一件都是另一种结局。

  不过此事说来复杂,此时不宜长谈,他拍了拍傅晚的手臂以作安抚:“晚些再细谈,先说说如今的情况。”

  明微为夏歧的归来松了口气,平日谦和有礼的笑容添了几分真切的喜悦,而谈起局势,又慢慢敛起笑意,有几分凝重。

  “十方阁驻地的魔气与黑焰,已被九霄吞云阵尽数净化。三个门派以及秋谷主带着一批弟子,一齐走传送阵回了长谣,又来到锦都海岸。而其余神医谷弟子留在南奉安顿百姓。如今师父……”

  明微沉默一顿,幕后之人是自己师父的消息在内心掀起不小波澜,更无法立马坦荡接受,不由神色一黯,很快又恢复如常,“……山灵魔核被毁,藏在灵影山的魔气也在消散,但余威尚在,祂已然掀起沉星海巨浪,让黑焰蔓延。昨夜,长谣祖师埋在沉星海下的法阵启动,把山灵锁在灵影山,三个门派的弟子正将黑焰聚为一处,与海岸隔开。”

  夏歧微微蹙眉,幸好早在沉星海结界坍塌一半时,便把长谣海岸的百姓都转移进锦都。

  而竹溪甘愿镇在沉星海,周身藏着层层法阵,原来不光是护着水下锦都的妖灵们,还在等沉星海再起变数的这一刻。

  就是不知这结界能不能撑到山灵魔气消散了。

  不过……听了半天,明微没有说到他最为关心的,心中担忧加深,焦急问道:“明微先生,清宴如今何在?”

  明微闻言深深看向他,神色更为凝重,让夏歧心间咯噔一沉。

  明微仿佛不知从何处说起,愁容满面地叹了一声:“我从未见过师伯那副模样……”

  在即将坍塌的法阵废墟中,傅晚亲眼看着清宴魔障一般,一遍遍探查已逝之人的踪迹,不得不动容,便向夏歧讲起清宴踏入魔焰,还试图闯进爆炸核心,烧着神魂也要执意寻人的情景。

  夏歧呼吸一窒,受冻苍白的面上顷刻失去所有血色,脱口惊道:“师兄怎么不劝着他?”

  谁知傅晚眉毛一竖:“劝谁?那我还不如直接跳入魔焰陪你更快些。”

  夏歧:“……”

  原来他被魔焰撕碎身与魂的瞬间,清宴的确触到过他,尽管一触即离,对方却把自己的妖丹和夜明珠毫不犹豫地渡了过来……

  他无措愣神,手脚冰冷,只觉得本就发软的双腿有些站不稳,又见明微双手捧出一柄剑,竟是载川。

  明微的叹息极轻,声音却和缓凝重:“小歧,你回来的消息还未告诉师伯。师伯体内的黑焰虽然已被净化,却神魂受损不小。而失去妖丹后内息受阻,心境不稳。又因你的离开……万念俱焚,有走火入魔的迹象。师伯生怕无法自控,昨日便已进入芥子中调息。如今海岸的情况尚且不紧急,我们能应对,你进去吧。”

  见清宴居然连佩剑都没顾上,夏歧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焦急轰然涌上头顶,冲得他一阵发晕耳鸣。

  他忙接过载川,怔忪触摸着熟悉冰冷的质感,却冷却不了他的惶急。

  明微不再多言,当即助夏歧打开了芥子的入口。

  夏歧紧紧握着载川,急忙迈了进去。

  周身的嘈杂雨声与海潮湿润气息倏然消失,顷刻转换天地。下一息,涌入他怀中的,是暖洋洋的花香与绵软舒适的清风。

  芥子中的景象不再是霄山阁楼。

  他环顾四周,有些讶然,此处他再熟悉不过——

  五年前在苍澂,这是清宴芥子中最常幻化的场景,他与清宴在这里度过了无数个草长莺飞的春日午后。

  绿草如茵,清泉澄澈,花树繁茂。昼夜交替间,蓝天明净,星空深邃。

  刚长出的浅绿小草有脚踝这么高,踩上去时柔软如毯子,还点缀着彩色小花。

  他与清宴在此处相识相熟,又暗生情愫,互相倾心。

  在两人心里,此处意味着最悠闲快乐的回忆。

  意识到芥子的主人在睹景思人,夏歧心间担忧化为深深的无措和难过。

  他仓促走了几步,只见草地被迅速扒拉开一道痕迹,一条雪白的毛茸茸飞快跑了过来,急急爬上他,细声一直叫着。

  他抱着岁岁,察觉雪灵鼬瘦了些,叫声依赖委屈,却有些轻微沙哑,一双黑豆小眼睛水润,连脸颊的毛都被浸湿了。

  他心疼不已,垂头与小兽亲昵地互相蹭了蹭。

  那肩头落满了紫色花瓣,是许久未动的模样。

  他倏然意识到,岁岁对他的死亡如此伤心,更逞论清宴……清宴该有多难受?

  他轻轻放下岁岁,心脏顷刻被填满酸胀苦涩,眼里只有那一道背影,忙仓惶走了过去。

  *

  清宴膝头横放着潋光,以及一枚戒面猩红的影戒。

  本该将门派信物归还霄山,但这两件物品留有夏歧仅剩的气息。

  不知时光流逝,不知身在何方,他的手指不曾离开潋光,贪恋着那越来越淡的稀薄气息,思绪再无其他。

  从烈烈魔焰中渡给夏歧的妖丹,并未消失。

  没有被使用……那便是没有机会用上。

  他不曾后悔剥离妖丹,只恨没有为夏歧争来一丝生机。

  如今神魂灼烧,内息尽乱,道心崩裂……他都知晓。

  但早已失去了所有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察觉有人焦急唤着他,又紧紧抱住他。声音犹如隔着一层朦胧,失了真切,如幻影再现。

  他被迫抬眼,是熟悉的面容。

  清宴眸光一动不动,面上不见喜色。

  早在进入芥子时,这片幻境便因他无法控制的疯魔执念,幻出过无数次归来的夏歧。

  起初,他以为是奇迹发生,那人回来践行“待会儿再见”的诺言。

  然而人影一触就碎,他魔障一般拥抱了百次,每次只能眼看人影碎在怀中,也一次次提醒他回忆着,对方早已跃入魔焰,神魂俱灭……

  上百次的希望幻灭,他心尖泣血,肝胆俱裂,不敢再妄动。

  此刻只是紧紧盯着眼前人,双眼染上沉郁而几近疯魔的红。

  芥子幻境太讨好主人,心念一动便幻化成象,他平生清醒克制,却无法拒绝饮鸩止渴。

  然而过了片刻,眼前人影似乎与之前出现的不太一样,没有笑意盈盈,也没有乖顺安静,反而面色焦急,眼眶通红,落在耳边的喋喋不休沾染了哭意……

  而握着他的那双手温暖而颤抖。

  他向来担忧自己的道侣情绪不稳,芥子既想安抚他,怎会幻出这副模样的夏歧?

  他慢慢蹙眉,目光缓缓聚焦在对方面上。

  那人欺身上来,捧起他的脸,颤抖而柔软的亲吻落在他的唇上,还强迫他回神一般,轻轻咬了咬,那温热呼吸万分熟悉……

  他倏然睁大眼。

  他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生怕碰碎梦境一般,克制而缓慢地触上对方的脸颊。

  人影没有消失,指尖触上的温度是真实的。

  刹那间,死灰复燃的心脏恢复跳动,却声势浩大,震得他胸膛生疼。

  他蓦地跌回人间。

  *

  夏歧急得手脚无措,无论他如何唤清宴,对方只是紧紧看着他,一言不发。

  昔日蔚蓝分明的眼眸蒙上一层灰败失神,像是与整个世间完全隔绝开,却又偏执阴沉。

  仿佛面对求而不得之物。

  他无措极了,只能万分心疼地抱住自家道侣,细细亲吻着。

  然而不知触到何处,忽然惊醒了眼前之人,清宴立即把他紧紧拥进怀里,以绝对占有,不容逃离的姿态抱着,又埋首在他的侧颈间。

  急促呼吸尽数落在侧颈上,而拥着他的躯体正不住发颤,双臂禁锢紧得几乎有些疼。

  心里的酸涩止不住蔓延,拥着对方的手臂不由紧了紧,他阖眼轻声道歉:“柏澜,对不起……我回来了。”

  清宴没有说话。

  他轻轻吸了吸酸涩的鼻子,温柔拍着清宴的后背,脸颊蹭着对方的鬓角,声音低柔,“柏澜,柏澜……我好想你……你怎么把妖丹给我了,我……”

  话语戛然而止,他倏然睁大眼,呼吸仓促断了,仿佛稍一出气便会天崩地裂——

  他的侧颈沾染上温热的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