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残缺的魂魄漫无目的地飘着,周身是广袤无垠的虚无苍茫。

  它虚弱而缓慢,仿佛跌入了寂静深海,与万千白絮一起四方浮游。又如同误闯了寂寥高空,旷野徐徐流淌着影绰光斑。

  它不知时间过去多久,也想不起自己是什么,仿佛已然失去所有记忆。

  它只清楚,它与那些白絮光斑一样,都是散落在天地间的一抹魂魄碎片,行将消散,无依无靠。

  身侧那些飘絮正在归于前方,或许自己也应该去那里。

  天地浩渺,斗转星移,万物诞生于天地间,朝生暮死,只是浮生一梦,沧海一粟,魂魄消散之后,自然要归于天地。

  它汇入万千斑驳絮影,与它们一起寂静无声地飘着。

  路走得久了,那些残缺魂魄慢慢拉长,变为模糊的道道人影,而它的意识如同被清洗着,越发淡去。

  忽然间,它轻轻一颤,有什么灼得它痛了起来。

  一颗赤红明艳,在万物褪色中显得耀眼鲜亮,将它稀薄灰败的魂魄微微映红。

  而另一颗蔚蓝澄澈,其中层叠波纹宛若蕴着浪潮,它迟钝地触到一丝舒适的清凉。

  这是……何物?

  魂魄生来死去都不曾携带他物,踏上这条路的魂魄也该一身轻松干净,脱离俗世尘埃。

  正如此时的万千苍白魂魄,都回到了最初与最终的模样,了无牵挂,平静无欲,正继续往前,不曾停歇。

  而它却因两颗珠子生出迟疑,继而驻足,变为了静默拥挤潮流中一缕格格不入的残魂。

  残存的意识无端被那颗蔚蓝珠子吸引,那光泽温润内敛,蕴着让它万分安心的气息,它莫名感觉熟悉而亲昵,无法割舍。

  它翻来覆去地抚摸,蔚蓝珠子似乎与它神魂契合,残魂如同被温暖泉水浸泡,舒服极了。

  再抬首时,万千魂魄已然走远,只余它孤零零站在空旷的原地。

  它本该继续往前的,但身负他物走上此路,便犹如背负重山,前行艰难……但要割舍手中之物,又无端生出抗拒。

  像是察觉了这抹停滞不前的残魂,周围潜伏环伺的冰冷黑暗慢慢围堵过来,意欲驱赶。

  不断逼近的窒息冰冷越来越快,稀薄的残魂害怕极了,它警觉地紧紧护住珠子,无助地东躲西藏,在无垠的虚无中跌跌撞撞……

  对方定是想来抢走它的珠子……

  冰冷黑暗还未曾在轮回边缘见过如此离经叛道的残魂,发了怒,旷野间的黑暗都朝着它涌了过来。

  它小心捧着珠子,在不断接近的逼仄感中慌乱踉跄。

  一直微微发光的蔚蓝珠子贴着手心,像是印在神魂记忆里的抚摸,不断安抚,令它意识慢慢聚拢……

  是了,它的归处不该在这里,不该继续往前走。

  它要回去,去找……某个人……那人曾说,会与它神魂相依……

  想到此处,前方不远处倏地燃起一簇洁白火焰,焰光缥缈而温暖,无风轻晃,莫名牵引着它接近。

  它便循着白焰的方向奔了过去,但身后的冰冷黑暗追赶得愈发快。

  浓厚黑暗就要沾染上这抹稀薄的残魂,赤红珠子倏然弹开,化为一道红色壁垒,把它的周身严实护了起来。

  它一愣,打量了一眼有些眼熟的红色结界,回想未果,又看向身前白焰——

  那是一盏悬在虚无中的白色玉灯,它茫然接近细细打量,立刻认出那燃着的白焰是与它同出一源的残缺魂魄。

  冰冷黑暗紧紧积压在红色结界上,势要把这抹残魂拎回正轨,骤起狂暴烈风,白焰闪烁不休。

  它手中的蔚蓝珠子微烫,是玉灯与珠子相互呼应,它隐约意识到,只要把蔚蓝珠子放入白焰……自己便能将所有残缺的魂魄聚拢,然后逃离此处。

  但……想到蔚蓝珠子会消失,它害怕极了,忙紧紧攥着珠子,藏在身后,抗拒万分地摇头。

  厚重暴躁的黑暗失去耐性,越发浓稠,终于得以慢慢渗入红色壁垒,拉扯上残缺魂魄,也侵蚀着白焰。

  还贪恋地妄图缠上它手中的蔚蓝珠子。

  它慌张地蹲了下去,把珠子紧紧护在怀中,恐惧又无助地缩成一团,不住发颤。

  黑暗逐渐吞噬赤红与洁白的光源,势必要消灭灰败天地间的这抹异色,而玉灯的白焰即将熄灭……

  忽然间,它察觉一阵暖意降落在身上,小心抬头望去,竟是一方墨色印玺正融入了玉灯中。

  下一息,微弱白焰倏然窜高,将它不由分说地吸了过去。

  白焰燃至最烈,几乎能驱赶黑暗,又脱离玉灯灯身,缓慢钻入它,弥补着魂魄空缺。

  它眼看自己越来越完整,迷茫了一息,浑身猝不及防剧烈疼痛起来。

  它疼得倒在地上,紧紧蜷缩起来,魂魄中不断流淌着古老而略感熟悉之物,强行将缝合不久的魂魄寸寸抻平,又催着什么生根发芽,重新生长。

  痛……

  太痛了……

  它死死地抱着蔚蓝珠子,忍不住无声哽咽,可惜魂魄没有声音,只能在玉灯下无声发颤。

  白焰慢慢将所有残魂聚拢,塑魂的疼痛让意识一分分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魂魄完整的夏歧终于在虚无中慢慢清醒。

  他都想起来了。

  他忙看向手中那颗蔚蓝珠子,最初还是失去意识记忆的残魂时,是珠子让他清醒驻足,才没有步入轮回。

  他察觉蔚蓝珠子中蕴着的强盛浑厚妖力,不由心惊肉跳,这竟是清宴的……妖丹……

  还有赤红夜明珠,怎么会在他手中?

  清宴怎能把妖丹分离出来,对方是不是出事了……

  猛烈的焦急让他眩晕了一瞬,他又倏然一僵。

  等等,没记错的话,他应该已经死了……

  等到持续疼痛让意识更加清明,记忆能往前追溯,他才想起来,是了,应该是触碰到禁术中那千分之一的渺茫希望。

  聚魂灯……还有融入聚魂灯的十方玺……怎么会随他到了这个虚无之地?

  十方阁传承六百年的门派信物竟甘愿为他塑魂,是因为逍遥游的传承吗……

  周身的赤红结界微微发光,结界之外不断翻涌着冰冷黑暗,那是沾染死气的黄泉水。

  赤红结界顷刻将侵入者烧为灰烬,奈何黄泉水汹涌不退,冤魂散了又重聚,不断撕扯着他的魂魄。

  他不知如今是什么情况,只能捱着越来越烈的疼痛,紧紧护着怀里的妖丹……

  清宴将妖丹给他,定是想赌一个渺茫希望,还好他没有把妖丹加入聚魂灯中,若是清宴有恙……他会比死了更难受。

  而此时他也知道,只要吞下妖丹,就能免去痛苦漫长的煎熬,彻底走出这里……

  但他不愿。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到达顶峰,他再次昏死过去。

  *

  暴雨是从南奉开始蔓延的,云章各地纷纷陷入倾盆暴雨。

  连终年飘雪的霄山也如同天幕漏了,已然下了一天一夜。

  沉寂了百年的沉星海如同沸腾一般,浓雾翻涌,兽吼震天,海浪汹涌袭来,卷着无边黑焰。

  黑浪已然漫至霄山城墙门,又跌落门前深渊,但防御结界已经染上了黑焰,铭文正被侵蚀。

  而袭击防御结界的魔物更为猖獗。

  霄山驻地中,早在沉星海异常时,清停云便嗅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息,与七使一起便把霄山所有人转移进清宴搭建的庇护所中。

  如今雨水积到齐膝深,罡风大作,万物齐颤,几名黑斗篷正在四处搜寻,反复探寻漏下的人和灵兽。

  周临浑身湿透,胸前衣襟中兜着一只刚捡起的颤巍巍狸猫,已用术法挡住雨。

  他踏入墓地,想要最后巡视一圈,探查有没有被雨水冲到此地的灵兽。

  暴雨百年难遇,雨水像是沉星海倒倾,嘈杂雨声宛如有千军万马奔过,大地震颤不休,当真灭世一般。

  他神识一扫,察觉墓地某处有异动,忙疾步穿过风雨,停在一块墓碑前。

  他一愣,那是现任门主……也是昨天刚刚陨落之人的墓碑。

  这些墓碑是早就立好的,猎魔人倒是不忌讳谈及死亡,还有人提前为自己选一个喜欢的位置,待陨落后,同门会把影戒放入其中。

  他沉默站了片刻,才去寻墓碑后闹出动静的灵兽。

  他俯身弯腰,就在此刻,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蓦地伸出,紧紧抓住墓碑上沿。

  饶是见惯魔物邪祟的猎魔人,也被这惊悚一幕惊得寒毛一凛,往后仰去。

  衣襟里的狸猫也惊声尖叫,一爪子糊在他的脖颈上,他在疼痛和震惊的双重刺激下猛地抽出剑——

  苍白手背青筋鼓起,像是在勉力站起来,扶了好几次墓碑,也使不上力。

  周临听到一声无奈叹息,有几分熟悉之感,心下有了个离谱猜测,忙绕过墓碑。

  闪电划过,天地间亮如白昼。

  只见原本还未堆上土的空荡荡墓里,一人未着寸缕,正坐了起来,湿漉漉的长发覆盖了单薄纤瘦的身子,肌肤苍白得不似人类。

  察觉他僵在原地,那人缓慢抬头看来,露出被雨水洗得澄澈的双眼,活像个索命的水鬼。

  那冻到发紫的嘴唇微动,没有声音,却能辨识是——

  “拉我一把,卡住了。”

  此人正是昨日据影戒传信所说的,死得不剩尸骨的霄山门主。

  周临活见鬼一般,睁大眼看着眼前的荒唐景象,毕竟昨日霄山连丧钟都敲了。

  但震惊之余,却暗中颤抖着松了口气。

  *

  暴雨嘈杂,不断猛烈冲刷在夏歧身上,他没有半分不耐,缓慢环顾过四周熟悉景致。

  他慢慢握紧拳头,又倏地松开。

  ……回到人间了。

  死而复生的欣喜还未持续片刻,他又被眼前之人气得一口气卡住。

  这周临以前拽得二五八万,成天找茬切磋,不带重样,现在手脚像是没被驯化过,同手同脚过来扶他,他正打算借力,撑起不太利索的新身体,这厮烫到似的立马撒手。

  他猝不及防跌回坚硬的墓里,刚刚长齐全的身体疼痛余劲尚在,敏感得不行,这一摔磕得他一阵龇牙咧嘴,痛上加痛,险先再次被送走。

  奈何新身体虚弱得很,撑不起骂人那口气,只能在心里把周临问候了个遍。

  几息后,他见缺德周临紧绷着一张脸,用芥子里掏出的衣服将他严实包裹住,才把他搀扶起来,还上了挡雨术法……

  行吧,也算有点良心。

  夏歧冷得浑身打颤,极为不适,迷茫片刻,才发现他不仅畏寒,还灵力尽失,神识全无。

  不仅如此,他失去了潋光,任何芥子都没了,影戒也不在……

  看着满天地把他困住的暴雨,他终于察觉,自己如今和凡人没有差别。

  但是……

  他竟然真的再次醒来,逃过了死亡。

  在出发去南奉前,他背着清宴,威逼利诱了霄山大夫,两人一齐找来诸多违禁术法,拼拼凑凑组合成一道禁术。

  其中的聚魂术法,本是想把陨落后的破碎神魂聚拢回霄山墓地。

  想必死亡的瞬间,魔焰也摧毁了芥子,才让聚魂灯循着残魂跟来,十方玺则会护住逍遥游的传人——都随他落入虚无。

  聚魂灯与聚魂禁术将他四散的魂魄聚在一起,十方玺甘愿融入聚魂灯,重塑了他的躯体,才让他从霄山墓地重生。

  十方阁供养了六百年的信物,虽比不过万妖王妖丹,却也有着通天彻地之能。

  他忙摸了摸怀中完好的妖丹与夜明珠,止不住轻咳几声,察觉周临打算把他往庇护所带,便顿住脚步,沙哑开口:“怎么下起暴雨了,南奉如何了?”

  按理说,九霄吞云阵启动,山灵该是被彻底清除了,这番末日模样又是怎么回事?

  清宴又如何了?清宴肯定担心极了……

  周临见他不愿继续走,也没有多问其他,只是停下应道:“据傅六使的传信,你……陨落后,山灵魔核已碎,但山灵藏在灵影山深处的剩余魔气正在肆虐,掀起沉星海万丈海浪,势要淹没云章。而沉星海结界坍塌,魔物四散,霄山所有人被转移进庇护所,而从南奉离开的人已经赶往长谣海岸。”

  夏歧心里咯噔一沉,之前在十方阁祭坛里打斗,诸多真相接二连三而来,他没来得及细想,如今想来,山灵筹谋当真不浅。

  清宴入了噬灵鼎,只要被消耗大量妖力,蕴在沉星海结界的万妖王妖力便会察觉主人危机,立马回归。结界随之坍塌,被困住的另一半山灵便不会受阻。

  这是在山灵计划中的一环。

  祂只是没料到九霄吞云阵的存在。

  但得以离开后,山灵并没有把藏在灵影山的所有魔气调去南奉合体,还留下了一部分。

  魔核被毁,山灵的魔气终会尽数消散,但在消散前,那些藏在灵影山的魔气足够掀起沉星海黑色浪潮,淹没云章,让黑焰侵蚀蔓延……

  他需得立马赶回去。

  最紧要的是要把清宴的妖丹送还,失去妖丹会让妖灵神魂重创,生息枯竭,连万妖王也不例外。

  清宴怎能做此牺牲……明明还被黑焰损伤了神魂……

  他越发惶急担忧,重生后对死亡的余悸也让他越发想念清宴……

  夏歧结束了沉默,向周临说道:“带我去传送法阵,我要去长谣。”

  周临一愣,欲言又止,却实在没忍住:“你疯了?你修为尚未恢复,和凡人无异……而且传送阵在五十年前便关闭了,如今四处混乱,沿途会被魔物拦截……”

  夏歧冷得哆嗦不已,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感受到这般寒冷了,但云章如今有诸多与他一样的百姓,甚至更糟,得尽快阻止山灵。

  他牙关一颤,拢紧衣物,没听到劝似的催着周临:“你扶我过去便是,快走,就算全速御剑,从霄山到长谣也得十余天,那时候什么都凉了……”

  周临实在不知这位连走路都不稳的人哪里来的勇气,不由沉着脸。

  但几息后,又沉默地把他背了起来,转眼便到了传送阵。

  激活铭文,启动法阵,用影戒联络身处长谣的傅晚,让对方开启长谣那边的传送阵……周临一气呵成。

  见准备妥当,夏歧杵着随手薅来,以作拐杖的树枝,颤颤巍巍地准备迈进法阵:“多谢,你且回去……”

  话音还未落,他却察觉手臂再次被搀扶着,是周临也一起迈了进来,还起了一道防御术法挡在前面。

  两人的身影一起消失在法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