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一天, 从石门村打谷场上的全体社员大会开始。

  按照石门村人的习惯,一切关乎民生的大事,比如盖房子动工, 春耕伊始,以及麦收秋播等等,那是一定要选个良辰吉日,然后由吴常德先提前组织大家开个大会,喊喊口号,搞得特别郑重其事。

  眼下小麦已经成熟,石门村的麦收工作定于明日上午九点准时开始, 全村老弱病幼除外, 其余人都要拿起镰刀加入到小麦收割的队伍。

  这大会每隔一阵子就要开一场, 每次都是吴常德在上面讲的慷慨激昂, 底下村民们有一搭无一搭的听着, 但今天就很不一样, 几乎所有人都很精神, 很积极。

  毕竟, 收了小麦, 大家的伙食立刻就能改善,而且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 他们都能吃上可口的白面馒头了。

  知青们今天的感觉也很不一样, 大伙儿还是头一回觉得吴常德组织的这个动员大会有那么点意思。

  这几天天气很好,六月的大太阳照的热辣辣的,知青们嫌晒,都坐在谷草垛底下的阴凉处。

  吴常德在上面大讲, 郑延和宋见俩人在下面小讲。

  “ 我老丈人今儿可以啊。”

  郑延嘴里叼了狗尾巴草,看着打谷场中央一呼百应的吴常德, 一脸坏笑:“ 搞得跟他妈誓师大会似的,真带劲儿。”

  “ 那可不,讲得我差点儿都热血沸腾了,现在就想拿起镰刀往地里…”

  宋见这话说一半,忽然才反应过来郑延的那前半句,停住,扭头冲郑延啧了啧。“郑延,你丫以后可别说人陆战生脸皮厚了,他现在可真比不上你。”

  “ 哈哈,那还是不一样的。”

  郑延笑着说:“ 陆战生那小子是纯粹的脸皮厚,哥们儿这个啊,叫自信。”

  “ 哎哟,还自信呢,人陆战生现在可是已经抱得……”

  话没说完,宋见忽然感觉旁边有道目光看向了他,他抬头一看,是贺知,他就赶紧呵呵笑了笑,然后回头继续冲郑延道:“ 你丫可是连话都跟人小吴说不上呢。”

  “ 那哥们儿也比你强,哥们儿好歹没被人明言拒绝,还有无限机会。”

  郑延乐滋滋的冲宋见挑了挑眉:“ 你呢?”

  “ 操!”

  宋见听这话立刻挥了挥拳头:“ 你就说你小子是不是想打架?”

  “ 谁想打架!”

  吴常德大老远看见郑延和宋见一直在说话,他最不喜欢自己开大会的时候底下有人开小会,过去就冲他们喊道:“ 想打架去台上打! 打的好看,咱还都跟你们鼓掌哩!”

  郑延和宋见老早之前就不怎么跟吴常德对着干了,见吴常德嚷嚷,他们也不在意,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还能说些好话。

  “支书。”

  郑延站起来,站的规规矩矩。“ 我们可不是开小会,我们刚刚那是在夸您呢,您今天讲话讲的精气神儿十足,特别振奋人心。”

  “ 是啊支书。”

  宋见也说:“ 我刚还说您讲的特别有力量,讲的我现在立刻就想去干活呢。”

  “ 倆小娃子嘴厉害着哩!”

  贺知被问的看起来有些无奈和尴尬。“ 还没起床。”

  “ 咋还没起? ”

  吴常德瞪了瞪眼:“ 这都几点了?他不知道开大会吗?”

  贺知被问的更显无奈了,低了低眼眸,没回答。

  “ 无组织!无纪律!”

  吴常德气死了,他现在对陆战生的看法很矛盾,既稀罕陆战生聪明能干是块材料,又气愤陆战生心高气傲总是不听指挥。

  气了半天,也没办法,吴常德只好招招手把吴青青喊过来,然后自己气呼呼的叼着烟袋锅子走了。

  吴青青手里拿着一些手套,这是吴常德特意让村里的妇女们给知青们现缝的,因为他觉得这帮知青的肉皮太嫩了,动不动就磨出水泡。

  宋见虽然被拒绝了,但也还是贼心不洗,吴青青挨个儿发手套的时候,他笑嘻嘻的问:“ 小吴,这里面有没有你做的啊?”

  有,但吴青青没好意思说,她只是快速的发完了手套,然后也跑走了。

  大家拿着各自的手套去试的时候,宋见发现郑延的好像跟别人都不太一样。

  “ 郑延,为什么我感觉你的好像更厚实一点?”

  郑延一开始也没注意,听宋见这么一说,他去跟别人的比了比这才发现还真是,而且他的这双手背上还绣了一朵很小的不太明显的小雏菊。

  “ 嘿?”

  郑延有些惊喜道:“ 我这个估计是个小姑娘做的,还有花呢。”

  贺知看了看,说:“ 那你要不要猜一下,是哪个小姑娘做的?”

  “ … ”

  贺知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参与他们之间无聊的讨论的,所以听他这冷不丁的一问,郑延愣了愣,忽然更觉惊喜了。“ 难不成这双是小吴做的啊,这么巧吗,我,我这么幸运的吗?”

  贺知:…

  这跟幸运不幸运没什么关系,手套是吴青青挨个儿发的,郑延的又是最后一双,它就不是个巧合的事儿。

  偏偏郑延当局者迷,思路总是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反倒是宋见琢磨着发现了些什么,他心情顿时就变得很失落,整场大会都再没说过一句话。

  兄弟们有人欢喜,有人愁。

  而陆战生这边也不怎么舒坦。

  天气太热,陆战生本来睡觉睡的就不舒服,偏偏吴常德从打谷场上散会之后还直接来了他的屋。

  来了直接推门而入,进屋就一嗓子:“ 咋个回事!开大会也不参加!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了!”

  这冷不丁的,陆战生在睡梦中直接被吓了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好半天才回过神儿。

  然后,他就怒了。

  “ 有病啊!”

  陆战生那火气上来了就也顾不上什么长辈晚辈了,瞪着眼就冲吴常德骂道:“ 你不知道人睡觉的时候不能受惊吓吗!”

  “ 几点了还睡!”

  吴常德指了指外面的大太阳:“ 日头都晒着腚了!大小伙子不知道害臊!”

  “ 我他妈就睡个觉害什么臊啊!”

  陆战生更怒了:“ 你这老家伙是不是没事干闲的啊!就非得跟我这儿找不痛快是吧!”

  “ 谁没事干!老子忙着哩!”

  吴常德也怒道:“ 咱们石门村历史以来,开大会必须每个人都参加,你咋个这么特殊!”

  “开会开会!开个屁的会!”

  陆战生说:“ 天天张罗着开那玩意能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啊!”

  “ 哎,这你可说对了,就是当饭吃哩!”

  吴常德说:“ 今天开会是为了安排明天割麦子的任务,那就是吃饭的事!”

  “ 那你安排去啊!喊我干什么! ”

  陆战生说:“怎么的啊!石门村割小麦这活儿没我干不成啊!我不参加你们就得饿死呗!”

  “ 你不参加你会饿死!”

  吴常德说:“ 再敢无组织无纪律!就不给你分粮食!”

  “ 不分就不分!我他妈还不要了呢!”

  陆战生气的指着门口:“你现在给我出去!”

  吴常德也气坏了,拿烟袋锅子指着陆战生:“ 行!你小子有种!你等着!粮食打下来一粒也没你的!”

  贺知回来的时候,吴常德正带着一腔的怒火从屋里出来,看到贺知立刻说:“ 小贺同志,你这个弟弟咋回事哩,咋个咋也管不听,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贺知无奈的叹口气,也没说什么,只是等吴常德叨叨了一通离开之后,回了屋。

  陆战生趴在床上,闭着眼,感觉气的整个人身上都窜着火苗。

  贺知关上门,过去床边坐下,伸出手指,轻轻揉了揉陆战生拧着的眉心。

  陆战生没动弹。

  贺知又倾身下来,在他的唇侧吻了吻。

  陆战生压了压火气,并睁开了眼睛。

  贺知趴在他胸前,目光对上他的,淡淡的弯了弯眉眼。

  陆战生顿时就感觉火气散了大半,他撅了撅嘴,冲贺知哼道:“ 我刚才差点儿让那老家伙给气死。”

  贺知笑着捏了捏他的脸。“ 那要怎么办,我们去找他打一架给你出气?”

  “…”

  不过,他还是故意撅着嘴:“ 有点危险了贺知同志,你现在可变得越来越没有原则了。”

  只见贺知听了这话之后,又笑了下,然后更往前凑了凑,蹭着他的鼻尖,对他说:“ 我的原则,现在是你。”

  “…”

  听这话,陆战生的火气几乎是立刻就散干净了,而且心情当时就变得特别敞亮。

  贺知好会说情话。

  陆战生知道贺知是在哄他,但他还是很高兴,他一直想要的就是贺知这样,遇到事情第一反应不是指责,而是安慰。

  “ 贺知。”

  陆战生把人抱在怀里,美滋滋的说:“ 你真好。”

  贺知也笑了下,然后趴在他的身上,任他抱着。

  过了好一会儿,陆战生心里彻底舒坦了,才松手,准备起床。

  由于天气太热,陆战生睡觉出汗,身上的衣服都汗湿了,他也是在贺知拿来了干净的衣服并打算帮他换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件事。

  “哎。”

  贺知伸手要帮他脱衣服的时候,陆战生赶紧躲了下,然后又立刻对贺知说:“ 你先去帮我打盆水来呗,我想洗洗再换。”

  贺知说:“ 那先把湿衣服脱了。”

  “不用。”

  陆战生说:“ 你先去帮我打水。”

  贺知皱了下眉,脸上表情就显得有些疑惑了。

  陆战生知道,贺知这大概是疑惑他怎么突然变得知道害臊了,毕竟他再也没再在贺知眼皮底下肆无忌惮的光着身子,就连晚上亲热的时候,脱衣服之前他都要先把灯给吹灭。

  但陆战生装没看见,撵着贺知出去之后,迅速的换了衣服。

  换衣服的时候,他看了看肚子上的那道长长的疤痕,不知道是不是心情烦躁的缘故,忽然感觉这道旧伤口处很不舒服。

  有些疼,又有点痒。

  而且仔细看看,还隐隐有些发红。

  陆战生当时就很纳闷,但他不敢让贺知给看,就打算去让郑延他们给看看怎么回事。

  贺知打了水回屋之后,陆战生又借口擦洗不舒服说要去知青点那边洗。

  而拿了毛巾皂荚,刚出门,冷不丁的往地上一撇,忽然发现地面上黑乎乎的,仔细一看,是乌央央的蚂蚁。

  陆战生就那么看着那些成群结队的蚂蚁,再抬头看看远处的迎风坡上飘着的那几朵乌云,琢磨了片刻后,突然瞪起了眼:

  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