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的雷声在头顶炸响, 乌云如墨盘旋,雨水如刀般落下。
男人双眸布满血丝,狠厉而绝望地扣着眼前人的脖颈,将他一点点举起。
他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自己站立不倒, 他只知道, 那抹清瘦而无悔的身影消失在藤蔓间, 化作血雾的刹那, 心中似乎被偷走了一块,空空荡荡, 似乎有什么在疯狂地往外溢出。
这一次, 他竟感觉不到痛。
心底有比与树融合更痛的存在折磨着他。
姜繁用余光看着钟洵的满头银发褪去, 纯黑的发丝被凌厉的风吹得张扬放纵, 忍不住勾起嘴角。
这树对它的宿主一向不错,懂得投桃报李。为了能延续自己的存在, 无论如何都会分出一些精神力来支撑宿主的寿命,甚至于起死回生。
它似乎是没什么能帮到钟洵的, 又还了他一头乌黑的发。
“他果然想两全。”姜繁艰难张口, 吃吃地笑,像是松了一口气, “终于摆脱这棵树了, 多谢了啊, 弟……喊弟妹怪怪的, 啧。”
钟洵微微眯起眼, 他接受任何人对他和姜简的祝福, 唯独不需要他这位“兄长”的认可。
但,隐约有哪里不太对劲。
姜繁眉尾微挑,感受钟洵手臂卸力,而自己的脚尖可以踩到地面了。
“你不想杀我吗?”姜繁双手放在钟洵的手腕上,声音鬼魅而幽微,“你想不想同态复仇?当初我怎么对他的,你也可以怎么对我。我可以教你。”
说着,他用力带着钟洵的双手往自己喉咙上按压。
这一幕何其相似!
费泽尔用亲人要挟唐尹时的画面闯入钟洵脑海。他皱眉看着姜繁,看着他逐渐放松的眉宇,庆幸终于不再是树的宿主,陡然意识到:姜繁也在主动求死!
为什么?他做了这么多事情,把场面弄得乱七八糟,到现在他难道只是想摆脱树的限制而求死?
他现在不能杀他。
手指刚一松懈,姜繁就加几分力,两人在方寸之间的地方形成拮抗。
姜繁察觉到他的想法,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满含笑意,用低哑的声音,绘声绘色地向他描述着二十多年前的那天,他是如何无视了自相残杀后倒在血泊中的父母,如何无视了母亲的求救,一步一步走向姜简。
“我身体弱是被那两个疯子折腾的,报应就是姜简也从小就体弱,比我还弱。”
姜繁轻笑一声:“他在沙发上,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看着他脸上的红润一点一点消失,真的很痛快。”
一双无形的手勒紧了钟洵。
心尖痛到发颤。
他望着姜繁那张和姜简相似却又完全不同的脸庞,脑海里又仿佛有另一个声音诱惑着他将动作就进行下去。
“闭嘴!”
吼声发出的瞬间,他以姜繁没有想到的方式将他反手摔在地下,两条手臂分开后立刻扭在背后,膝盖抵着脊柱,将姜繁擒住,让他没有办法自戕。
“咳咳!”姜繁额头抵在地上,呛了几声,“看来不能指望你了。”
说着他又咳了几声。
钟洵警惕提防他的动作,用力按住姜繁挣扎的双手。
姜繁深吸一口气,在钟洵用力时陡然停止挣扎,顺着惯性往旁边挪了挪,双眸泛着光。
就在这个瞬间,空中最后一根藤蔓坠落时变了方向,像是被人控制一般朝姜繁砸来。它从姜繁与钟洵之间穿过,径直来到姜繁身前。
钟洵瞳孔紧缩,不顾藤条上的刺,想将它挥离。
藤蔓如同蛇一般与他兜兜绕绕,尾端生出粗刺从姜繁左背上穿过。
姜繁放松地闭上了眼:“真可惜,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但是我可以。”
下一秒,另一团血雾从钟洵手下飘散开去,无数藤蔓也骤然失去生机,蔫蔫垂在地面,枯萎致死。
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消失在面前。
所有人都怔在原地,眼前接二连三的变故远远超过了他们过去在节目和演播中心经历的一切,他们不敢呼吸,也不敢正眼对上场中央的钟洵。
即使他们不了解姜繁,不了解树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但有一点他们再清楚不过。
是姜简选择了他们的生命,而钟洵同时失去了姜简。
而在此之前,他们之中有多少人为了自己的存活在诋毁、揣测他们两人呢?
不再有排名能给他们带来底气。
也不再有场记的声音能回应他们心头的疑问。
雷雨和狂风就像是男人的怒气,他站在场中央,一动未动。但每一个人都明白,现在钟洵能决定他们的生死。
他们淋着暴雨,无声地等待着钟洵的审判。
陈夕清看着远处仿佛末日的天际,雨水落在龟裂大地上不知会流向那里,废墟层叠,一切都没有生机,只有钟洵背后那棵发着淡淡微光的巨树充满生命力。
似乎这才是这个世界本来的模样。
她在一片静谧中抬步走向钟洵。卜蒙拽了拽她,没有拉住,反而被她拖着一起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钟洵循声转头看向陈夕清,雨幕中她的目光似乎没那么犀利。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沈虑和陈夕清并肩而行的模样。如果没有这一切,沈虑应该会在某个休假日带着她请他们吃饭,而他甚至可以接机在饭后偷偷试探姜简对他的态度。
指尖一动,从树上飘落下荷叶般大的叶子,遮在两人头上,随后人群发现他们头顶也撑起了一片巨叶。
陈夕清动了动嘴唇,只是还没等她说话,就听见钟洵先开了口。
他声音平静,像是神魂被抽离了一般空洞:“你说,为什么活下来的总是我?”
在这件事情上,她到底算是钟洵的前辈。
她胡乱在脸上抹了抹,深吸一口气:“既然已经活下来,就想想怎么活下去吧。”
钟洵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这个世界现在归我支配,等我研究一下,先把你们送出去。”
早在唐尹的回忆里他们就已经知道,完全和树融合之后的宿主具备往返α和β两个世界的能力。
那时姜简不希望他和树融合,不希望他像费泽尔那样,在地狱里忍受着作为宿主的孤独与痛苦,可到头来,除了这个满是缺点的方案,他别无选择。
他想过无数和树加快融合的方法,都无济于事。
偏偏他以身换他活命的决绝离开让潜意识破开了一个缺口,被意识之树所洞察。
那是从意识中所诞生的树,它充分洞悉了他的潜意识。
众人茫然之际,忽然看见远方的空地上有一座高楼拔地而起,平台上生出扶手电梯,地面裂缝上搭起板桥,径直通向那座高楼。
他们听见钟洵说:“里面和演播中心里的房间差不多,你们先休息吧,过几天带你们回家。”
所有人心中一震。
他们没有等到钟洵的审判,却等来了他不计前嫌的馈赠。
语言的狡辩没有办法掩饰他们先前的丑恶嘴脸,在第一个人朝他倾身鞠躬时,无数人低下头,弯下了他们的腰。
有人快把脸埋到膝盖上。
有人眼泪落在地上。
但钟洵没再理会他们,无力摆摆手,转身看着意识之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轰鸣声,卜蒙撑着叶伞跑到平台边缘,大惊:“温姐姐?!她这是带了一个车队的人啊?”
钟洵回眸,看见至少有三十个人骑着摩托从雨幕中冲出来,为首的人不再穿着长裙,换了一身干练的衣裤,长发在脑后利落盘起。
摩托急刹在原地。
温思黛跳下车,抱着摘下的头盔,顺着钟洵在这一侧新搭起的电梯,拾级而上。
她身后车队上的人也下来,跟着上了电梯。
平台两侧,一座电梯载着嘉宾们拥挤地下楼,另一座电梯上的人严整有序地排列,笔直站立。
仿佛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钟洵往前走了两步,看到温思黛身后的那个人,震惊了一瞬,蓦然挺起胸口,站定。
陈夕清也递去目光,不禁怔在原地。
“沈局。”双唇轻碰,钟洵艰难地喊了出声,“你们怎么来了?”
沈长锋颔首,长话短说道;“姜简失踪后我们没有放弃,按照他的原计划进行追查,期间又搜查了一遍当初沈虑失踪的那片山林,后来在深山里的一个小口山洞里捕捉到一种异样的波段。我们在姜简最后失踪的地方,也就是他的家里也找到了相同的波段。”
正说着,沈长锋身后一人高喊:“沈局,异常波段在这里的强度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沈长锋惊喜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人手中的仪器。
钟洵瞥了一眼身后的树,了然道:“恐怕是这棵树留下的,进出两个世界都要依靠它的力量。”
沈长锋点点头:“波段在山林里最明显,我们重新部署之后,把新研制的探测仪放进那个小口山洞,实时监测它的轨迹和镜头里的画面,到达一定深度时,它和我们的联系就切断了。”
抱着仪器的人接着道;“后来我们小队被派出,沿着探测仪开凿洞口,我们下到一半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都到这里了……然后就看到这个姐姐了。”
他们的目光齐齐落在温思黛身上,看得温思黛有些不自在。
她清了清嗓子,对钟洵说:“我在医院碰到了秦瀚,他把他知道的都告诉我了,还说树的上一任宿主,那个叫唐尹的人是我外祖父。他说如果我知道我母亲生日之类的,或许能凑出一串数字激活什么东西。”
钟洵眼眸一亮,他想到姜简背过的那串数字。
那是程序“唐尹”的运行密码,是为了维护子世界的稳定而设置的。原来在树所在的世界也有一个“唐尹”的存在吗?
“我在医院的护士台找电话拨打了那串数字,然后他们就进来了。”
她抱臂看着这群自称异调科的男人们,她提到钟洵和姜简时观察了他们激动的反应,这才确认了他们的身份:“但之后那串数字就没有用了。”
钟洵沉吟了一下。
也许唐尹把宿主身份移交给任繁星时留了后手,能短暂利用树的力量打通两个世界的通道。
但既然有这个方法,他为什么没有离开这里?
他和树融合的时候瞥见了姜繁杀唐尹的画面,他明明可以……钟洵抬眸看向温思黛,突然明白了什么。
“秦瀚呢?”
“他衰老的速度太快,我还有很多疑问没有问,他就咽气了。”温思黛拧眉,“放心,我还给他化妆推进太平间呢。”
这一点钟洵清楚,子世界崩塌,他在缝隙地带延长的时间都反噬在身上。
只是,秦瀚从来没有当过宿主,他就算是自己调查,也不可能知道的那么详细。
理清这一点,他重新看向沈长锋。
“想麻烦沈局你们先去安置一下那边的……受害者。他们是和我们一样失踪后来到这里的人。”他转头看向下楼的嘉宾们,“我先把烂摊子收拾一下,晚点和您汇报。如果顺利的话,从明天开始大概可以把人逐一送回。”
事实上,这个满是废墟的世界无星无月,连明天什么时候到来他都不知道。
无论如何,先让他们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吧。
沈长锋信任他,没有多说。他一个眼神,异调科的人就知道该怎么做。安置受害者、身份登记、分配房间……几乎瞬间就有人统筹安排好,三十个人步履整齐地走向另一侧的电梯,追上人群。
离开前,钟洵轻轻在陈夕清背后推了一把。
沈长锋早就注意到这个眉目张扬的女孩一直盯着他看,不解地看向钟洵:“这位是?”
钟洵叹道:“沈虑的女朋友。”
沈长锋坚毅的脸庞有了一丝裂缝。见到了钟洵却没见到沈虑,他怎么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自己的儿子……他想到这,整个人身体晃了晃。
陈夕清眼疾手快地搀住他,扭头对钟洵说:“我先带叔叔过去了。”
卜蒙见状,帮她在另一侧也扶住沈长锋,一同离开。
狂风渐弱,暴雨变得淅淅沥沥。
钟洵目送所有人离开,走进他临时建起的楼宇中。
最后一个人走进后门关上的刹那,他的心门也像是被重重合上。
只有温思黛还站在原地。
“知返呢?”他蓦地想到最后一刻将丧尸扑出列车的少年,问道。
温思黛沉默不语。
知返实现了他的愿望,和他的简哥一样,成了一束光,连结局都一样。
没有尸骨,仿佛从来不曾来过这人间。
她想,自己从姜繁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的故事,远不及姜简亲身经历的要痛。
良久,她才吐了一口浊气,将鬓边的碎发别在耳后,细声道:“我也看了姜繁的全程直播,节哀。”
钟洵亦没有回应她。
他走到树下,站在演播中心的遗址上。
风轻轻吹过,废墟消失在风中,露出泥泞的土壤。
“楼塌的时候,整个节目系统和后台都已经被我摧毁,你现在不用遵循人设,做自己就好。”钟洵想了想,又道,“或许唐尹还给你留了什么东西,但是都没有了。”
说话间,钟洵靠坐在树下。摊开手,一只蝴蝶在掌心缓缓出现。
蝴蝶振翅,翅膀上抖下细微的晶莹,向远处飞去。
所过之处焕然一新,俨然是一片新天地。
他希望姜简也能看到,这化腐朽为神奇的壮观力量。
“人设嘛,习惯了,哪有那么容易改得过来。至于那位素未谋面的外祖父,与我而言,不重要。”温思黛视线随着蝴蝶远去,鬓边的碎发在风中轻轻晃动,“说起来,你同事们在丧尸身上也发现了同样的波段,不过还没来得及研究,它们就成片成片地死了。”
钟洵的掌心飘出的蝴蝶越来越多,似乎要将他淹没。
而他的目光却没有焦距。
“节目世界纷纷出现事故,他们都来向节目组讨个说法。原住民开始质疑他们所观测的世界,进而会对树所创造的世界本身有所怀疑。无论是树还是姜繁都不会允许他们破坏稳定,不能抹杀,只好将他们变异。”
而姜繁似乎打定主意,急着在这片土地上所有人死去之前,把宿主身份转移出去。
构建了最后的节目世界,给第一名许诺了诱人的奖励。
等等……
姜繁是这么轻易寻死的人吗?
他,他们,真的死了吗?
钟洵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
“怎么了?”温思黛被他突然犀利的目光吓了一跳。
“你在哪里遇见秦瀚的?带我过去。”
钟洵起身三步并作两步顺着电梯往下走,挥手在空地上实体化了一辆拉风的越野车,拉开车门钻进去。
温思黛连忙追上,跳进副驾:“就在医院,我出了手术室看到他的。”
脚踩油门,发动机轰隆作响,车身向前冲刺。
残破的天际随着车轮的碾压越来越宽阔。
“缝隙地带是属于子世界的缝隙地带,以秦瀚的权限只能返回到曙光二中的世界,他又是怎么回来的?”钟洵自言自语道,“还有姜繁……也很奇怪。”
费泽尔将宿主身份移交给唐尹时,是真的解脱。
他什么都没有做,在树下静静迎接了死亡。
但姜繁不一样,他千方百计地想要让他杀他,那一点都不像是单纯寻死……说句不好听的,像赶着去投胎,又像急着出远门。
“他该不会是想做一件只有自己死后才能做到的事情吧?”温思黛听了半天,总觉得眼前云雾缭绕,理不清楚,不禁皱起眉,不解地说道。
话音刚落,钟洵猛地踩下刹车。
那双深泓般的眼眸被点亮,声音隐隐有些颤动:“有的,有一个只有死了才能去的地方。”
温思黛瞪大眼睛,嘴长得浑圆:“不是吧……”
两人异口同声;“荒芜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当身躯被碾成粉末, 化作虚无时,姜简发现,他的意识并没有随之消散。
他有双虚空的眼,看得见钟洵目眦尽裂;有无形的耳, 听得见他心底无声的呐喊;他飞向钟洵身边, 伸出手拥抱他, 却从他冰冷的血液中穿过。
他像蒲公英一样在空中飘荡。
很快, 一阵剧烈的风暴席卷而来,裹挟着脆弱而单薄的意识坠入深渊。
眼不能看, 耳不能听,最后一缕意识在黑色旋风中消失。
直到……
高频而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他努力地竖起耳朵去听, 听那意义不明的词句,听那不知道是哀嚎还是尖叫, 他在黑暗中倾听, 抓住一道低沉而悦耳的声线。
那道声音在喊:“姜简, 姜简。”
陡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白茫茫的一片。
他在哪里?
像云朵, 又像棉花糖,绵绵密密挤在他周围, 一朵蓬松而巨大的白色絮状物托着他的身躯——不, 他已经没有身躯,那么这应该是他意识所凝成的形象, 清澈而透明。
就像回溯时走在记忆画廊里那样。
很快, 姜简便意识到了差别。
回溯记忆画廊时, 场景不会变动, 亦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而此时此刻, 围绕着他的轻飘飘的云朵正挤挤挨挨朝他涌来, 压得他没法呼吸。
没有躯体,也能感受到窒息吗?
他一边出神思考,一边试图拨开眼前拥挤的云朵。
“姜简!”
那道声音再次传来时,云朵中有一道极细的裂缝。
在缝隙合上的瞬间,他果断伸手,一蹬脚下白絮,灵巧地钻了出去。
外面也是白茫茫一片,但他在这茫茫尽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剑眉星目,身形笔挺,宽肩窄腰敛起一丝慵懒。虽说眉宇间蕴着淡淡的纨绔,整个人的气质却无比肃杀。
这是异调科重明小队的前队长,沈虑。
“果然是你。”沈虑打量着姜简的神色,知道他认出了自己,蹙眉朝他飘来,“怎么是你来了?钟洵呢?”
姜简挑重点长话短说,只见沈虑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末了,他问:“这里是……哪里?”
沈虑淡淡看了他一眼:“你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姜简微愣:“真的有荒芜之地?陈夕清说,你从来不相信荒芜之地的说法,认为这是为了减轻嘉宾怀疑,让他们沉溺节目而编造出来的。”
沈虑听到那个名字,身形晃了一下。
长眉微挑,自嘲地笑道:“在来这里之前,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不过荒芜之地这个称呼,实在太……美好了,如果可以我更愿称之为,意识坟场。”
“意识……坟场?”姜简咀嚼着这个词。
“我们进入的这个世界,包括节目世界,存在这样‘荒芜之地’这样一个混沌地带。人死后意识并不会立刻消失,而是会被冲刷到这里。意识单薄无力就会逐渐丧失与本人的联系,炼化成这样只会吱呀尖叫的棉花。”
说着,沈虑从旁拥挤的云朵中捏住一团,往外一扯。
刺耳的尖叫哭嚎声顿时震耳欲聋。
姜简有样学样地轻轻扯了一片,他听见的是女人呜咽和小孩啼哭交杂的声音。
费泽尔临死前和唐尹的对话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从树的诞生到,β世界的产生,都遵循着意识先于存在、意识参与物质形成的路径。
而荒芜之地的存在似乎更佐证了费泽尔的观点:当人身死,其具体存在湮灭,意识依旧以某种方式停留,组合成这样的一片混沌方域。
他知道沈虑为什么认为这里应该叫意识坟场了,这里死去之人的意识堆砌成的废墟。
“据我观察,炼化的容易与否和个人意志也有很大关系。我在这里每天都能见到很多死去的人,但很少有人能像我一样保持完整体坚持到现在。”沈虑缓缓道,“如果你真正接受了自己将死或已死,刚刚他也很难唤醒你。”
“他?”
“我的好兄弟。”
沈虑打了个响指,一朵云后幽幽飘出一个姜简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但是他并不是很敢认,语气都有些弱;“钟……钟洵?”
怎么可能?如果钟洵比他先到意识坟场了,那么外面那个因为他用了置换奖励救活的人是谁?
姜简死死盯着眼前的身影,眉心慢慢拧起。
这道与钟洵一模一样的身影俨然不是完整体,窄腰之下便形如淡烟,看上去像极了从童话的阿拉丁神灯里飘出来的俊俏神仙。
他似乎察觉到了姜简的警惕,慢慢飘到他的面前,抬手覆上他的眉心,似乎想要抹平那漂亮的沟壑,而后虔诚地吻在他眉间。
姜简连忙往后退了几步,抬眸对上眼前人落寞的目光。
“噗,你也有今天。”沈虑看了一会儿戏,抓着钟洵肩头往身后一拉,“别怕,这就是钟洵自己的残留意识,马上也要被炼化了。”
姜简看着沈虑身后那个低眉顺眼又嗫嚅的身影,心生一丝割裂感:“他怎么会在这里有残留意识……啊!”
他想起来了,令陈夕清耿耿于怀的那次节目,除了钟洵全军覆没!
“那次节目什么情况,他为什么闭口不提?”
姜简听沈虑的话,目光没有从“钟洵”身上移开。
他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仿佛很快就要化成一缕烟,与周围的云朵融为一片。
“我是先死的,亲眼看着我俩的意识一起坠落到这里,但突然有一根藤蔓缠着他的意识体带他离开了,这位,确切地说,是钟洵的意识残留。”
藤蔓?姜简眼中闪过一丝犀利。
虽然那是钟洵只与意识之树融合了一半,但树还是选择救他了吗?
姜简看向两人;“所以,那次节目到底发生什么了?”
沈虑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转头问钟洵的残存意识:“哥们,要说吗?”
这残存意识原本钟洵本人要脆弱得多,他缩在沈虑身后,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索性低下头,沉默地咬着嘴唇。
姜简不禁看呆了,钟洵那个有事没事就亲吻他的厚脸皮还能有这么娇羞的一面?
“算了,我来说吧。”沈虑也不习惯他的好哥们这副模样,摊牌道,“你知道我兄弟喜欢你吗?要我说,你可以不把他当钟洵,这点残存意识几乎是他所有压抑的暗恋情绪的外化了,但这并不是完整的他。”
姜简点了点头,还是忍不住打量着沈虑身侧的男人。
他忽然想,一开始钟洵并没有认出他,除了记忆屏蔽之外,只不是还有意识残缺了一部分的缘故?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心意传达出去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沈虑接着道,“据我在这里和他聊天所知,为了绑住他,节目里总是会出现和你很相似的人,有时候是外貌,有时候是性格。那次节目应该是他第298次遇到‘你’。”
姜简倒抽了一口冷气。
难怪钟洵在青峦村对他那么戒备,他根本不敢确认,煎熬又折磨。
“不过那个时候我的记忆也有些淡,不仅没完全认出他,也没意识到那期节目里有个和你一模一样的NPC。”
姜简问:“那人做了什么?”
“他是我们那次节目的Boss,要杀掉连同嘉宾扮演角色在内的所有人,而钟洵,在前一天说服了我们所有人,选择相信他。”
分明只是个透明的意识体存在,不存在的心脏还是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钟洵选择相信“他”,但那人背叛了他。
“他被那人背刺之后,情绪变化很剧烈,原本他试图救下我们所有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整个节目世界开始地震。”
“因为他和节目世界的稳定有关。”姜简冷静地说。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其他嘉宾眼里那次节目的直播突然中断了。钟洵错信了人,还连累了无辜的其他嘉宾,剧烈的情绪波动在那一瞬间影响了节目的稳定,他所在的世界首当其冲遭遇灾难。
“虽然很惨烈,但我不怨他。如果那个人是阿清,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和钟洵一样。”沈虑抬手薅了薅身边的人,它已经逐渐炼化,身影越来越淡,“如果不是到荒芜之地,我也不会恢复记忆,带着他残存的意识,我俩在这里也做了不少调查呢。”
沈虑顿了顿,眼中含笑:“你那么从容赴死,不也是因为察觉到什么了吗?”
姜简对上沈虑敏锐的目光,不禁感慨,不愧是前队长。
他正色说:“我在送那些丧尸最后一程的时候,有人说,之前总是看我在寻死,希望我能好好活着。”
是那晚在工厂追逐傅云成的丧尸临死前说的。
他想了很久,除了他被认错成姜繁,没有其他理由能解释。
“你怎么不告诉钟洵?”沈虑歪头问他。
姜简看着沈虑身边残存的钟洵意识融入身后的云朵,垂下眼眸:“不想他担心,如果调查姜繁的过程中一定有一个人要体验死亡的话,我不希望那个人是他。”
毕竟他们还活着时,没有人知道死亡的尽头是荒芜之地。
“真有你们的,跟我来。”
沈虑拨开云朵带他往前走,在棉花糖般的云朵上走了一段路,抓起其中尖叫的一团:“我之前不知道那个人是你哥哥,因为和你有点相像,偷偷观察了他很久。”
而后又摘了一团,扔给姜简。
姜简听着熟悉的声线,尖叫声中带着醉意和痴狂:“这是……被炼化后的姜繁?”
“荒芜之地时不时就有他的意识碎片。”沈虑严肃地说,“就像钟洵那样,除了他们两,我没有见过其他人有这样的碎片残留。但他,他叫什么来着?”
“姜繁。”
“但姜繁不一样,他的意识碎片是定期出现的,就好像……”
“就好像他会定期去寻死,但是又死不透一样。”姜简接道。
这和丧尸的目击证词恰好吻合。
而死不透的原因,和钟洵一样。姜繁也是树的宿主,只要树不允许他的躯体死亡,他就永远不会完全死去。
“我偷偷跟踪了他几次,发现他的目标在荒芜之地里。”沈虑拨开云团,带姜简走进一条狭窄而极长的通道。
在穿过层层意识废墟后,姜简在尽头隐约看见一汪泛着光的潭水。
幽深发光的潭水,夺目得仿佛盛了一弯银河。云团和潭水之间像是有一股互斥的力,被无形的屏障隔开。
姜简回眸看向沈虑:“所以你进去过?那里面有什么?”
沈虑勾起嘴角;“你有没有收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要带你去看江边的烟火表演?”
姜简瞪大眼眸,难以置信地看着沈虑。
在离开唐尹的环形监狱时钟洵就坦白说他从来没有写过这种东西,而沈虑这个早就死去的人,怎么会知道?
“我们以前上学的时候,经常互相模仿对方父母的笔迹给对方签字。他的字可是他老爸手把手教出来的。”沈虑笑着承认道,“纸条是我写的,没认出来吧?”
“怎么可能?”姜简定定地望着屏障外的深潭,“你进去过,然后复活了?不对,不是复活,如果活过来的话你不可能站在这里的。”
沈虑轻轻靠在一旁的云团上,双手抱臂:“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1]
“在这谭水里,不再有线性的时间,沉到底之后朝着亮光的地方游去,出了水面后你就会发现自己抵达了某一个时间点,真实的过去。
“可以像正常人一样与物质世界互动,不过停留时间有限,也只有被人观测到才能显示出实体。像我那次,从始至终都没有人发现,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往你风衣里塞了张纸条。如果你和钟洵核实,就知道他没有写过,如果他还能记起来我,就能想到这个世界上除了他爸,只有我会和他有相似的笔迹。”
“……”
姜简没忍心告诉沈虑,钟洵不仅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当成别人吃了很久的醋,并且因为他的大意,让钟洵亲手把放着纸条的衣服扔进洗衣机里洗烂了,连沈虑的笔迹见都没见过。
姜简抬手,虚虚放在屏障前:“也就是说,姜繁那么急切地想要转移宿主身份,因为他想完全死去到达荒芜之地,从这里回到过去?”
“很有可能。我带着钟洵残存的意识也来过一次,但如果没有躯体完全死透,就没有强大完整的意识,即使回到过去也停留不了多久,我猜姜繁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荒芜之地都待不了多久,更不要说回到过去了。”
姜简回眸,望着他们来时云朵互相挤压的路:“我猜,他就快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1]“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出自余华《在细雨中呼喊》,在这里为了契合沈虑的后一句话,和原文语义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