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徵好像听到脑中有根弦, 清脆地断裂。

  他低下头, 看到商言尘温驯低垂的纤细脖颈,和印着青紫的瘦弱肩膀。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和药膏味,将商言尘身上原本的青草味遮盖得严严实实。

  他像是瘦骨嶙峋、遍体鳞伤、被砍去双角的鹿,面对着给他带来灾难的恶兽, 献上自己的臣服。

  不该是这样。

  贺徵脑内清晰地浮出这几个字。

  但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将商言尘逼得低声下气的人是他。

  明明之前信誓旦旦地说, 自己会成为他的保护者,最终却成为了最令他恐惧的恶魔。

  他终究变成了贺振廷一样的人。

  一阵风拂过, 商言尘的肩膀微微颤抖。

  贺徵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扔到脑后,帮他把衣服拢了拢, 问:“怎么就出来了?医生说你可以下床了吗?”

  “我来找你。”商言尘攥住他的领带,仰起头, 小心翼翼地问, “你消气了吗?”

  好像有一根细而硬的鱼线,嵌进贺徵的心脏里,缓慢摩擦,割下淋漓的鲜血。

  他习惯性地抚上商言尘脑后的头发:“我没生气。”

  这是个他们都很熟悉的动作, 商言尘的身体却僵硬起来。

  贺徵的手也跟着停止动作, 僵硬地悬在空中。

  商言尘努力露出平常的笑容:“那就好。”

  他主动将僵直的脖颈, 向贺徵手掌靠。整个动作机械又艰难,像是马戏团中伤痕累累的动物,为了生计在向着驯兽师屈从。

  贺徵忽然抱住他, 脸埋进他颈窝里:“对不起。”

  他的声音闷在商言尘颈旁:“是你别生我的气。”

  “我不该提那些要求。我当时……太心慌了。你放心,我不会限制你出去拍戏,只是你一定要带好念念, 遇到什么事不要自己出头。”

  “你原谅我, 好不好?”

  商言尘静静地任他抱着, 没有落点的视线,随着风飘到远方。

  良久,他回抱住贺徵,说:“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以为你喜欢那样。”

  “我不喜欢。”贺徵粗暴地打断他,“你什么都别做,现在这样就好。”

  不要为了讨好我而委曲求全。

  过了半分钟,商言尘无奈地说:“真的吗?可是风吹得我脚腕有点痒,我们是不是该回病房了。”

  贺徵顺着他的话看向地面。

  商言尘是跑出大楼来找他的,不仅穿着病号服,还只穿了双拖鞋,现在脚踝露在外面,风一吹,裤腿就在上面刮来刮去。

  说不定还会把什么植物吹过来,刮伤皮肤。

  “你穿着拖鞋就出来了?”贺徵手臂横到他腿弯后面,想将他抱起来,“鞋底那么薄,脚磨破了吗?”

  商言尘轻微挣扎,说:“这样不舒服。”

  贺徵站在他旁边,有点不知所措。

  商言尘叹了口气,叫他背对着自己,半蹲下去:“背我。”

  贺徵感到一道重量温柔地覆盖到自己背上。

  沉甸甸的,让人安心。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份依赖承托起。

  他缓慢而稳重地向着住院大楼走去,偶尔有下来散步的病人或者病人家属,会因为他们惹眼的外貌侧目而视。

  贺徵对那些目光置若罔顾,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怎样又快又舒服地将商言尘送回去上。

  商言尘趴在他背上,呼吸逐渐变得绵长。

  萦绕在鼻尖的苦涩药味,似乎也生出甘甜来。

  一对病人和家属从旁边路过,小声对话。

  “你看那对,好甜啊。如果是我摔断腿,你肯定不会这么背我。”

  商言尘动了动腿,表示自己双腿灵活。

  贺徵问:“你不舒服?”

  商言尘马上趴好:“没有。”

  “不舒服就说,我也不知道会不会碰到你的伤口。”

  商言尘两边的腿把他的腰夹紧。

  贺徵很明显地绷紧身体。

  “那就这样吧。”商言尘搂着他的脖子,“背稳我,别让我掉下去。”

  贺徵「嗯」了一声。

  步子迈得更稳健了。

  路人眼睛都看直了。

  “??我什么时候也能有这样的男朋友?”

  “??我什么时候能这么自然地叫男朋友背?”

  商言尘忍不住笑出声来。

  贺徵侧过头问:“笑什么?”

  “没什么——”商言尘靠着他的背,“可能是觉得,月色很好吧。”

  贺徵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有什么好的,月亮淡得都快看不见了。”

  “可是月亮眯起眼睛,就看不清我们在做什么了,”商言尘说,“这样……就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不用担心被月亮看见。”

  “比如……做什么?”贺徵的呼吸有些急促。

  商言尘没有说话。

  他温热的呼吸,随着身体的颠簸,断断续续地拂过贺徵的后颈。

  他干燥的双唇向着泛起绯红的脖颈靠近,最后却在距离一厘米左右的地方停下,转而印在衣服后领上。

  他咬住贺徵的衣领,说:“比如……我们快点回病房吧。”

  商言尘回到病房后,被医生批评教育了一顿。

  他乖乖巧巧地听着医生的叮嘱,把被磨破皮的脚收进被子里。

  医生走后,病房内又只剩下两个人。

  商言尘打了个呵欠,面露倦色。

  “想睡觉了吗?”贺徵帮他铺好被子,“也是,早点睡吧。”

  商言尘扣住他的手腕,疲倦又期待地望向他:“你陪我一起吗?”

  “我就睡在旁边,”贺徵柔和下眉眼,“有什么事叫我。”

  “太远了,”商言尘说,“就睡这里。”

  贺徵的瞳孔稍稍收紧。他本能地拒绝:“不行。”

  他顿了顿,说:“病床太小了,两个人睡很紧张。我怕压到你的伤口。”

  “可我想要你陪我睡。”商言尘说,“我睡不着。”

  他抓住贺徵的衣摆,湿漉漉的眼睛祈求地看着贺徵。

  贺徵好像一下被什么东西夺去理智:“好。”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侧躺在病床上,让商言尘枕着手臂了。

  商言尘安然地闭着眼,看起来睡得很踏实。

  贺徵苦笑,帮他把被子盖好。

  他凝视着商言尘的睡颜,指尖不受控制地拂上他的脸颊。

  从眉尾,到嘴角。

  从嘴角,到唇珠。

  商言尘嘴唇翕动,他马上收回手,欲盖弥彰地闭上眼。

  过了一会,没有动静,他睁开眼,发现商言尘还是闭着眼,安详地睡着。

  刚刚大概只是想说梦话吧。

  不知道会说些什么,和谁有关。

  贺徵还是在微弱的月光下注视着商言尘。

  月亮的清辉朦胧地洒在商言尘脸上,好像也想偷看他的睡颜。

  贺徵忽然抬手挡了一下。

  眯着眼睛的月亮也不许看。

  这么安安静静地躺了半个小时,他估计商言尘已经睡着了,轻手轻脚地将自己的手臂抽走。

  让人枕了这么久,手臂早已经麻木。他一节一节地在发麻的地方按过,无声地缓解着酸痛。

  他没有回陪护的床,而是靠着墙壁,就这么闭上眼。

  过了几分钟,商言尘翻了个身,状似迷茫地睁开眼。

  他先向贺徵本来躺的地方看了一眼,嘴角下撇。

  他又看向空荡荡的陪护床,和坐在床边,靠着墙壁睡着的贺徵。

  他垂下睫毛,小声嘀咕:“你就这么不想和我睡在一起。”

  “尘尘?”贺徵似乎被惊醒了,含糊地喊了他一声。

  商言尘推了推他,说:“你去床上睡吧,我没事。”

  贺徵眼睛都没睁开,还是坚定地说:“不行,那样你叫我我听不到。”

  “听得到。”

  “……”贺徵半梦半醒间摸索着抱住他,把他的手按在被子里,“不闹,好好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