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 路少延低下头,擦了把脸上的水痕, 调整了一下表情, 再抬起头时,脸上是笑容。生疏、客气的笑容。

  “对不起啊,没跟你说就自己进来了。”他终究还是说了这句话。

  孟啸春没有回应, 依旧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眸泛着漠然的凉意, 和以前一模一样。

  路少延欲言又止,默然一阵,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故作轻松地寒暄, 索性开门见山:“你一直在吃那些药?”

  孟啸春这才开口,说了两年来对他的第一句话:“不关你的事。”

  “可就是跟我有关系吧。”路少延深呼吸, “孟啸春,你……我不懂。你能不能……能不能把话说清楚?你不说, 我真的不懂。”

  孟啸春绕过他, 走到床头, 把百优解放进抽屉, 关上抽屉, 背对着他, 淡淡道:“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一点也不清楚!我根本不懂!”路少延转过身看着他的背影,一开始的小心翼翼被抛之脑后。

  根本没办法对孟啸春小心翼翼, 因为孟啸春总是什么都不说, 什么感受都不表达, 一直以来、十几年来,都是他在打直球, 他很难在孟啸春的面前故作些什么姿态, 他是怎么想的, 就会忍不住怎么对孟啸春说。

  他冲过去,重新打开那个抽屉,指着里面的药质问孟啸春:“你不和我在一起,可以,是你的自由,我不会、也不可能逼你。但这些药是怎么回事?你根本就是一直喜欢我,喜欢到要吃这些药。”

  孟啸春问:“药一定是为你吃的吗?”

  路少延极为费解,蹙着眉头,微微歪头,看着他:“我不知道你到底想隐藏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你还喜欢着我?”

  “是你太自信了。”孟啸春说,“我大二转系,想提前一年毕业,同时要做解竹云那边的事,需要吃这些药很正常。”

  解释得通,但路少延不相信。

  “你还想在这待多久?”孟啸春问。

  “……那,来谈谈别的事情吧。”路少延平静下来,岔开话题,“我听说,解竹云在对付我妈。跟你有关系吗?”

  他希望孟啸春否认,只要孟啸春否认,他就相信。无论周天怎么说的怎么猜的,他都会选择相信孟啸春。不止是偏爱,还因为,他知道,孟啸春就是容易被人误会。

  然而,孟啸春丝毫没有迟疑地说:“有。”

  路少延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直接愣住了。

  过了会儿,孟啸春说:“你现在可以离开了吧?”

  “……为什么?”路少延喃喃道,“我妈……除了不答应我们在一起,一直对你很好。”

  孟啸春的声线十分的冷:“因为我冷血,不记恩,只记仇。”

  “不是这样的!”路少延激烈地反对,“你肯定有别的原因吧?你是不是去解竹云那里当卧底的啊?你知道解竹云要搞路氏,所以你就——”

  孟啸春打断了他的话:“收起你天真的幻想。我和解竹云的合作很愉快。路少延,我不想和你再谈下去,你走吧。”

  说完,自顾自去了浴室洗手。

  路少延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着水开水关,一直没听到孟啸春回来的脚步声。他去浴室门口,看着站在洗手池前看手机时间的孟啸春。

  注意到动静,孟啸春抬眼看他。

  路少延的脚往浴室的门槛上移了一下,犹豫着,没继续向前,过了几秒,收回去。但再过几秒,又向前移了下。数秒后,又收回来。如此反复了一阵,很具象化地展示着他内心的摇摆不定。

  “……要怎么样,你就不帮解竹云了?”最终,路少延这么问。

  “我不是在帮他,是各取所需。”孟啸春说。

  “你想要什么?”路少延问。

  他猜想,孟啸春想要的是他。

  孟啸春的答案却是:“我想要所有人都痛苦。”

  所有人都失去最在乎的东西,所有人都被最在乎的人抛弃,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坠入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路少延愣了下,张了张嘴:“你……”

  孟啸春突然说:“我还有点时间,可以送你回去。”

  路少延又愣了下,想了想,“哦”了一声。

  路少延跟孟啸春去小区停车坪,看着他走向一辆宝马,不觉得奇怪。而且,这车虽然洗得很干净,但还是看得出有些旧,不知是买的二手,还是解竹云不要了给孟啸春开的。

  上了车,路少延找话聊:“你买的啊?”

  孟啸春系着安全带,面无表情地说:“偷的。”

  路少延:“…与口兮口湍口√。…”

  孟啸春转头看他:“系安全带。”

  “哦。”路少延点点头,照做。

  孟啸春点开导航,开车出去。路少延看着他熟练开车的侧影,讪笑了笑:“不知道驾校那儿还能不能接着学。我交了学费,只考了科目一。”

  意料之中,孟啸春没理他。

  路少延轻轻地拉了拉胸前的安全带,安静了一会儿,不屈不挠地开口:“这车你买花了多少钱啊?”

  “一亿。”孟啸春目不斜视地说。

  路少延:“……”

  他收回目光,打量车厢。实在是很孟啸春风格,什么摆设都没有,座椅垫子也没有,看起来基本就是裸车。

  路少延收回目光,看了会儿窗外,习惯性地拉开斜跨背包的拉链,摸到了里面的烟和打火机。但迅速反应过来,松开它们,摸索出一板薄荷糖,抠了一粒含在嘴里。

  刚把剩下的糖放回包里,意识到什么,拿出来,问孟啸春:“你吃吗?”

  孟啸春还是不理他。

  路少延把糖塞回去,正要拉上拉链,手机响了起来。他拿出来一看,是姥姥。无声地叹了口气,接了,低着头看着自己衣角的纹路,轻声说:“姥姥……啊,我就回去,在路上了……”

  前方路口红绿灯,车子慢慢停下。孟啸春稍抬眼,看着后视镜里的路少延——拿着的手机。是今年新出的。

  在路少延结束通话抬头的前一秒,孟啸春收回了目光,盯着红绿灯。

  路少延将手机放回包里,指尖接触到旧手机,转头看孟啸春,咬了咬唇,问:“这两年里,你看过我的手机定位吗?”

  孟啸春不说话,薄唇抿得紧紧的,嘴角微微向下划。

  “我到国外不久,那个手机就坏了,我找人修好了它,但不确定定位分享有没有失效。虽然后来我换了新手机,但旧的我一直带着。”路少延说。

  孟啸春终于说话了:“买了新的,就不要留着旧的。”

  “又不冲突。”路少延反驳道。

  对路少延来说,这不冲突,新的和旧的他都要。但孟啸春觉得一个就足够,他只需要一个,只要一个,也只负担得起一个。

  路少延问:“所以……你这两年有没有看过?”

  孟啸春又开始装聋作哑。

  路少延看他这样子,怀疑他看了。想来想去,把自己的新手机递过去,殷勤道:“那你把这个也绑定一下吧。那个旧手机其实坏了不止一次了,现在充个电要冲大半天,我怕它哪天彻底用不了了。”

  孟啸春终于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就收回目光,继续开车。

  路少延抬着手等了一会儿,见孟啸春无动于衷,讪讪地收了回来,塞回包里,多少有点小情绪地用力拉上包包拉链,再不说话了,直到车子开到了他家院子的篱笆墙外。

  孟啸春把车停在路旁,沉默着看车窗外的花草树木。

  “……孟啸春。”路少延试图再一次地抢救一下,他看着孟啸春立体优越的侧脸,“我们重新在一起吧?这一次,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跟你说那两个字了,假的也不说了,好不好?我、我真的不是图你会做饭,我现在也会做了,虽然没你做的好吃,但……能吃。”

  虽然“灵机一动”的频率比较频繁,组合创造出神秘物质的概率较大……总之,他没把自己吃死,甚至都没因此去过医院,那就是能凑活的。

  “我不需要你照顾我了,这两年,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我还把小菜园照顾得也很好,我养了一只猫,把它也照顾得很好。孟啸春,我说不定,也能把你照顾得很好。我想跟你在一起,只是因为想和你在一起。你什么都不用为我做了,我不图你那些,真的。”路少延急切地剖白着自己的心。

  都是谎言。不要上当。不要再相信路少延,也不要相信自己真的有离开黑暗的希望。

  孟啸春眸光微动,聚焦在车窗玻璃上,这里倒映出路少延的模样。

  “下车。”他说。

  路少延黯然地低了低头,手指蜷缩了一下,解开安全带,可迟迟没下车,神色似在很慎重地思虑。

  半晌,他把背包拉链再次拉开,手伸进去摸了一阵,摸到了那个……手指将小盒子拨入掌心,握紧了。

  “孟啸春。”他重新抬起头,深呼吸一口气,咽下一口唾沫,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我们结婚吧。”

  孟啸春依旧没有转头看他。

  “我研究了一下……有些国家,不用移民,只要能合法居留或者只是合法入境,就能注册的。虽然国内不承认,但是,注册了就是注册了。好不好?”路少延问。

  十来秒后,孟啸春讥讽道:“就算承认,也可以离婚,何况是不承认,路少延,你真的很会给人画饼。”

  “我不是……”路少延多少有些气短,低声道,“那、那我没办法了啊,什么地方又能同性结婚,又不让离婚的啊?你要能找到,我们就去那里注册啊。”

  孟啸春冷冷道:“没有这种地方,所以婚姻根本不可靠。”

  “这也太武断了。”搞定孟啸春不易,路少延叹气,“那我给你写个承诺书行不行?我向玉皇大帝如来佛祖保证行不行?”

  “法律都无法保障,承诺书有什么用?”孟啸春问。

  路少延只能摆烂了:“我想不出来了,你想吧,你觉得怎么样行就怎么样,行吧?”

  “我根本没兴趣和你讨论这种无聊的空想。”孟啸春说,“下车。”

  话都说到这儿了,这人还是死倔,路少延既无奈又来气,不说了,扭头开车门下去,刚走出去两三步,听到身后传来孟啸春的声音:“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路少延。”

  路少延刹住脚步,回头看着站在车门前的孟啸春,心中的火苗蹭的冒了上来,大步走过去,瞪着他大声道:“你到底上我什么当了啊?有完没完啊孟啸春?我台阶都铺到你下巴了,你到底想怎样?你有想法的话你就直说行不行啊?你又不是真的哑巴!”

  “是你死缠烂打我。”孟啸春说。

  “这句话你是不是要说到下辈子去啊?”路少延激愤道,“是,是我死缠烂打你,你要是真有意见你别搭理我啊!有本事你从头到尾别搭理我啊!”

  屋里,路老太太看向门外:“我是不是听到小延的声音了?”

  说完,她就迫不及待地起身往外走。她丈夫急忙跟着起身走。路黎芝和周天自然也站起来,跟着二老出去。

  “你要是真的现在觉得我就是个骗子,只会坑你,那你干脆就恨我啊!或者真的不理我了,把我彻底忘了啊!你吃什么药啊?你根本就还喜欢我,喜欢我你又不要我,然后去吃药,搞得大家都一团糟!你又不是诗人,又不是写小说的!干嘛啊!你——唔——”

  很突然的,孟啸春上前一小步,揽住路少延的腰,扶住他的后脑勺,低头吻住了他的嘴唇。

  路少延:“……”

  他愣了很久。或许没有很久。他不知道,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孟啸春的眼睛。

  终于,他感受到了嘴唇上的湿润触感。很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僵硬的身体逐渐松弛,试探地往后靠了靠,根本动不了,孟啸春很稳地将他禁锢在了自己的怀里。

  路少延的身体却为此更加的放松了,他甚至闭上了眼睛,双手攀上孟啸春的背,主动地、迫不及待地往孟啸春这边送,生怕失去。

  孟啸春吻着路少延,忽然抬眼,定定地看着不远不近处站着的惊愕或愤怒的人。

  不多久,孟啸春收回目光,结束了这个吻。

  路少延睁开眼睛,脸颊绯红,眼里像含着春水一样湿润,与孟啸春对视。他觉得,不是自己的错觉,一定不是的。他从孟啸春的眼中看到了温柔。

  两秒后,路少延踮脚凑上去,主动地吻住了孟啸春的嘴,并再次闭上了眼睛。这一刻,他不记得自己在哪里,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吻了一会儿,吻得太深了,路少延喘不过气来了,而且还有些莫名的害羞,就把脸埋在他脖颈间,一直撒娇地蹭。

  孟啸春温柔地抚摸着路少延的头发,眼中却黑沉沉的,像一团墨。他这样看着还没反应过来的路家人,忽然,脸上浮现了一个似乎可以被称作“笑容”的表情。但这个表情只出现了一秒不到的时间,快得令人不确定它是否真的出现过。

  周天演过很多戏,见过很多人演戏,其中的实力派很多,演出复仇戏的机会很多,但他从没因为一个眼神而如此恐慌。再如何入戏,他都知道是在演戏,而孟啸春不是。

  他怀疑这也是孟啸春设计好的,孟啸春故意引他们出来,然后当着他们的面亲吻路少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