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雨滴串起了水幕,小小一方天地里两个人宛如电影般的隔着几步之遥相望。

  李越泊先动。

  他撑着伞走过去,叶跃自诩自己是看人脸色的专家,但此刻李越泊脸上的表情叶跃看不太懂,那是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复杂到藏冬镇公认的两个专属于李越泊的标签——沉稳老练,喜怒不形于色——仿佛是个假冒伪劣广告。

  李越泊在叶跃半步之外停下,撑的伞偏向叶跃太多。

  叶跃推了推他持伞的手:“你衣服湿了。”

  李越泊保持倾斜打伞没动:“你站过来我就淋不到了。”

  叶跃摇头:“我穿着蓑衣和斗笠,再近会沾湿你衣服的。”

  李越泊没动,任由那雨落在他后背。

  李越泊低头亲了亲他发顶:“乖。”

  因为怕蓑衣和斗笠把李越泊衣服弄湿,叶跃一手拎着蓑衣一手拿着斗笠,两只手都伸出去老远,就成了这么个张开双臂贴在李越泊怀里的姿势。

  李越泊先抱了抱他,又松手让他把蓑衣和斗笠给他,叶跃没拒绝。但下一秒,李越泊手一扬,蓑衣和斗笠都“砰”一下被扔进了叶家大门。

  叶跃打他:“发什么疯!吓到奶怎么办!”

  说完他就要回家去看他奶。

  李越泊把人扣在自己怀里:“奶去三叔家打牌了。”

  哦,叶跃软了身子,人腻回李越泊怀里,仰着脸看他。

  他的眼神很好懂,满眼都是“你怎么了”的问话,但李越泊并未回答,反而再一次把伞往叶跃这边倾斜,把自己后背再一次露出了伞外。

  叶跃瞪大眼。

  李越泊由着他瞪,抱着人问:“早上喝粥的时候,在我脸上看见什么了?”

  早上起来人还好好的,喝粥那会儿就不对劲了,李越泊把早上的场景翻来覆去在脑中过了好几遍,唯一出问题的就是这里。

  叶跃肩膀缩了一下,缩得李越泊心口一疼,十二岁那年那场夏风又卷土重来,再一次呼啦啦在李越泊心间嗷嚎。

  “疲累。”

  叶跃把头埋在他胸膛,吐了两个字。

  果然。

  李越泊轻捏他下巴把他头抬起来,亲了一口,收了点伞,接着目光沉沉语气笃定:“在我脸上看见了疲累,觉得我因为你的‘任性’感到累了?”

  这原本是个问句,但李越泊硬生生说成了一个陈述句。

  他的目光像狼一样,叶跃不跟他对视,只伸手把他的伞往回推。

  李越泊由着他推,但持伞的手纹丝不动。

  叶跃小小地点头。

  李越泊又亲了他一下,“乖”,顺着他的手把伞往自己身后收了一点。

  接着问:“我累了,就说明你的‘任性’过度了,又觉得自己把握不好我喜欢的任性程度了?”

  同样的问句说成了陈述句。

  雨下大了点,叶跃蹙眉看着雨水从李越泊肩头漫下他后背,气恼地打他:“李越泊!”

  平日里管他淋雨管得要死,临到他自己就随便淋雨,他知不知道临近分化期了alpha也得注意啊!叶跃又急又气。

  李越泊由着他打,撑伞的手稳如泰山,平日里什么都很纵容的alpha此刻冷酷到不行,眉眼冷峻语调都很沉:“回答我。”

  叶跃喉咙里小狗般呜咽了一声,小小地点头。

  “乖。”李越泊再亲他,又把伞往回收了一点。

  叶跃伸手抓了一把李越泊肩头的衣服,已经完全被雨水浸湿了,手稍稍用力就能拧出水来,李越泊的后背肯定全淋湿了,叶跃用力咬着自己下唇,眼眶微红。

  有时候李越泊真的很讨厌,明知道他会心疼,可他还这样……

  李越泊伸手轻捏他下颌让他把嘴张开,冷着脸呵斥了一声,“别咬”,又把他的手拿了下来困在自己怀里,保证一丝雨都沾不到他身上。

  叶跃红着眼看他,小可怜一样困在他怀里控诉:“你欺负我……”

  李越泊扯了扯嘴,眼睛比叶跃还红:“我欺负你?藏冬镇谁不知道我最宝贝的就是你,我也以为……”

  确实是他以为……李越泊上下牙齿死死咬在一起,克制地没有再多说一句。

  十二岁到马上十九岁,六年多,整整六年多,是他无能,是他没有早日发现。

  李越泊的胸膛大大地起伏了一下,还是没忍住重重咬了自己口腔内壁一口。

  叶跃急忙伸手扯他的脸,着急又可怜兮兮地直喊:“李越泊……”

  好疼的,他平时不小心咬到舌头都好疼的,李越泊他怎么可以这样……

  见李越泊的喉结明显上下滑动了一下,叶跃又小狗般呜咽了一声:“李越泊……”

  李越泊眼中的红还未褪去,平日里溺毙人的眸子里此刻泛着点冷意,他低头,带着点儿血腥气地开口:“知道痛了?”

  叶跃顾不得眼泪,急惶惶地点头,声音里带着乞求:“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别咬你自己……”

  “好,不咬。”李越泊伸手把他眼泪擦掉,继续抱着他,“你乖。”

  就是要他痛,就是要他哭,别的什么事他都可以依他,唯独这一件事,休想他让一步,休想他纵容半分。

  暴雨继续,雨点像子弹一样“砰砰”砸在伞布上和地上,雨花在伞径外如弹壳般溅开。

  李越泊又问:“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觉得自己把握不住我喜欢的任性程度了,你准备怎么做?”

  叶跃脸上还挂着泪痕,他摸清了李越泊收伞的规律,秒答:“不烦你,等你彻底烦我了抛弃我。”

  李越泊听得他这个回答的当下口中牙齿就上下磕碰了一下,在一片哗啦啦又砰砰砰的暴雨声中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声音。

  叶跃听得心跳都停了一秒,眼泪自发涌了出来,伸手就扯他脸,声音急得有点发尖:“你答应我了,你说了不咬的,你答应我了……”

  李越泊担心他淋到雨,连忙把人死死抱住,张开嘴给他看了一下,“没咬”,他答应他的他从来都会做到。

  李越泊的心跟着他一起颤,婚宴上隔着门缝传来的那句“我有随时被李越泊抛弃的本能”和今天这句“等你彻底烦我了抛弃我”一起在他耳边炸开,李越泊甚至有一瞬间都听不见雨声。

  他心里面那场卷土重来的夏风比昔日更猛,飓风般把他五脏六腑全都卷空,只剩被生生挖空的巨痛。

  李越泊没有吭声,只是再一次伸手为叶跃擦去眼泪,他动作轻柔,但眼角嘴角全都冷然一片,半点不见平日里的温柔宠溺。

  声音也仿佛淬了冰的刀:“永远也不要想我抛弃你。”

  抛弃?

  哪怕死了,他的叶跃也只能睡在他李越泊的棺材里。

  他一手养大的人,他的人他的心他一根头发丝都必须是他的,必须永永远远完完整整在他身边。

  叶跃后背生起了一股小小的战栗,但他丝毫没有想要逃离的欲/望,他没有接李越泊的话,只是有些焦急地推着李越泊撑伞的手,他已经回答了,李越泊该收伞了。

  但李越泊固执地没动。

  叶跃又去抓李越泊帮他擦眼泪那只手,但一入手,他就摸到了李越泊手心里湿乎乎的东西。

  叶跃心下一惊,连忙把李越泊虚握的手扯开,果然,手心里是李越泊自己掐破了皮,好在他指甲不深,只是破了皮流出了血。

  李越泊确实没咬,但他自己掐破了自己手心。

  叶跃抱着那只手,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准你再掐自己,你快把伞收回去!”,他近乎尖叫。

  李越泊重重在他唇上亲了一口,“乖”,这才把伞往回收了一点。

  叶跃把他的手当宝贝一样捧在胸口,靠在他怀里小小地抽泣,李越泊的心也是难过得要死,但他知道他今日必须把盘踞在他心头的那股飓风拔除,必须。

  他和他的叶跃都经不起再来一次——他的“无能”、他的叶跃的“伪装”,都必须在今日被拔除得干干净净,必须。

  李越泊深吸了一口气,再问:“十二岁那年我不是说过不用看我脸色故意任性?”

  叶跃的抽泣停顿了两秒,他抬头有些怯怯地看着李越泊,像知道做错事的小狗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的主人,没有吭声。

  李越泊心下一软,但是仍然绷着脸。

  叶跃护住李越泊掌心,防止他再掐,他不敢看李越泊,小小声但无比诚实:“我,我没有答应你。”

  李越泊发出了一个单音,叶跃微微抖了抖,把捧着的李越泊的手护得更紧,又紧张兮兮地看他有没有再咬自己。

  李越泊缓了缓神色,贴着他唇柔柔地亲了一下,然后一边往回收伞一边把被叶跃捧着的手抽了出来,叶跃不放手,李越泊又亲了他一口:“不掐了。”

  叶跃微微松了口气,但这气还没松完,李越泊又把伞倾斜了过来。

  叶跃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正要说话,李越泊单手把人抱了起来,他咬了叶跃的唇一下又安抚地舔/了舔,然后几乎是贴着他的唇叫了一声:“宝宝。”

  这一声低沉得可怕,一双眼也深沉得可怕,叶跃不由自主软了点腰,反应过来后又蹭一下红了耳朵,他手放在李越泊肩上,有些凶巴巴地说:“不许你这么叫。”

  奈何他刚哭过,这话里还带着刚才哭腔的余韵,到显得撒娇的味道更浓,叶跃自己都听得有点不好意思。

  李越泊露出了这场暴雨中第一个正常的笑,他的脸稍微退开了点,眸光里盛放上了平日常见的温柔宠溺,“我们今天说好,你以后绝对不看我脸色,绝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叶跃只是催他,“你快把伞收回去。”

  李越泊持伞的手保持不动,任由雨滴一滴滴落在他后背,十二岁那年的错误他不可能再犯。

  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叶跃一瞬间想起他注定好的结局,也许这就是他最终走向被李越泊抛弃的原因,但他看了一眼还在往李越泊后背淋的雨,“好。”

  李越泊又笑了一下,亲人,回家,收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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