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入世【完结番外】>第89章 罪猫

  尘先生的眼像是泡了冷雨,他抬眼看着庞叔,再次问:“谁?”

  雨滴沿着竹搭的顶棚滴下来,每一下的声音滕错都听见了。纷杂的背后铺开阴沉的天空,冬雨里的每件事和每个人都森寒可怖。

  庞叔张开要回答,一切仿佛都放慢了,仅仅几秒的时间,滕错的脑子里已经排过很多种可能。

  逾方市里有夜生的人,虽然滕错和萧过已经让谭燕晓去安排人继续酒保萧过在城市的生活轨迹,警方的部署和实操也都需要时间。假设夜生的人在过去的十几个小时里就已经把萧过的身份以及地理位置调查清楚了的话,他确实有可能动拿掉滕错的心思。尘先生不可能放过他,滕错要么能诡辩过去,要么就只有杀出去这一条路。

  枪用不了,口袋里的竹片可以让他从二楼脱身。但下去之后是几十个持枪的保镖。他需要抢一把枪,还需要一辆车。又或者他可以直接劫持住尘先生,拿夜生和夜见曦的事出来谈判。

  庞叔微微下腰,对尘先生说:“是于行手底下的人。”

  ***

  于行被从禁闭室带出来,还有他的一名心腹,叫洋芋,很年轻,也就二十岁上下。于行在被关禁闭的时间里他和这件事波及的人一起在后山被吊了两天,没死,这会儿手腕上都是淤紫。两个人跪在尘良所躺的窄床前面,尘先生依然端坐在竹棚微雨里,滕错和庞叔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边。

  尘先生没说带他们来是为了什么事,也没说为什么洋芋也得到。但于行知道会要算账,他在看见尘良尸体的时候心就凉了半截,知道这次尘先生必定会重罚自己,于是先弯腰下去,砰砰砰地给尘良磕了三个响头。洋芋转脸看着他,没有动。

  两个人做这些的时候尘先生就那么看着,等于行磕完了头,才低缓地说:“于行,过来。”

  于行转过身,也没起身,膝行到尘先生跟前。这次尘先生回来得很快,他其实只在禁闭室里待了两天,就是饿了饿,除了黑眼圈很重以外人看着和之前没什么区别。

  尘先生用毫无色彩的眼看着他,说:“小良死了。”

  于行肩膀一抖,又把头磕下去,撞到地板的时候咚的一声。他没起来,也很机智地没有吭声。

  “我们在益嵬镇上的医院里,”尘先生继续说,“还遇到了土邦的袭击。”

  低哑的声音如同蛇尾摩擦,于行的额角已经渗出了汗。但他反应很迅速,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说:“尘先生,我们得给良哥报仇!”

  可尘先生并不吃他这一套,平静地说:“小良是被□□害死的。”然后他冷笑一声,“小良是我儿子,是小忠的弟弟,我怎么不记得他是谁的哥。”

  “对不起,”于行颤声说,“尘先生,是我说错了!”

  尘先生说:“看着我回话。”

  于行立刻直起了身体,撑着力气接住尘先生冷利的目光。雨从尘先生背后飘洒进竹棚,老人盘腿坐在半世细雨中,原本像是和蔼的仙,又被阴沉的神情和身上的鲜血拉过人间,成为来自地狱的魔。

  于行浑身战栗,又说了一遍:“尘先生,我错了!”

  尘先生并不回答他,说:“我们到益嵬的医院,没有几个小时,土邦就带着人攻进了医院。”他半眯起狭长的眼,问于行:“这件事你怎么看?”

  “这......”于行是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说:“这是有人给土邦通风报信了!”

  “说得不错,”尘先生忽然目露凶光,微微前倾身体,对于行说,“而且就是你的人。”

  这话让于行大惊失色,本能地看向身后的洋芋。洋芋这时候有是对着尘先生跪着的,正面无表情地盯着棚外的雨。

  “是你?”于行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洋芋还是不说话,这个反应落在在场的人眼里就是默认。于行破口大骂,说:“洋芋我\操\你全家!你他娘的敢和土邦串通一气?”

  洋芋笑了,说:“我没家。”

  他长得黑瘦,个子不高,扁平的面部更像是本地人。他也是从小就进入忠良寨的,格斗和枪法都非常好,在安保人员里的地位不低,一直都是于行的副手。

  此时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于行,然后点了点头。

  雨还在下,滕错双手插在兜里,紧握的指间有冷汗。庞叔就站在他的余光里,像尊冰雕,一动不动。

  尘先生撑着手杖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向洋芋。他让洋芋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说一遍,洋芋照做了。

  “我撤了安保的人,故意让尘忠和尘良进到工厂,”他用僵硬的声音说,“就是为了让你陪着他们下到益嵬。我在头天晚上就已经通知了土爷,他们早就守株待兔。”

  尘先生停在他面前,问:“你是什么时候和土爷联系上的?”

  “两个月前,”洋芋回答,“寨子里的厨师下山买菜,我去护送,在镇上见到了土爷的人,带了部手机回来。”

  尘先生稍微回身,从庞叔接过那部手机扔到洋芋面前,说:“打开。”

  洋芋捡起手机,翻开盖子,熟练地开启了屏幕。

  “打电话,”尘先生说,“给你的联系人。”

  这个指令让滕错不得不紧张,他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但洋芋已经拨了一个号码出去,他按下扩音键,过了没一会儿,那边就有人接起来了。

  “喂,洋芋蛋啊!”说话的男声滕错以前并没有听过,他说:“找我干嘛?”

  洋芋举着电话,抬着眼看着尘先生。他问:“问问你,益嵬镇上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妈\逼\的,我还没找你,你还有脸问我!”那边的男人勃然大怒,“你消息给的确实挺准,但我们土爷为了这事儿受伤了知道吗!操\了,我告诉你,那个尘先生,把我们土爷的腿给打了!现在人还在床上躺着呢!子\弹取出来流了好几盆的血!这账怎么算?你他妈还敢——”

  那边还在骂,洋芋已经挂断了电话。似乎是短时间内挨了两次骂所以心情不太好,他扬起下巴看向尘先生的眼光甚至带着挑衅的意思。

  尘先生不为所动,从上方注视着他,问:“是土邦让你从小忠和小良身上下手的?”

  洋芋沉默了一秒,然后说:“是的,土爷就是想让你绝后。”

  “想让我绝后的人很多,”尘先生用指尖描过那只银蜘蛛,慢条斯理地问,“在忠良寨里呢?”

  洋芋摇摇头,说:“没有。”

  “你是一定会死的,省省力气,也许还可以免去被折磨的痛苦。”尘先生盯着他,问:“在场的人里,有和土爷那些外人一条心的吗?”

  洋芋还是摇头,说:“没有。”

  滕错忽然明白了,这事儿并非冲着他来的,而是于行。洋芋是于行的心腹,和庞叔以及滕错交集都很少,滕错在今天之前甚至并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刚才洋芋交代的那些大部分都是真的,从和土爷取得联系的时间的方式,到故意让尘忠和尘良中毒的目的,都和事实相符,不同的是,那部电话是夜生给滕错的,而洋芋真正的上级是夜生。

  这次的事总要有人负责,而洋芋就是替死鬼,为夜生顶了老猫的名,尽管他只是一只任人摆布的鼠。但他的价值不止于此,他越是说寨子里没有人与他合谋,尘先生就越是不相信,首当其冲被拖下水的就是于行。

  果然,尘先生回身,很直接地问于行:“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于行当然坚决否认,震惊地说:“尘先生,我不知道!”

  尘先生审视了他一会儿,稍微推开一步,说:“但你仍然是他的直接上司,惩罚的第一刀,你来下吧。”

  于行知道自己被怀疑了,急于证明自己,于是眼冒精光,二话不说地朝洋芋扑了过去。然而尘先生伸出手杖,拦住了他,低头问洋芋:“还有什么最后想说的吗?”

  洋芋的目光从尘先生那里转向于行,又转回去,说:“土爷答应给我一笔钱,可惜了,还没拿到手。嘶......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兑现了。”

  这话听着别捏,尘先生的声音从他头顶笼下来:“如果他不兑现呢?”

  “那我......啊,哈哈哈,好像我也不能怎么样。”洋芋在面对死亡这件事的时候似乎非常坦然,自嘲地笑了笑,说:“那就过个嘴瘾吧,如果他不兑现,我做鬼也会去找他的。”

  他不再说话,尘先生瞥了于行一眼,于行立刻就伸出了手。他用他那只机械手扼住了洋芋的脖子,快速地收紧。

  他站着身,把洋芋从地板上直接拎了起来。机械的手指并不会因为人体血肉或者骨骼而停下动作,挤压时发出了恐怖的噗呲声。但于行丝毫没有停下的意义,洋芋像是只青蛙一样在半空中腿脚乱蹬,然后逐渐转为抽搐,于行对他破口大骂,丑陋的脸十分扭曲,在洋芋的双眼和鼻孔开始流血的时候大笑起来。

  毫无疑问,那只机械手可以轻而易举地扭断洋芋的脖子。尘先生看了一会儿,说:“好了。”

  于行听到命令,又掐了几秒,就松开了手。洋芋被扔到地上,猛地蜷起身体试图呼吸,但鲜血和呕吐物一起从他口鼻里喷出来,沾到了尘先生干净的皮鞋。

  “老猫而已,没有九条命,”尘先生弯下腰,把脸凑近洋芋,说,“小良还没走远,我送你去找他。”

  然后他退后一步,换了个姿势,牢牢地握住了手杖末端的蜘蛛,轻轻地拧动了一下。寒光闪耀,长久地隐藏在手杖里的尖刀终于再次问世。

  尘先生扔开手杖长端,像是扔开刀鞘,他握着刀,那只银蜘蛛匍匐在刀柄尽头,跟着他靠近了洋芋。这个动作他做起来极其不协调,因为他的上半身极其优雅,从雪白的衬衫到白而长的手指,连早前沾上的鲜血也像是缀饰。然而他是跛着脚在移动,不稳的起伏就像是旁观者不由自主加速而且紊乱的心跳。

  原本仿佛禅屋的静雅之处就这样在这个阴雨连绵的黄昏被完全地划破了,和洋芋一样,变得血肉模糊。风仿佛送来了旋律,尘先生原本整齐固定的银灰色发胡乱地垂下来,他举起刀,再毫不犹豫地落下去,一次又一次。人血迸溅出来的声音混合着洋芋的惨叫,加上雨点噼砸,成为疯狂的节奏。这样的节奏激起了于行的嗜血和暴力,他也叫起来,为尘先生叫好,又模仿起洋芋的叫声,还在原地手舞足蹈。

  血从纵横的肌肉和被割开的脂肪里流出来,汇聚成泊,汩汩地在地板上蔓延,来到了滕错的脚边。风托着滕错的发,让他仿佛也迷失在眼前这销虐的场景里。他上前一步,踩着鲜血,目不转睛地看着洋芋从一个人变成一堆无法辨认出形状烂肉。

  那人被切开的肢体被随意地叠放,甚至连皮肤组织也不加了。白花花的骨头露出来,泡了血,被尘先生捡了起来,乱糟糟的筋肉掉了下去。

  尘先生浑身都是鲜血,西装马甲和衬衫上被染得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房间里全是血肉的铜腥味道,他出了汗,发贴在削瘦的颊边。

  姿态类似胜利者的老一手握着以银色蜘蛛为手柄的特制尖刀,一手拎起了洋芋被剔光了肉的头颅骨架。他举起手臂,用阴冷又满意的眼神端详着手里的头骨,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中世纪王国顶端以饮人血为乐的某氏贵族。

  他从洋芋,或者说,仅剩的洋芋身边退开,旁边的于行已经收了声,只是用一种兴奋的眼光看着他。他抬起沾满血的手,拍了拍于行的脸庞。

  “小良是要葬在这座山上的,”尘先生目光里还带着未褪的疯狂,微微带着喘息,对于行说,“你跟着去,为他守一个月吧,寨子里的事你就不要再操心了。”

  这就是收回了于行安保队长的职务,尘良的命就摆在那儿,比起洋芋,于行还能活着已经是尘先生心慈手软。他不敢忤逆,向尘先生保证会一心一意地守墓。

  尘先生在原地站了很久,然后把洋芋的头骨递给了于行。

  “洗干净,”他翻转过血淋淋的手掌,说,“到时候放在小良的墓前。”

  于行接过头骨的手有点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他觉得那是一种荣誉。半小时前还和他说话的人这会儿只剩下了骨头,血就沾在他脸上,他也不在意,陪笑的时候露出烟黄的牙齿,看起来开心极了。

  有人来押送于行离开,他走的时候还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块头骨。庞叔从竹棚看出去,确认于行已经出了院子,回身对尘先生点了点头。

  他声音暗哑,走向尘良尸体的脚步很不稳,上半身僵直,终于露出了儿子死后的失魂落魄。夕阳的光洒进来,温度触在他的后背。

  尘先生的神情和目光一样空虚,半跪在尘良身边,很久都没有起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