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辞有种预感, 如果这个时候不看好顾迟渊,指不定这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所幸不等他开口,一旁的瑾妃道:“先不休息了, 等会陪本宫一起进去见见圣上吧。想必圣上也有话想同你们说。”

  她知道,今天晚上一过,很多事情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不论是对于顾迟渊, 还是沈容辞。她想陪着这两个孩子。

  瑾妃带着他们两个候在殿外,等待皇帝的传召。也不知道崇宁公带着太子在里面同皇帝说了些什么,中途只传过一个太医进去, 等殿门再次打开的时候,便只有崇宁公一人在里面了。

  崇宁公对瑾妃行了一礼, 随即看向顾迟渊:“圣上有请。”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将目光落在沈容辞的身上。不过沈容辞对这个便宜老爹的淡漠早已习惯, 并不指望这段别扭的父子关系往后还能有什么变化。

  沈容辞跟在瑾妃与顾迟渊身后走了进去, 聪明地没有多说话,只是假装自己是空气, 站在了最后面,与曹将军并排。

  曹将军还好奇地低声问了他一嘴:“少将军怎的没站到前面和恕亲王在一道?”

  沈容辞笑得意味深长:“那是天家人的事, 我一个臣子凑什么热闹?”

  曹将军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向他投去一个称赞的眼神:“外面人都道少将军乃乱臣贼子, 今日一看实则不然。少将军心思通透, 这事态看得比谁都要清楚, 曹某佩服。”

  乱臣贼子?

  外面那些人到底是怎么宣传他的?

  沈容辞没再说话。他知道, 如今太子与皇后落马, 严亲王惨死, 皇位只能是顾迟渊的。若是现在自己还上赶着表明自己与顾迟渊的「夫妻」关系,只会惹来杀身之祸。

  未来的帝王怎么可以嫁给一个男人?又怎么可能有过一个「夫君」?

  他现在开始与顾迟渊保持距离,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沈容辞的思绪已经飘远,前面说了些什么他也没兴趣去认真听。期间他身边的曹将军还被叫去前面,大概就是褒奖了一番他今晚护驾有功云云。

  眼看着说得差不多了,皇帝有意想让顾迟渊单独留下谈话,让其他人都先行退下。沈容辞正转身要走,却听前面传来顾迟渊的声音:

  “皇帝有什么话要说,儿臣想让夫君留下一起听。”

  “夫君”二字掷地有声。

  一瞬间,整个殿内的人都转过头来,盯着最后面的沈容辞看。每个人都神色各异,面色古怪。

  沈容辞恨不得冲上去把顾迟渊的嘴巴缝上——但凡有点脑子的也该猜到这时候皇帝单独留他说话是什么内容,怎么可能留其他人旁听?而且这种称呼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怎么当着皇帝的面也……

  皇帝那边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应允了,就见瑾妃扬声道:“辞儿,快过来吧。”

  其余人都退了出去,曹将军路过他身边还做了个「默哀」的表情,只有瑾妃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用太担心。

  大门被人从身后关上,殿内只剩下沈容辞与顾迟渊两人。皇帝半靠在床上,烛火昏暗,看不出他的情绪,沈容辞只能大概看一眼他的瘦削轮廓,不由感叹道皇帝是真的老了,甚至给人一种命不久矣的垂垂老树的感觉。

  沈容辞在心底默默道了句得罪,走上前去行了一礼,想继续站在一旁假装空气。

  这回他的空气梦想没能如愿,顾迟渊伸手将他拉到了自己身侧,竟还想去抓他的手。

  被沈容辞背到身后躲过了。

  顾迟渊再接再厉,继续伸手去他身后找手,本来都已经抓住了,沈容辞毫不客气地抽出,并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当作警告。

  皇帝似乎身体不舒服,干咳了一声,结束了两人的闹剧,道:“原来少将军今夜也在,方才为何不上前来回话?朕倒是少了对你的褒奖了。”

  沈容辞正色道:“能够捉拿反贼是末将义不容辞的职责所在,何况末将并没有作出什么重大的功绩,相比于恕亲王,末将所作所为并不足挂齿。”

  皇帝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沉吟片刻:“朕知道,这么多年言家手握太子,权倾朝野,让你们受了许多委屈与不平,也希望你们能够理解。可很多事情、很多选择也绝非朕所愿,朕也同样隐忍了许久,放弃了许多。若非如此,恐怕今日这万里江山都要改姓言了……少将军,你可明白?”

  沈家能有什么委屈呢?不过是一家子工具人罢了。

  沈容辞知道,皇帝虽表面上这句话是同他说的,但实际还是借着他讲给顾迟渊听的。

  他悄悄侧头,觑了一眼顾迟渊的面色,见他面无表情,似乎无动于衷。

  旁人兴许看不出他的喜怒,但沈容辞能感觉到,顾迟渊并不会因为皇帝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就释怀。

  为了除去言家,皇帝确实作出了隐忍和退让。可这并不能作为顾迟渊原谅他的理由。

  难道顾迟渊以身饲蛇、以血做药引,供养皇帝的身体是他活该?是他生下来就该承受这些痛苦的吗?

  难道顾迟渊的生母被皇后陷害、被赐三尺白绫,顾迟渊与霖霖还那么小就失去母亲,也同时失去了父亲的关怀,同样可以用一句「不得已」作为原谅?

  如今皇帝确实可以大大方方昭告天下,说他顾迟渊是唯一的储君、是天下唯一的继任者,可若非六皇子和严亲王都已身死,这皇位真的能轮到顾迟渊么?

  皇帝为了保住自己的江山作出了隐忍,看似牺牲良多。可这些比起顾迟渊所受到的伤害,又该如何换算?

  沈容辞知道,事到如今再斤斤计较也多此一举,很多事终究无法挽回,亦无法更改。

  可他就是不服。

  “圣上做出的种种,都是为了江山社稷所考量,末将与沈家所做也不过是万分之一,并不足以与圣上的牺牲相提并论。只是末将替恕亲王觉得不值。诚然,圣上作为天下的帝王,作为恕亲王的君主,是绝不可能犯错的;可作为恕亲王的生父,您亏欠了太多,如今还欠他一句道歉。”

  顾迟渊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一双凤眸微微睁大,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而皇帝更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臣子这般指着鼻子说错处来,有些恼怒:“少将军该知晓,如今这殿内,你本是不该留下的。有些话,你不该听,而有些话,更不该从你的嘴里说出口。”

  “是,末将明白。”

  皇帝盯着他,有些不耐烦:“算了,少将军想必也需要休息了,还是先请退下吧,朕还有些话要单独同恕亲王说。”

  不等顾迟渊说什么,沈容辞先一步应诺,快速离开了。

  等屋内只余下皇帝与顾迟渊两人的时候,皇帝叹了口气,似乎是终于想拾起一些为数不多的亲情来。

  只是一开口,难免数落了沈容辞几句:“你明知朕同你有要事相商,又何必留沈容辞下来?你与他那场荒谬的婚姻终究是不能作数的,你又何必对他这般高看?你玩玩可以,做一场露水姻缘也可勉强算作美谈,真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该记住,不论是谁,一旦被捧到高于身份的地位,就会忘了自己的本分……朕早就说过,杀了沈容辞,你将来继位时也容易些。”

  言语间,对沈容辞颇有微词。

  可下一秒,皇帝就说不出话来了。

  一只洁白如玉竹的手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毫不犹豫地收到最紧,阻断了皇帝一切的呼吸。

  皇帝涨红了脸,惊恐地看着自己的第五个儿子,张着嘴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顾迟渊背对着烛火,面容有些阴沉,眼睛里却是丝毫不曾遮掩一分的杀意。皇帝可以毫不怀疑地确信,下一刻自己就会被他活生生地掐死。

  “放心,我不会杀你。”顾迟渊看着他,满面冰霜,嗓音低沉如最优美的琴音,“因为沈容辞并不希望我做出这种事,若我现在杀了你,他会生气的。”

  皇帝枯瘦的手费劲地去扒他的手,却由于缺氧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可是,我今天可以为了沈容辞不杀你,不代表下次不会……”顾迟渊幽幽地笑了一声,“若是下次,我再听见你对沈容辞有一句不满,可不会像今日这般好收场了。你也要记住,你今日的这条命,是沈容辞给你的,明白了吗?”

  皇帝翻起了白眼,意识也逐渐涣散,似乎已经听不清他的话语了。

  看着老人因为合不上口而顺着下巴流下的唾液,顾迟渊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似乎是生怕沾染到分毫,这才大发慈悲地松了手。

  皇帝立刻趴在床边,大声咳嗽起来,胸口像是装了一个破风箱,发出难听的「嗬嗬」声。

  顾迟渊取出帕子,慢条斯理地将手擦干净,冷声道:“你现在就算喊人救驾也无妨,崇宁公和曹将军都还在殿外候着。当然,若是你想把江山再次送给言氏,大可现在就杀了我,把你的好太子再请回来也不迟。”

  说罢,不再理会对方,转身便走。

  当初六皇子暴毙的那一晚,他迫不得已将顾迟渊选作制衡太子和言氏的棋子时,就该想到会有今日的这个局面的。

  他苦笑着,想要下床,却因为没什么力气,险些跌倒。

  他扶着椅子,强撑着身子走到案牍之前,寻出了一道空白圣旨,颤着手提笔写下了诏书。

  九年前他没有选择,今日他也依旧没有选择。顾迟渊就是拿住了这一点,才会这般有恃无恐地展露出自己的杀意。毕竟顾迟渊要输,也只是输一条命,而他作为皇帝,已经什么也输不起了。

  说到底,也许这一切都早有定论。在自己决定要用顾迟渊的血给自己做药引的那一日起。

  也许少将军才是对的,自己终究是个失格的父亲。

  到底是他亏欠了顾迟渊。

  一纸诏书完毕,皇帝停下笔,才惊觉自己早已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