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病鹤【完结番外】>第11章 燕苑 景州乌家惨案

  赵应祾到藏书库时,甘西阳已经开始今日的整理工作了。

  他不用上朝,每日早早就到了阁中。这几日更是夸张,府邸也不回了,说是来回耽误时间太多,不如就宿在这里,晚上无事时还能继续打整。

  问起家中妻儿,他挥挥手笑道不打紧,孩儿年纪小爱闹腾,隔几日不见反而更亲近。

  不过说到底是更偏爱这古籍,一头扎进去是溺于其中,不闻浮世。

  赵应祾不知道的是,如甘西阳此等文人常有聚会,以文相磋,称「雅集」。会中皆是饱读诗书之人,富庶子弟同家世庇荫清闲者占了多数。

  各地参加雅集的人浮动不大,大多脸熟彼此。他们自取名成一派,同全国骚人墨客皆有联系。因而若有新材出现,必是举国轰动。

  同理,若是有班马文章现世,那也必流传千里。

  九皇子请令开藏书阁一事,民间不知,在文士那里却是一传十,十传百,可谓人尽皆知,惊了整个晅朝。

  前些年不知从何处传出的一些南都旧作已使众人大为惊叹,是曰天马行空,肆意开放非今日可比;妙笔生花,字句锱铢非今日可攀……更别说那藏在书阁中足足万本的经纶。

  晋京雅集常在行海竹园燕池举行,故称京中雅集为「燕苑」,京中文人便是那燕苑中人,甘西阳自然是其中一员。

  他们哪等得了来年开春才能一睹前朝遗迹,没跟饿狼似的扑到翰林院北面来已算是收敛了。

  甘西阳没给赵应祾透露过其中曲折,却跟他商讨过效率之事。

  两人都以为全部书目整理完毕后再拿去工部印刷成集实在太过耗时,白白耽误了时间。所以如今,他们做好一段编录就让纪秋白印一段的文册。

  在这过程中,甘西阳多加一些数量、顺手拿几册典籍也不会有人察觉。他转手便将这些文集交给了「燕苑」的理事李嵇。

  雅集相聚本无主宾之分,只是要想操办得有序必然需要有人打理,安排时日、场地,号召众人前来。

  有如江湖中武林盟主之意。

  李嵇便是这么一号人物。

  他祖上于原中经商,捞了南都后期分裂的打仗钱,积财万贯。五朝分裂结束后举家迁往晋京,世称「晋北李家」,同「江南不孤」齐名。

  不孤乃是江南不孤商帮。江南之地繁杂,不如李家在京一家独大庇护手下各路,而是由各家凑在一起,轮流坐庄,以防孤立。

  做官的向来瞧不起卖货的,李家生在皇都,却是大都失了升官的心。他们懒得去捐黄金百两做个芝麻大的小官还要受尽委屈,不如逍遥自在,钱财开路。

  李嵇可谓其中翘楚。

  腹有颜如玉,手有黄金屋。惊春街的行海竹园便是他的手笔,引燕河河水入院为燕池,足足凿了三年。

  而且他还有李家的人脉,同其他几个文苑往来不可谓不方便。

  所以此时,小半屋子的墨宝都快传遍晅朝十州了。

  甘西阳本也想过请求皇帝多派点人手相助,可以分得更仔细、更快。

  可他同赵应祾都莫名觉得这并非好计策。

  因此,两人心照不宣,不再提起增加人手扩大规模一事。

  甘西阳热情高涨,对比起来,赵应祾就显得太过平静淡漠。

  他手上抄着书名,头也不抬,一派专注模样,整个人却早就飞到云外了。

  他幻想自己狂奔在去往京郊的路上,人群、屋舍、树木全都呼啸着在眼前闪过,变成无数道虚影。

  从以前到现在,他想象自己奔向赵应禛的时候,都是他最自由最无畏的样子。

  他挣脱这条废腿,挣脱无忧宫外的那束桃花,挣脱这巨大皇宫自他出生以来就缠绕给他的流言枷锁。

  赵应禛是他的安身之所。

  一个没留神,他下笔太重,硕大的墨点印在纸上,顺带划了一道长痕。

  赵应祾将这页纸撕下来揉碎扔在一旁。

  又来了。

  烦躁。

  知道对方就在不远处还不能去找是最煎熬。

  或许晚上可以偷偷去军营找哥哥?他知道赵应禛即使不赞同也不会将他赶回去的。

  赵应祾握着笔杆边写边想,倒也没有耽误多少功夫。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临近申时,肖杨兜着袖子疾步走来,跪在他身旁磨墨。

  小厮左顾右盼,见庭院中其余人都没有注意他们,才低声伏在赵应祾耳边道,“四叔今日值宫中宵禁,大抵丑时能入皇子所见您。有要事相告。”

  赵应祾点头,猜想该是师父昆山之行一事。

  九皇子深居简出,除了以前常写信给在庆州的庄王以外便没有其他往来,若是突然有人给他寄信才叫可疑。所以陈荣向来与他亲自相会,不留下一点痕迹。

  去值回宫后,赵应祾足足等到后半夜。

  红泪滴了半盘,烛芯剪了好几道,肖杨都撑着脑袋睡着了,陈荣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赵应祾披了件氅衣站起身,将半掩的窗户关上。

  四叔向来沉稳,绝对守时,此番大概是出了什么急事。

  第二日清晨他们便知晓昨夜的急事为何了。

  宫里闹得沸沸扬扬,人人嘴里都在小声谈论,仿佛自己真的亲临现场——月支国这次进贡的老虎昨夜蹿出了笼子,差点跑到珍妃所住的挽月宫去惊了两位公主。

  禁卫军首领林威不等皇帝问责便出列请罪。

  保卫皇宫是他们禁军的职责,出了问题没酿成大祸已是万幸。

  不过他还算机灵,一发现老虎出逃便赶忙将刚刚下勤的禁军召回去,多一倍人手看护。陈荣便在其中,脱身不得。

  另一方面,林威从宫外赶来时找人去使馆把夏渚国的王子驹焱给请上了。

  虎乃夏渚贵族才能养的宠物,皇族子弟自幼就会驯兽,更别提这种早就被驯服过的了。

  这只母虎怀有身孕,性子温顺,平日里被养得慵懒高贵。它被当作礼物送给此次太后大寿,寓意为太后孕吉祥绵延、子孙福泽深厚。

  按理说,这野兽乖乖待在宫中林苑,有笼子、有侍卫在外门看守,除非受了刺激、有人暗使手脚,否则不可能突然发狂逃脱。

  皇帝自然也明白其中蹊跷。

  但还有五日便是寿辰大典,若此时重罚禁军未免不吉,彻查又太过麻烦,各司目前都忙得脚不沾地。

  不如给条活路,让他们戴罪立功,反而会让众人更尽心尽力。

  至于会不会秋后算账,那可难说。

  赵应祾冷眼见林威满脸肃穆郑重,应和得铿锵有力,一颗忠心只差没摆到台面上来了,不觉心生幼稚悲悯。

  可怜禁军首领,虽然现在还不知谁为鹬蚌渔翁,但他们这一溜池鱼却是当定了。

  赵应祾猜想得不错。

  隔天夜里他蜷着腿正捧着书在灯下读,就听门外肖杨没通报便领了人进来。

  一抬头,果然是四叔陈荣。

  “在读什么?”陈荣坐到他旁边的太师椅上。

  赵应祾将手中的书递给他,“甘詹事给的抄本。不知是何人编著来学习南都古语的。”

  “编整书目没我想象的容易,掺杂古语的文书只能靠甘詹事。我自然要跟着学点。”

  陈荣随意翻看了两眼,又将书还给他,“你做事向来上心。别累着就是。”

  四叔是回孤少主的追随者,但在赵应祾眼里他更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两人恭敬之外更多是熟稔亲近。

  赵应祾点头应下,合上书,等他说正事。

  肖杨上了点心茶水,又静悄悄关门出去。

  陈荣吹了口热茶,“昨日劳你等到半夜。”

  赵应祾:“四叔才是辛苦。”

  陈荣:“皇家经典大戏开场,各个大人粉墨登场。我们少不得受点波及,不打紧。”

  “果真是又是嫡长两位蠢货。”赵应祾嗤之以鼻。

  陈荣:“无非是看我们庄王回来,坐不住了。他们掌握不了兵权,只能朝禁卫军动手脚,想搞个大换血。可惜了林威诸人。”

  赵应祾听到庄王的名号后就沉了脸色。

  陈荣见怪不怪。他们哪里不知这三皇子在赵应祾心里有多重要,就是有了动赵应禛的念头,他都会狠得发狂。

  “他们动不了庄王。我们自然一直帮衬他,更别说北镇国公还在京中盯着呢。”陈荣安慰道,顺毛摸,“庄王没那野心,他们不信,也就提防着,不敢轻举妄动的。”

  “四叔晓得,我们自然不会懈怠。”陈荣郑重应下。

  赵应祾抿一口茶,舒一口气。

  是赵应禛告诉路濯他不想做皇帝的。

  他言闲云野心好,终日听琴声、饮绿酒、纵马奔风去。这快活是那极寒之地无法给予的。

  路濯当然也喜欢这样的生活。

  他是鹤,是求道追仙者,潇洒随性才是本根。能陪赵应禛走一段更是求之不得。

  不过若是将来有一日,赵应禛改变了主意,那赵应祾必然也会用尽所有办法助他称帝。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陈荣才将谈话内容扯到来访的真正目的上。

  陈荣:“你师父先前带十人赶往昆山与众门派相聚,本想此次和历年武林中人集会并无不同,去到昆仑才发现这江湖如今也是一滩浑水!”

  “武林盟主怕是要易位了!”

  赵应祾皱眉,“可是不阔大哥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我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现今武林盟主乃是昆仑一派掌门李飞雪,其字不阔,师承「踏北客」谢廖非,才能品格家世皆为上上等。

  李飞雪使一手利落「无若剑法」,曾在武林会上斗百人不败,江湖人人尊称一句「剑仙」,后成为万宗盟主。

  他的年龄可算是赵应祾叔辈,不过其妻李欢欢每次见了路濯都“小弟小弟”地叫,他也就自降辈分,让路濯唤一声大哥。

  天下谁人不知李欢欢有痴傻病,偏偏李飞雪深爱不移。不过这又是另一篇长论,此处暂且按下不提。

  陈荣:“道人也是到了昆山才知晓这些天发生了这么些大事,赶忙遣了你二师兄甄枫通报门内。四叔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没想又被那老虎耽误了一晚。”

  他将烛光剪亮一些,又继续道:“剑仙倒是没什么大事,也是他自己想退位的。”

  李飞雪可谓是天下数得过来的稳重聪慧之人,好端端的怎么会撒手不干?

  赵应祾没有催促,慢慢听四叔道来。

  这下才知晓,原来在北府军和辽最后厮杀的半年里,江湖也若一锅沸水,闹腾不停——

  景州乌家被灭满门!

  全真教下随山派彭氏接乌家商队镖行者尽数被杀!

  甚至连商铺中雇来的小厮都难逃厄运。

  总共一百零七口人。

  死者半数尸首分家,半数流血而亡,场面惨不忍睹。

  此事骇人听闻,凶手却无迹可寻。

  惨案本于九月发生,全真教金莲正宗却下令禁止报官,封锁消息,暗中侦查,硬生生拖了近一个月到如今武林聚会。

  江湖事江湖了,这也算是常态。

  赵应祾沉默半晌,才摇头道,“我不曾听闻过景州乌家。他到底是惹了哪方妖魔,才连全真随山诸位道人都保他不得?”

  在江湖中闯荡,确实如刀刃舔血,一不小心就难得善终。

  浮苇飘荡,面上豪迈万千,心中却都有数。生死难料,此等人祸发生,旁人也只能道一句走好。

  不过亲近之人若要复仇,那绝对无人会去阻拦,也无人可以阻拦。

  “景州属江南六州。或许乌家并不显眼,但扯上不孤商帮和全真教,那这江湖必定得大动一番筋骨。”

  赵应祾盯着烛焰摇曳,就如鬼火残烟,亡人未离,同透不过窗的夜色一道闷死在那方寸之地。

  陈荣:“全真自己查了这小半个月也有所收获。只嚷着要让盟主立誓表率统领众人,如此才肯公布线索。”

  赵应祾:“他们这是闹何?藏着掖着?寻仇还是寻宝?”

  他此时觉得无理,谁想到后来竟然一语中的。

  陈荣:“盟主自然也觉得不妥。更重要的是钩星有身孕了。”

  钩星即是李欢欢之号。

  她善使鞭子,鞭上常缀飞鸟羽毛。李飞雪给她的鞭子取名钩星,逐渐她也就以此为号了。

  “这可当真?”赵应祾愣了一下,又笑起来,“欢嫂嫂可得高兴坏了吧!”

  李家夫妇可算是奇怪的一对。

  路濯也是和他们亲近后才知道,李飞雪一直不愿让李欢欢怀孕。

  虽然他二人皆姓李,但实际上李欢欢和李飞雪并无血缘关系。她是他早年落难时遇到的孤儿,虽然不会说话识字还被人称作傻子,却救了他一命。

  李欢欢这个名字还是他给她取的。

  她一直想要个孩子,但李飞雪说她早年身体不好不适合生育,夫妻俩就一直拖着。

  不过如今李欢欢有了身孕,怎么说都是大喜之事一桩。

  “已有四个月,说是已经显怀了。”陈荣继续道,“剑仙宠爱妻子是众人皆知的,他以陪伴钩星待产为由卸下盟主之位亦无人可非议。”

  赵应祾点头,“欢嫂嫂身子骨虽灵活也比一般女人强壮,但终究瘦小体弱。怀孕不易,不阔大哥定然要陪着她寸步不离。”

  “所以,如今问题来了。”陈荣用两根手指敲敲桌子,“推选新的武林盟主。带领众人讨回公道。”

  武林盟主可并非只是一个虚名。江湖中各个门派都会给他行一些钱财、资源的方便。

  而他也有威严来处理江湖纠纷,教导有才之人。并且以他所在门派做庄,收罗奖赐,每一年开展一次小比武会用以切磋武艺;每三年一次大比武会用以江湖排名。

  名声、友人、财富都要靠自己争取。

  路濯便是靠这些得到一席立足之地的。

  陈荣:“具体日期他们还在商讨,不过为了不和官府活动起冲突,必然在太后大寿典礼之后。大致就是明年年初。”

  “现在各派都回去打整休养生息了,就等半月之后见分晓。”陈荣笑了笑。

  “报仇不一定见血恨,凶手跑不掉,人已成白骨,自然等得起。”赵应祾轻啧一声。

  “我们还是离这些是非远些的好。”

  陈荣:“道人同落风门诸位同门也是如此认为。”

  两人又聊了好一会儿,直到遥遥听见宫外晨钟声响,四叔才拿着帽子出了皇子所,混在新一轮下勤的禁军队伍里走出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