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病鹤【完结番外】>第21章 花忘鱼

  望余楼楼主花旌,花忘鱼。

  望余楼之「望余」二字并非取自花旌的字号。望余楼兴盛百年,历史可以追溯到前朝南都,花忘鱼只是继承其衣钵。

  可这字是他自己选的,意图就是想让后人觉得他「忘鱼」就是「望余」之主。

  他说这话时坦坦荡荡,是一等一的厚颜无耻。其他人无话可说,就当他是天下第一自信,脸皮第一厚过祖祖宗宗。

  花旌离经叛道,最是不屑正统厌恶礼教。世人重忠孝仁义轻个人、对女子重德贤轻才貌……他全部反其道而行之,流连风月之所,与风尘低流互称知己,是为怪哉。

  偏偏他长得沉稳,一身正气,挑眉笑起来时却又浪荡风流,顶上也不束冠,披一头散发,真若已跳脱世俗。

  是真正的轻狂不羁,世外之人。

  路濯不理会他戏谑的话,抬脚便往回客栈的路走。

  “哟?谁惹我们濯爷生气了?”花旌三两步追上去,准备搭上他的肩膀,却不防其肩膀卸力,让他摸了个空。

  花旌嘴角勾起,去抓他手臂。没想到路濯又是一个反手擒住他,另一只手抓了刀抵在他喉间。

  刀倒是没有出鞘,裹在牛皮刀鞘里还是硌得慌。花忘鱼却好整以暇,丝毫没有一点命脉被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还低头仔细看他的刀。

  “你的刀呢?”他问道。

  他可是认识那把双刀的,甚至从图纸开始就是他画的。

  “谁给你的?”这把刀太陌生,甚至不像晅国的东西。

  “三叔收在箱子里了。”路濯回答,“别人送的。”

  “哦——别人——”花旌拖长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应禛是别人啊?”

  路濯放开对他的钳制,拉下卷起来的长袖,懒得理睬。

  过了几秒,还是忍不住木着脸道:“叫什么应禛……”

  “还在生他的气?”花旌笑着拿过他手里的刀,边抽出端详边道:“再生气也不能把气撒我身上,我可是听说你出晋京就赶来了。”

  “你接了那么多活儿还跑出来。”武林大会即将到来,江湖中排了一长队的人来求望余楼为他们打造或是修补武器。

  花忘鱼忙得可谓晕头转向,之前还写信给赵应祾诉苦。

  “都交给楼里的人了。如今我就做几个又贵又难的就行。”花旌摆摆手示意不重要,“不然要他们来干什么。”

  “你可真是千金难求。”

  “那是自然,谁叫我貌似潘安,手比鲁班。不是千金,是无价。”花忘鱼粲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花忘鱼:“赵三给你的这刀经看不经用,上面廉价的碎钻都给让他换成贡品了。啧,不愧是宝贝弟弟。”

  路濯从他手里拿过刀来,别回腰间。“这刀不会见血的。”

  赵应祾不会武功不会杀人,这刀就永远是昂贵的装饰品。

  “行,随你喜欢。”花旌半举双手表示无异议。

  花旌的年纪同赵应禛差不多,却从来没有长兄的样子,和路濯以平辈相见,是插科打诨的好手。

  他们二人认识得早,那时他都还没做望余楼的楼主。

  花忘鱼此人在路濯眼里也有趣。他并非冷血之人,只是大半心思全扑在一人身上,对其他人也就没那么在意了。

  不过这么一来二去,两人居然也熟络起来了。甚至比预期交得还要深。

  两人并肩往客栈走去。

  赵应祾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手上的砗磲,斜眼督花旌,“你究竟来做什么?”

  他可不相信花旌真是因为太思念自己,迫不及待地跨了几个州来相接。

  望余和落风离得如此近,之后一段日子怕是得天天见,哪里需要急这一时半刻?

  花旌笑而不答,“至少得先请我回房喝口茶再说吧?”

  说完作伤心状,“我可是每天都惦记着提前叫人给你准备甜点,你真是一点都不在乎我。”

  又学娇滴滴的姑娘翘指推他一下,“就知道想你的三哥哥!可当心气坏身子!”

  赵应祾被他逗笑了,拍下他蹭着自己的手,“你几岁啊花忘鱼。”

  “年方才二八,日日苦思春——”花旌捏了嗓子说话,“想念我的三哥在远方——”

  赵应祾这下是真的不想理会他了,任他打趣。

  花旌跟在赵应祾身后回客栈,进了房间也没有一点拘谨,坐在桌旁撑着下巴等对方提壶来倒茶。

  他只慢慢品茶,没有丝毫准备长谈的样子。赵应祾见状,也去捧了那本南都旧书来,边饮边读。

  花旌:“在看什么?”

  果然还是他先沉不住气,问了话也没有要对方答的意思,直接探过头去看封面——蓝色书皮上什么也没有。

  “这么入神?”花旌将书从他手里抽出来,随意翻阅两页,便发现这书并非印刷而是字字手写。内容大多是对某些组合在一起就让人看不明白的词句的解释。

  他问道:“古语?”

  “翰林院同僚给的手记。”赵应祾解释道,“你知晓我们近日在整理南都籍典,我在信里提到过的。”

  花旌点头,突然严肃起来,“小路。”

  赵应祾从他手里拿过书来,莫名其妙地抬头,“作甚?”

  “以前江湖中,古籍在文苑雅集甚至是寻常人家里风靡,我们虽不至于狂热,但也明白这是好事一桩。”

  “但是我最近发现,此事与景州那事有关,与全真教在查的东西也有关。”

  景州乌家灭门案。能称的上大事的也就它了。

  望余楼人脉颇广,大多会给他卖个面子。同时他与江湖中包打听的四幕堂也交好。所以花忘鱼的消息来源可靠,即使不确定,也必有风声。

  “修筑各地藏书阁,以古籍填充一事是我临时起意,不可预估。”赵应祾摇头,“况且如今还未整理完全,更别说面世了。”

  赵应祾虽如此说道,但思及以往就有古籍流出,便也觉得奇怪,并非真心反驳花忘鱼。

  “此事目前确实不明朗。你学些古语倒也能备不时之需。”花旌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思忖片刻道,“其实目前民间流传的古籍已有一些数量了。”

  花旌性子乖张,和他一般放荡不羁、心中苦闷与世道不同的人最多还是见于文人。

  所思九天外,化凡俗一点尽虚无。唯有做冥鸿飞云上,长啸烂醉远尘寰,方得片刻安宁。

  所以花忘鱼其实也是雅集一员,偶尔写点抒发胸臆的诗词和针砭时弊之作。

  望余楼和落风门所在的青泗属晅朝西南边,各雅集较为分散,未成系统没有取名。平常相熟的文人们轮流坐庄相聚。

  花忘鱼常去的雅集一般在斜山不周寺,对外便自称「不周之人」。

  他向赵应祾解释文人墨客的集会,“我上次去时,他们分享了不少南都旧作。这在整个晅蔚然成风,至少在文苑是如此。”

  “竟已到如此地步。”赵应祾喃喃,随即他又笑道,“这般大势并非我有意引导,典籍也并非我故意泄出。不过此情此景着实有趣,我定不会收手。”

  花旌颔首,“不过说来还是蹊跷,无论哪方面,你多注意就是。”

  “毕竟你身份算是特殊。”

  “自然。”赵应祾应下。

  “我也见不得你受伤害。”花旌又嬉皮笑脸起来,说得宛如情人撒娇。

  赵应祾倒是适应良好,被他捉弄多了自然也就没什么反应了,只把话题扯回最初,“那你该告诉我你到惠平的真实目的了?”

  “啊,这倒是。”花旌从怀里掏出一颗糖来,慢慢剥开放入嘴中。

  “我之前在丘台县。”

  方才饭桌上,牛永几人不就是在讨论庄王在丘台县干什么吗!

  赵应祾瞳孔猛然放大。

  花忘鱼在仔细地反复翻折糖纸,头也没抬,“不过赵应禛可没在那里。”

  “在那儿的是北府军。”他鼻哼一声,“世人单纯,以为有北府军的地方就一定有庄王。哪想得到这就是他的计谋,滑头得很。”

  他虽说赵应禛滑头,却是佩服之意。能不拘于所谓君子伺机而动,能使诈是谓有勇有谋,自然值得他夸赞一句。

  “……你见着他了?”

  花旌“嗯呐”一声答得似是而非,突然探过身捏住他的下巴,左看看右看看。

  赵应祾面上疑惑,却也没有拍开他的手,“怎么?”

  “绑眼的绸带呢?”花旌问道。

  “在马车里。这几日乏得很,除了晚上住店外不曾露脸,没必要束着。”

  赵应祾指屏风后木施,“你做的帷帽可还挂在那儿呢,白日里我都戴着的,不必操心。”

  花旌摇头,“之后这几日我同你一道回青泗,还是由我亲自给你乔装打扮才行。”

  赵应祾:“你自己要操劳,我自然求之不得。”

  “说如此还是你招惹出来的。”

  “哦?我又招惹什么了?”赵应祾好整以暇,准备听他继续胡诌。

  花旌:“你们行踪毫不遮掩,生怕别人不去打听?”

  赵应祾:“一是元蓟两州内乱,二是江湖中人皆在准备之后的武林大会。谁会没事找事赶到我面前来撒野?”

  他近日沉郁难捱,只怕是恨不得有人不长眼跑到跟前来让他出气,打个酣畅淋漓。

  花旌看透也不说,只提点一句,“你敛敛火气,回落风往竞技馆场去,好一路人排长队想同你切磋呢。”

  赵应祾手里握着那串砗磲,太过用力使得手背骨节突出,还能听到掌内珠子相互摩擦的声音,沉钝但刺耳。

  “我是他的九弟啊。”他突然泄了气,说得又轻又虚,“为何却总是不告而别?”

  “他不也没向别人提起此事吗?”花旌也放沉了声音,“皇帝有急行命令,他又怎能违抗?”

  “我知道你肯定明理,但情难自已,从来恩怨。”只能受着。

  赵应祾换了木屐,将右腿曲放在椅子上,抱着膝盖慢慢喝热茶,仿若缩成一团,偏偏外壳坚硬,如铁难侵。

  “不逗你了。”花旌也喝一口茶润嗓子,“我来这儿的原因确实是因为有人泄露了路濯的行踪,而有人在打听。”

  他咧嘴笑得爽朗,拍赵应祾一下,“你小子别偷偷闷在心里乐!就是你三哥在到处打探。”

  他又啧一声道:“元洲蓟州近日因齐王那档子破事被封了城。那老王爷下令封锁了所有官道,就怕北府军混进去。”

  “所以给别人打武器用的精铁全被扣在了那里,楼里最近只能做些小玩意儿。这样下去定是不行,年前大多数器件都要交货,望余楼信誉为先,耽搁不得。同朱秀他们商议一番,我便带了些人从达州绕山路水道偷渡进入元洲蓟州。”

  朱秀乃是望余楼第二把交椅,同花忘鱼擅长的强攻器件不同,是个做暗器的好手。

  「金笼鹦鹉闭不得,东风未醒梨花梦。」人称「诛梦公子」。①

  同花忘鱼的侈侈不休兼爱美也不同,朱秀可以算作寡言,一张脸泯然众人,最大的爱好不过研制新的器件。

  难得的是二人如此默契,非常尊重对方。

  赵应祾问了句他好,花旌嬉笑,“钻器炼房里,他自然是好的。”

  “说回话来,我刚解决完运铁一事便得了你回落风的消息。本想回青泗再见,却又听道上有人在收你的讯息。”

  “他们的做事风格和江湖中人略有不同,我本就有疑心,顺着摸下去竟发现是你那大名鼎鼎的三哥。”

  “小路你该庆幸我凑巧离得近,一得到消息便切断了所有信息往来。我第一次发现庄王也如此胡闹,现在算是在战中,若是其他有心之人借机倒打一耙,这事就不止这么简单了!”

  “他就仗着所有人都以为他领着北府军往丘台去了才如此肆无忌惮。”花旌轻笑,“可真不愧是你赵庄。”

  赵应祾被“赵应禛在找路濯”这个念头冲昏了脑,一时还不知如何反应,只绕开这个问题,继续问:“那他现在在哪?”

  “这还真不知道。”花旌回道,“先前是在蓟州之外,他松懈了一毫才让我发现了踪影。”

  “我猜他如今已带一队精英进入蓟州。大概是擒贼先擒王,元蓟两州本就是被齐王要挟孤立的,只要解决了老王爷,这仗不打自破。”

  “那些地方兵只做摆设。齐王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

  赵应祾接着道:“齐王逃了,哥哥只用接管清理余孽。齐王不逃,哥哥就当瓮中捉鳖即是。”

  “其实齐王在战中反叛是一招妙计,只是没想到今年战争会彻底结束。说到底是运气不好,没那个称王称霸的命,白白牵扯两城的人。”花旌总结,其言甚似先前雷国安之语,似乎全天下人都是如此评价。

  大抵是因为命一字于全天下都一样,是不可解的无形锁套,巨大而不可叹。

  这人间禁忌万千,拼命朝「生」的边界奔去,渴望跃下去是自由的,即使是无尽深渊。可偏偏到头来看到的还是这沉淀千年世间、前人别人给你设下的那方寸之地。

  山河变换,古今翻覆,哭一道轮回底下无新事。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终化作一句三十年来命,唯藏一卦中。②

  吉凶前卜,谁曾有力回天?

  ①改编自 「醉乡中,东风唤醒梨花梦。主人爱客,寻常迎送,鹦鹉在金笼。」马致远《小桃红》

  ②摘自 孟郊《叹命》

  --------------------

  东风不醉梦,命不可解,花忘鱼亦不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