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病鹤【完结番外】>第23章 “十三”

  赵应祾沐浴后换了身衣服下来,将手里的长袍挂在门一侧的屏风后面。

  其余人一部分是不知他真实身份的,另一部分是再熟悉不过,所以省了礼仪拘束,各顾各的。

  赵应祾走到花忘鱼身边的空位坐下,朝三叔点头示意后便开始动筷。

  他之前还不觉得,待得如今几碗粥和着包子糕点一起下肚,赵应祾才感到前些日子是真的低落难捱。

  整日呆坐着,静默中仿佛在思考,但深究下去,却又什么也想不到,不过是在出神罢了。荒废半月的武功也没有提起来的兴趣,最多就在手里把玩那把辽刀,在手指间转悠几道。

  他就像个小孩子似的,喜怒哀乐全绑在手里的玩具上。他握着它,偏偏他才是它的提线木偶。

  别人见了只会摇头叹息,说何必呢?你这不过是作茧自缚。

  赵应祾却乐得自在。这人世为苦,是劫,多少人前进不了也死不得,他难得找到一人做他活的全部念想、生的全部理由,就好像一出悲歌突然串场唱起了喜剧,即使敲锣打鼓震得耳朵发痛那也舍不得放手。

  赵应祾大抵是在十三岁时发现自己对赵应禛所求不同寻常的。

  误尺道人希望他多和别人来往,因而他的房间并不特殊,同师兄弟们五人一间住一个通铺。

  那年岁正值好奇心最盛,他被拉着挤在床尾拿昏暗的油灯看赤墨勾勒的画册。

  臂膀、蜷曲的腿。灯光下因为手汗起皱的纸像皮肤纹理。

  罩在被窝下,闷一身的汗。周围少年隐忍的声音腻得人难受。

  赵应祾觉得自己腿上的旧伤隐隐发麻。但他并未情动,等另外四人爬回自己的的床铺后便拉了薄被睡觉。

  那天晚上,连着之后的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在意过这件事。

  落风门虽不是道门苦修,但先前也提到过,因为不闲下来便不会想起三哥,所以赵应祾对自己异常苛刻。他的生活确实宛如一个真正的苦行修士。

  后来有一日午后,他收到赵应禛寄给赵应祾的信,忙将其他书信发放到位,揣了自己的在怀里往屋里奔去。

  同门其余人都去大堂打坐听书了,他这几日是固定去山下取信的,算是掌门放了半日闲暇给他。

  他还记得那日,冗长夏日的午后,时间仿佛永远停滞,空气中飞舞一些细小的杂尘。

  赵应祾仰躺在床铺上,双腿交叠靠着墙壁。

  窗外的光是白色的,硬的烈的几束透过窗纸撒进来便淡了些,更柔和温暖。蝉鸣鸟叫一如寻常,那刻又像是被罩了起来,渺远得不似耳边语。

  赵应禛对赵应祾说的话其实乏善可陈,但他尽力在多说了。问安好,问近况,说自己不涉及军情的近况……来来去去就这些,他还在悉力变着新花样。

  赵应祾举在眼上方的手慢慢垂下,任由纸张盖在自己脸上,蒙住口鼻,满呼吸的墨味。

  他难耐地动一下,像一条在砧板胡乱摆动的鱼,头沿着床沿滑出去,悬空挂着,光束便落在胸口了。

  肉是白的,因为练功而紧实。

  那晚的图册在眼前里一闪而过,他没有来得及细想,倒是想起了赵应禛,准确说是赵应禛的侧身的样子。以前因着腿伤,赵应禛常要背他代步。

  脑海里也没有个确切的图像,更多是光和影的纠缠。影是白色的,光是更亮的白色。

  都是一瞬而过的片段,留下的有面孔,仅那一副面孔、手掌还有手指,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

  赵应祾呼吸拖长,脸上那张信笺早落到地上去了。他睁眼见面前正巧掠过一束光,头发、衣服黏腻地贴着自己。

  他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将手上污秽擦干净,又动手将右腿裤子彻底脱下,露出那一腿的伤疤。

  疤痕比起最初已经变得浅淡,但终究狰狞,腿骨也并非笔直,扭曲后生硬地搬回显得有些畸形。

  赵应祾探身捡起那封信,将它放在光着的脚上。

  信纸还是太轻,没多久便从最高点落下来,停在他的身旁,又被他一脚踩住。

  他踩着那张纸,曲着腿看仲夏偷漏进来的白色的光,连喉咙都没发出一点声音,流了满脸的泪。

  后来的事情反而比想象中顺畅很多。赵应祾甚至觉得这种感情如此自然,似乎早该如此!本该如此!

  他先前以幼弟孺慕之情看赵应禛,当他作长兄、老师,甚至于是救命稻草一般的恩兄。依念之意理所当然。

  而当这种敬重亲切转为融于血肉的爱恨时,他才猛然发现自己压抑了数不清的念想与渴望,就好像皮肉上一块青肿,内里却早已溃烂,只等揭开那块什么也蒙不住的布。①

  有时候实在熬不住,想见那人,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便从床上爬起来屈腿坐到窗边的桌上。

  习武的一般不乐意做文书,这张书桌上的笔墨纸砚书都只有赵应祾在用,算他一人独占了。

  窗外月光明,照好大一圈拢在他身上。他不停地想赵应禛。

  他做什么都想起他来。

  “从此无心爱良夜,

  任他明月下西楼。”

  李益这句上赵应祾心头去了。一夜闲着无趣发愣,他光脚站在桌上,拿剪灯芯的小剪子在墙上刻了这句诗。

  黑夜里什么也看不清,月色全往下落,铺在他脚下。窗檐边上那几个芝麻大的小字歪歪扭扭,又被他使劲往里划,最后模糊了一片。

  再往后总留在他印象里的便是那句“始知相忆深”了。

  说到底他读的诗词古典不算多,错过国子监又入江湖学武,武功典籍还了解得更深些。

  但总有些话听一次,好长时间,它便一直竖在那儿。让人老是感觉会在下一秒脱口而出。

  这一句“始知相忆深”便是如此。

  它是赵应禛和路濯通信第二回 时写在信中的。

  莫逆之交,惺惺相惜。

  赵应禛是真正的重情重义,对路濯的看重毫不虚假。

  路濯想表现得疏离礼貌些,就和跟别人相处时一样,或者是另一种在心仪之人面前的高傲自持。

  但他设想的这一切总是被打乱。原因到底简单,他二人实在有种莫名的熟悉,从相识到交好没有一点窘迫尴尬,太过自然。路濯总在事后独自一人时暗自懊恼,但再见时又将一切抛到脑后去了。

  这世间难得找一人让你相处得如此舒畅坦荡。他们的再相逢可是真的陌生人,这点默契总让路濯不可抑制地幻想,或许他与他本就如此契合!或许他们早过了几百几千次奈何桥,轮回擦肩,每一次遇到还是像第一次那般——

  我不知道是你!但我会知道你的!

  我是属于你的,你也是属于我的!

  始知相忆深。

  赵应祾又轻轻动嘴唇说了一遍,“始知相忆深。”

  他并未将这句诗也刻在窗檐隐蔽的角落。那是一种宣泄,这不是。

  这不是。

  这是他的,从他身体里生长出来的。

  赵应祾或许有一日不爱赵应禛了,那他定然什么也不爱了。因为他的思考、他的生命、他的整个世间都是依附赵应禛生长出来的。

  赵应禛是根,是养分,是脱离和回归母体的唯一途径。

  ①此处爱恨的恨取古语意,表示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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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于他唤作“欲念”。

  (基本全删了,彻底意识流(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