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病鹤【完结番外】>第26章 待风停,日夜不变,永留你清坐

  两人在下山的半途遇到三叔他们,分担了行囊便往回走。

  这下邹驹倒是变得寡言起来,最初问过好后便一直抱着行李闷头走在最前面。

  路濯向来便是淡然的性子。易了容又戴着帽子,旁人根本瞧不见他的表情。想笑不想笑,欲言不欲言,要嗔要怒他尽可自在。

  所以反而是牛永、钱远他们聊了一路,让昏暗的林间不至于太安静。

  刚踏上「不知云与我俱东」便见曹潜领了方才在奉神的几位师兄弟站在台阶前等他们。

  两方行礼见面,由那几位师兄弟将行囊往后院搬去。

  曹潜:“舟车劳顿,诸位这一路辛苦了。”

  三叔:“何谈辛苦。不过之前让荣哉又去备了些过冬之物,还得烦请曹兄安排妥当。”

  曹潜:“自然。陈三弟无需多虑。”

  几人寒暄片刻,曹潜将他们送到练武场旁便拱手道别,“我还要打整一下神殿,诸位先请,掌门在膳堂用餐等候。早些歇息,明日再会。”

  顺着树丛的小路旁隔一段便插一个指路的灯,一直到看见后院才停下。

  暂来山并非只有一座山峰,而是连绵的一段山群。山势不高,但也不算平缓。

  「不知云与我俱东」是其中的主峰。后院除去膳堂和厨房还有独居一院的仓房,宿舍庭院无地可寻,只能往后面的山峦延伸。

  五人一间,四间一院,共有八个小院。不过若是束发过后想要单独修院或是下山出门也可,只是银两材料都得自己出,门内虽然也会帮衬一些或是无息借贷,但总的还是需要个人积攒。

  路濯前些年跟着二师兄甄枫在江湖闯荡,有镖就接,有活就干,跟着滚了好一身市侩泥,刀光全是开血的真功夫。

  侠还是侠,人也是人。归根结底,又什么都不是。

  他喜欢赵应禛冬天披一件大氅的样子,不束发,黑色的头发落到腰间,那件珍贵的黑色狼氅都比不过十五六岁少年的气势。

  谁能挡?

  路濯早早就凑齐了修院落的银子,他有一个秘密一颗心要藏,和别人同住总怕溢出来炸他们满面的不合伦理。

  他刚开始想按三皇子府的样子来修,最终还是作罢了。

  房子修的倒是敞亮。他将原来屋内所有疯狂写给赵应禛的信都拿来放好了,笔墨纸砚摆得像模像样。

  其实他也不爱看文章,但想到赵应禛以前教导自己的样子,又去买了两柜子的书搁着。

  路濯拥有自己院落的那日,差不多是赵应禛违背皇帝意愿跑到边塞去的月份日子。转眼他居然也长到庄王当时的年纪了。

  赵应祾五月二十一的生。赵应禛则生在八月十九,虚长他七岁。

  他办了个很小的乔迁宴,师父师叔伯送来礼物,留了花忘鱼和几个相熟的师兄弟一起吃饭。

  按入门辈分来看,路濯远远排不上“三”这个位置。只是他确实有点习武的天赋,又心无旁骛四五年,成就众人有目共睹,算是被推举去做了个年纪小的师兄。

  吃到最后就剩下他和花旌两人。

  花旌说了好几遍恭喜。

  路濯就笑着摇头,晃着酒杯说:“想永远留在暂来山。”

  “不如让它改名永留山。”

  花忘鱼应一声好!

  待风停,日夜不变,永留你清坐。

  随即在他空着的门匾上写下这三个字,边写边说:“赵小九占山为王!”

  路濯低头看他写的,不理会他的胡话,赞一句好字,“明日便将它裱起来。”

  到膳堂时晚饭还没有结束,弟子们坐了四列长桌,瞪圆了眼睛瞧他们一行人,路过时笑着叫一长串“三师兄,三师叔,牛叔……”又马上闭上嘴巴,假装不曾开口。

  可实际上众人气声此起彼伏,膳堂还是变得喧闹起来。

  路濯进膳堂时就摘了帷帽,先上前给坐在首座的误尺道人行礼,“师父近日安好?”

  师父前段时间带几位师兄弟妹去昆山参加武林议事,也不过先他几天回来。

  误尺道人:“自然都好。倒是你不停奔波,可还好?”

  傅春雪如今已年过五十。她并非传统女子的样貌,身形因为习武变得结实而不是瘦削虚弱,模样干练又精神。

  她执着佛尘的手有明显的老茧,显得粗壮又苍老。倒不是练功造成的,而是早年生活疾苦,干粗活所致。

  路濯:“哪提辛苦。濯也一切都好。”

  “那就好。你和你师伯们见过就快去吃饭吧,这一路定然累得慌。明日也不必赶来做早课,多歇息会儿。”傅春雪目光慈爱,她了解这个徒弟的身世经历,是真的疼惜他。

  路濯低声应下。

  比起习武门派,落风门更像一个为他们拼起来的家。

  和傅春雪坐在同一桌的便是是师伯易思哲和向运,二人乃同修道侣,江湖人称「连卷双壁」,君子淑女剑,慕落风门而来。

  向运和别的女修士不同,爱穿亮色道服,脾气也火爆,非一般人谓之淑女。易思哲便是她的相反面,二人可谓互补。平日授课便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相互搭配,颇有成效。

  路濯向他们二人问好,又请三叔诸位同他们慢用,话刚说完就见二师兄甄枫在朝自己招手,“小濯!这儿!”

  路濯往座下走去, 身后还跟了邹驹这个尾巴。

  甄枫周围的弟子们见路濯过来,纷纷左右挪位,让他落座。

  二师兄甄枫此人爽朗却又心思缜密,在江湖中广结好友,白道灰路也都混个脸熟,如鱼得水,非常吃得开。

  他使一把青云刀。

  万象遮一叶,号「落朝岸」。是谓刀阔如浪,锋却可扫一片落叶归岸。

  路濯的刀便是跟着他练的,该管二师兄叫一声“小师父”。

  甄枫身旁坐着大师兄荣哉一家。大嫂谢敏怀里还抱了个女娃儿。女孩叫荣小禾,三四岁的模样,衣服穿得厚实,小脸通红,越过父母伸长了手要路濯抱,“三师哥!”

  路濯幼时已尝尽人间凉薄滋味,对天真孩童或者说所有人皆无法共情,疏离感如巨大的利刃横亘其中,他只愿用它剥开外皮露出滚烫血肉给赵应禛,其余人就分个可以亲近与完全陌路。

  荣小禾是大师兄的女儿,自然不是生人。不过路濯演不来热络,只轻轻捏一下女孩儿的手。

  这下倒是荣小禾得了意,整个手掌握住路濯一根手指,笑得乖巧,又叫一声三师哥。

  “乱叫!”谢敏拍拍她的头,“是三师叔。”

  小女孩嘟嘴,还是叫三师兄。旁边另外一位师叔甄枫凑过头来逗她,“那我呢?”

  荣小禾咯咯笑两声,喊他二师叔。甄枫耸耸肩,假装做无奈样,表示实在无法。

  落风门上下都对路濯颇有好感。偏偏路濯以前在门里寡言少语,后来又天南地北各处窜,算是最少露面的人;或许正是如此也将他渲染得更神秘,引人好奇又想接近。

  甄枫暗地里听了不少形容他的话,其中最夸张的便是说路濯一身神仙骨,是南都以前、上古时候未陨的天神再世,受苦赎罪来了。

  邹驹端了两碗饭来,挤着在路濯身边坐下,推一个碗到他面前,又整齐放好筷子。

  荣哉见状也停了话端,将女儿拉回来抱好,“三师叔要吃饭了。”荣小禾坐在她爹腿上,乖乖捧着碗喝剩下的一点点汤,“我也吃饭。”

  路濯闻言低头朝她笑一下,小姑娘更规矩地坐好,丝毫不打扰。

  饭堂炒的都是大锅菜,大抵每日三种花样,除去苦修斋戒外,隔两三日能尝一次荤腥。各弟子准备两个碗,一个盛饭菜,另一个打汤,饭后再自己清洗干净。

  不过路濯这几个师兄弟算是比普通门人高出一小阶来,平日里单独坐一桌,偶尔还能开个小灶。碟子碗筷都是甄枫搜罗来的精巧玩意儿,一份给师父师叔,一份留给自己。

  不过这也是他们掌管门内琐碎事物、在外奔波辛苦应得的权利。倒不会有人不满。

  路濯吃了三大碗饭才放下筷子,慢慢地擦嘴,最后说一句慢用。

  他面前的四个瓷碟敞口,内外呈柔和碧色,全都吃得见了底,留一层薄油,可以看见碗底纹有一条绯红游鱼,浸在油水之中随映射而来的烛光一起浮动。

  其实红鱼本身的颜色乃纯净的石榴红,只是所装食材油量有差别,才让它们最终呈现不同的样貌。甄枫确实喜欢这些没什么用但十分有趣的小物件,路濯所能知道的民间新奇玩意儿大多是跟着他见到的。

  想来是回到落风门又加上天气转冷的缘故,路濯今晚胃口算是大好。哪里像在晋京时候看着满宴的菜肴却提不起一点兴味,喝半碗汤就算饱了,留另外半碗给那巨大沉闷的皇宫来让自己反胃。

  邹驹一只腿踩在凳子上,撑脸瞧路濯,看他放下碗筷便招手叫旁边打扫卫生的师弟来收拾。众人其实早已用完饭菜,不过端着碗陪路濯再坐会儿。

  甄枫:“在外面走走,消消食?”

  路濯点头应下。

  这大概算是落风门的传统。饭后到晚修前的这段时间最是一日悠闲,从练武场至后山一片都是三两结伴散步聊天的弟子。

  不过路濯以前可没享受这偷闲的半刻,总是独自一人远远走入偏僻幽静的小道,先是学句读,后来背经书,就是看不懂也全部硬生生记下来了。

  他去的地方是后山之北,日光不往那处落,大树长不起来,细小杂乱的枝丛倒是生得繁盛茂密,杂乱铺了一壁。夏天的傍晚能追上太阳滞留的最后一点颜色,平时就太迟了,与他为伴的只有山间虫鸣鸟叫,天边是一片没有杂质的蓝,他的心里也不渗半点杂色。

  甄枫牵了容小禾走在路濯旁边,随意扯两句闲话,逛了好几圈练武场,周围不停有年轻弟子给他们问好。

  路濯偶尔点一下头,表示自己在听他们讲话,实际却仿若脱身事外,仍旧独处在过往日子里属于自己的时光。

  其他人倒是对于他这一点适应得很好。或许是路不问其人本就疏离淡漠,无论是江湖传闻还是早年亲眼所见,没人去澄清,就当作是他了。

  连容小禾这等孩童都明白,她路三叔人好,但必不能上赶着去打扰他。

  他不需要你的热情亲近,不需要你掏心掏肺的好,最好温吞淡如水,他必然会给你对等的回应。

  月亮逐渐被乌云遮盖,夜间风凉,甄枫抱起荣小禾将她的衣服裹紧,转头朝路濯道,“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将小禾带回师兄那儿。”

  荣哉近日要准备门内过年的事物还要开始着手安排落风门去武林大会的活儿,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门内平日武训甚至是女儿小禾全扔给二师弟甄枫了。每日见面也就只有在膳堂的时候了。

  荣小禾伸手想让路濯再抱一下,路濯仍旧只捏了捏她的指头,道“早些休息。”

  “明日早课后来「不知云」,先前答应师弟们要由路师兄来指导一番。”甄枫临走前又笑呵呵补充了一句,权当他答应了。

  路濯自然不会拒绝,邹驹方才也同他提过一道,纵使不去争那武林盟主之位,提升一番武艺亦有利无弊。

  这下路濯也不再在门内闲逛,径直和邹驹回了自己的住处。

  他不在的时候邹驹便常住在他院里,打理清扫工作也都交给了邹驹,一切算是井井有条,无须他多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