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风门坐落于暂来山山腰的一块天然平地处,绕到后山便是食宿的后院。
近来天黑得早,站在山上能看到苍穹边际的光被一点点隐灭的过程。
前院分为三个部分。
左右侧分别为藏经阁和做法的玉灵楼,最中央为三清神殿,丹墙红瓦,木筑宫观,共两层高。
往里是铜铸殿堂,堂内挂有七色符咒,两侧共立八个巨大神像,当台中安大香炉,其后为鲲鹏展翅图。
烟袅袅,泛崇光。
神殿内跪坐好几十人在闭眼默念心经,站着的一人名为曹潜,也是狂剑的徒弟。他抬眼看到路濯,点头示意。路濯也拱手行礼无声叫一句师伯,室内静谧气氛没有丝毫改变。
路濯穿过神殿到俱东庐时一个人也没有。
俱东庐为平日里读书的地方,方正放满了低矮木桌,庐外庭中修有钟台,其上挂一口青铜钟鼓。此时庐里没点灯,只有神殿里长明不灭的烛火映射过来的光。
走出庐便是「不知云」武场。山中引清泉下来汇聚成一汪小池,池上搭平直小桥通到练武场平地。
练武场四角的灯都点上了,只是套了罩子也不管用,被风刮得不停发出响声,仿佛下一秒就会撕裂。
人走在其中,连在一起便是诗句「不知云与我俱东」。①
这些名字都是师父亲自取的,但对于为何如此取名误尺道人却不愿多谈,只说是一位很贤达的女子曾说与她听的。路濯私以为那人是师父鲜少提起,却将碑位供奉在祠堂的一位好友。
路濯暗自琢磨时间,用斋前要静心读经,其余人大概都去膳堂了。
练武场不大不小,一面是光秃山壁,另外两面是山林。林中有路,顺着可以走到后院。
林中鸟大概都过冬去了,只有风声不见啼鸣。到了落风门,赵应祾便是完全惬意自由的,永远不用争时间赶着去某处。
最后还在挣扎的天空并非完全的黑色,而是带着笨重的浓稠的深蓝。
他早已看不清物体的轮廓,全部融成一团模糊。
忽闻身后有一串零碎的脚步声夹杂掌风袭来,路濯侧身避过,又伸手拉住偷袭之人因冲力无法停下而前倾的身体。
那人一下回转身来,抱住扯着自己领子的手臂,叫道:“路哥!”
路濯轻笑一声,“果真是你。”
来者名为邹驹,年十五,也是路濯的师弟。
邹驹是尚且懵懂时被父母派人送到落风门来的,理由来去无非就那几个。不过那些年男丁征兵,他更愿意相信他们是为了让他免于战乱才出此计的。
只是他那时不过七八岁,哪里又轮得到他上战场。
而路濯那段日子对谁都木然。偏偏邹驹爱跟着他。倒也不是真的一直跟着,只是看到的时候就学他的样子读经文、练功,坐在他周围吃饭、打坐,却从不搭话。
后来路濯逐渐与外界和解,自然也感受到了那道一直跟随自己的视线。顺着找过去就对上邹驹的眼睛。
下一眼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延伸到他脖颈处的暗色疤痕。路濯并不想知道,也无意戳到别人的伤口,却是邹驹咧嘴笑,先开口说道:“这道胎记独特吧!”
路濯只当没看到,眼神淡漠,别过头去。
这就算是两人第一次认识了。
之后有一日和误尺道人无意间说到邹驹,他才知晓——邹驹身上的并非是胎记,而是布满左半身的疤痕。原始应该是烧伤,后面又覆盖上了一层暗紫色的印记。
邹驹年岁太轻,完全记不得被送来落风门以前发生的事情。他身上的伤因此也就成了无解之谜。所幸那些印记没有往右半身蔓延,他也没有任何生病的迹象,就当是痊愈了。
这边邹驹激动了一瞬又冷静下来,向路濯问好。
“你方才没看见我吧?”邹驹又问道,“如今天黑的越来越早,我早该想到你根本什么也看不清的。”
路濯:“你在那槐树上,我听见的。”
“诶!”邹驹呼一口气,“我还是该下去接你的!”
“三叔他们还没上来,确实需要我们去接应。”路濯回道。
“哪需要你摸黑走?”邹驹摆摆手,“我独自去就行了。”
“还没人敢同我比摸黑走。”路濯轻笑,“一起下去。”
“俱东庐里一个人也没有,想必是开饭了?怎么就你一人在这?”
邹驹提了灯往路濯脚下照,边回答,“开饭了。我给师父早早说了要留在那儿等你。”
路濯乐一下道:“多谢邹少侠。”
“路大侠客气客气!”邹驹又摆摆手,装得像模像样。
路濯又问:“邹少侠最近丹药学得如何?”
比起习武而言,邹驹对炼丹更有兴趣。虽然落风门内没有研习这一术法,但望余楼中有,因而邹驹早早就和误尺道人商量好了,委托花忘鱼让他平日里在望余楼中学习。
其师名为唐玄,号「休甲子」。拜老君,乘千岁鹤,卧九重云,习长生法。确实一副清高孤傲、骨瘦如柴的样子。
此道虽不再兴盛,但总有人暗里私求。何况平日伤病难免,草药丸金疮药总是需要的,所以「休甲子」的名号在江湖中仍旧十分响亮。
不过最开始时,邹驹可没少跟路濯痛诉,臭骂这丹药师父,说他“还想求道修成玄武精,不如长成王八也能遗臭万年!”
他早些年确实一直在吃苦,每日的工作就是砍柴、给炉子加柴、看温度然后等别人混好药后捣碎。
全是体力活。
和他最初想的完全不一样。
后来才知道那些都是炼药师的必经之路,掌握火候最是关键。等他完全摸熟了,唐玄便开始逐步教授他技巧和窍门。虽然要背许多药物、矿物名称,邹驹也甘之如饴。
不过他在路濯面前对休甲子还是没有好话说,“最近他让我做一个自己炉鼎,却没说任何方法。”
“武林大会将近,楼中来采买丹药的人很多,师兄姐们忙的不可开交。他说要是做不出来也别想做别的。这事头痛!”邹驹下了定义,转头又挥挥手,仿佛是他在安慰路濯,“不过也不打紧。等花楼主回来我再向他问问,借几张图纸来琢磨琢磨。定是唐乌龟把做炉鼎的书全藏起来了!”
路濯:“花旌今日是同我一道回来的,明日你便可以去找他了。”
邹驹:“那倒也不急。我多陪你两日。门里好多人想同你过招。”
花旌所言倒是非虚。
路濯:“我这几日都待在门里。”
“不过你总是说走就走,消失一大段时间,师父也不告诉我你在哪儿。”这串话如珠跳到嘴边就要滑出,邹驹张了几次口还是把它们都吞进了肚子里,又恨恨地捶一下大腿,在心里对自己唾骂几句。
他平日里虽也有年轻人难改的调皮机灵,但更常被人赞赏做正事成熟稳重、值得信赖,但唯有在两个人面前总是变得如此聒噪多话,冒失轻率。
一个人是他的丹药师父「休甲子」唐玄,另一个便是路濯。
①摘自 「卧看满天云不动,不知云与我俱东。」 陈与义《襄邑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