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病鹤【完结番外】>第59章 适见青花燃,原是春风起

  这边的赵应禛也没想耽搁。只是此事乃生平头一遭,他郑而重之搁心底的反而上不了喉头,脑里虚虚过几遍场景还是觉得不妥,好像都不足以拿出手。

  后来他干脆不再想,只等见到人再说。

  他们是二十九日到卫州的,提前了三日,也算来得早。就是没想到落风门还先一天到处,休息整顿一日,正准备上昆山拜访李飞雪。

  李欢欢已有六个月身孕,剑侠日夜担心,可谓寸步不离,也不让妻子下山。接待各门派的事自然全部落在昆仑派弟子身上,也亏得三年一轮盛事,安排策划的人早就做出经验来了,没有盟主莅临一切亦有条不紊。

  昆山底下的「游章湖山庄」占地百亩,连接着的县城枢吴都归昆仑,上到宗族下到行商,可以说昆仑派就掌控了此处的一切。强龙不压地头蛇,官府都要让位,更莫提衙门还算不上强龙。不过这也算常态,有大宗门的地方向来都以江湖人身份自辖。

  二层的竹楼与亭台交替出现,燕江支流流经枢吴,不过后山一条飞流三千尺大概与之无关,虽然到最后全都会交在一块儿。

  从山上到山下的河都叫游章。

  昆仑是世家大门派,自古能与少林武当并肩,手笔也大派,庭院楼阁是从南都时候就传下来的,再经每任掌门修筑翻新,建筑群已是叫人叹为观止的恢宏大气。

  受邀的门派出示英雄帖后就会有人领他们往住处去。不同门派的居处也不同,这不仅是看名声大小,更看财力。给主办方的银两越多自然住得越好。

  虽然上述两者向来成正比。

  当然,昆仑派本就财大气粗,就是最次的院落也能叫人挑不出错来。

  而像赵应禛这样没有收到英雄帖的散客则需于山庄前院登记名号,交过五两银钱再加房钱方能得到房牌。倒不是昆仑抠门,他们这样做完全是为了避免吃撑了没事干的闲人进山庄捣乱,或者对隐姓埋名专等到这时候来寻仇的留点印象;再者,若是哪位独行侠于比试中大放异彩,他们也好承个巧。

  武林大会便是鱼龙混杂之地,泥沙俱下,他们也不好做。

  赵应禛于簿子上写祝与阆三个字,银钩玉唾,本人亦是雍容有度,连帮他们取钥匙的昆仑弟子也忍不住叹一声好字!

  段知简去简字只书段知,林辰倒是写了原名。虽然林副官的名字也常出现在说书评弹的文章里,但比之如雷贯耳的“赵应禛”还是算不了什么,而且这两字普通,别人也只会当他们重名。

  赵应禛站在一旁等他们,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神鬼错的剑柄,其左手手腕上赫然是路濯先前赠予的青玉平安符。

  他自幼佩戴母亲带他求来的玉佛,两者总是不好都吊在胸前。他干脆将小弟给的做成了手钏,两条黑绳于玉两端凿孔穿过,样式简洁,偏偏他带起来就显得格外稳重又贵气。

  游章湖山庄前院厅堂敞着大门,为了遮寒又在门前挂了布帘。东风吹来,鼓起一番潮浪,其上花蝶黄莺彩纹便逐梅香与柳色去,流霞翻滚,处处接春。

  突然福至心灵,手腕玉符碰到青铜,赵应禛上前掀开长帘。

  远远有笑声盈盈,轻快若未全开的青花欲燃,云淡风轻。

  他未听闻来处,只瞧见阶下一人。

  少年宽袖长袍,白衣画鹤羽修边,帷帽四周落纱。

  他一声“劝归”来不及出口,一直偏头和路濯讲话的花旌倒是先看向了这边。虽然这一瞬惊诧更多,花楼主还是尽心尽力。

  “路儿,右边。”

  旁人不识君之乐,就见路不问脚不沾地,以「笑拈星汉踏云步」三两下便越上楼阁。

  其袖展风猎猎,齐腰的罗纱一下往后飞去,露出少年半张脸。赵应禛就看他这般奔他而来,潇洒有力,像是落笔最后一墨,行云流水,铁画银钩。

  “兄长!”路濯停在他跟前,隔着一层也不减目光灼灼,实在是又惊又喜。“您怎么?……怎么在这?”

  赵应禛抬手,像是要扶住他的肩膀又像是想牵他的手,最终也只是帮他理了理帷帽。

  “此行匆忙,来不及给你写信。”他轻声道,还是没忍住又将白纱拨开。少年将碎发也全部简单束在脑后,额头光洁,整个人干净利落,在他面前连淡漠都褪个完全。

  “我方才还在想要去找你,又想你会不会还在路上。”哪想你就来了。

  路濯的目光停留在他的手腕上。对方一扬手,衣袖便滑下去,露出腕骨,和一点手臂,肌肉结实流畅,青玉手钏不显眼却相得益彰。

  他忍不住又开心,摸了摸自己戴着的砗磲,关键还有腰间挂着的阴沉木。它本来就雕刻精细,不及手掌大小,花忘鱼以榫卯加了个外壳倒让它增大了一圈,如今看上去就是个寻常玩意儿,谁想得到里面是赵逐川的山海呢?

  他不停地想拿出来炫耀,可惜不能,又只好偷着乐。

  “我们昨日便到卫州了。兄长是一个人前来?”路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按捺住兴奋问道。

  “不是,还有林辰和段知简。此事……”他顿了顿,“我一会儿同你细说。”

  路濯点头应下。

  “祝师兄?祝师兄!”底下一众落风门弟子眯了眼睛往上瞧,倒没想到是熟人,赶忙又兴高采烈地问好。赵应禛朝他们点头,抬手示意问候。

  江湖人尚武,祝与阆话不多不要紧,一身真功夫足以服人。

  待林辰与段知简走出大堂,与路濯寒暄两句,四人方往下行。

  路濯的打算是去拜访李氏夫妇,是以备了好些养生的吃食和药物,全是从皇宫里拿来的。反正九皇子身强体壮用不着,拿给李欢欢正好。

  落风门的其他弟子同剑仙没有私交,知趣地不跟上去打搅,嬉闹着准备往县城里去逛两圈。枢吴县繁华,更别提武林大会这段时间,人们都抱着万一能淘到宝贝的心态前去,街市比往常还要热闹两倍。

  最终同路濯一道上山的也就赵应禛、师兄甄枫,花忘鱼带着裴山南,林辰和段知简主动提了一大半东西。这几个人都知道祝与阆的真实身份,倒是更方便了些。

  本来路濯以为裴山南还蒙在鼓里,因为花旌暗暗跟他摇头表示自己没说漏嘴过。哪想裴楼主自己先拱手行了一礼,正色道:“裴某有幸得见公子禛真容,前次于玉烟楼招待不周,实在有愧。”

  长依所著之词曲已在晅境内流传。姑娘知道分寸不会四处宣扬庄王行踪,但告诉他们楼主确实也算情理之中,这么一想也就说通了。

  “裴楼主客气。禛尽兴而归,何谈不周?”不说裴山南是花忘鱼的朋友,他自己气质谈吐也让人舒服,说这些客套话也不叫人反感,倒叫人觉得真诚。

  赵应禛亦礼貌致意。

  裴山南见自己猜想无误,倒是真的欣喜,又笑着对林辰和段知简两位将军表示敬意。直到路上三三两两又出现别的行人,几人才停下寒暄,继续往昆仑山走。

  “此次乃秘密出访,还烦请诸位替禛遮掩行踪。”

  “这是自然,殿下切莫担心。”甄枫笑着应下,隔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祝兄莫怪我话多,只是您怎么突然就往武林大会来了。”实在是格格不入啊。

  其实这也是所有人想问的。

  总不会是为了路濯吧?甄师兄下意识看一眼师弟。哪想赵应禛也看向路濯,不过他只是在思考该怎么说。反正这些东西到头来他都要告诉小弟,而且此事无头无尾,纵使是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如给落风门先透个底,提前做足准备也好。

  和路濯对视一瞬便像是一切尘埃落定,他捏了一下小弟的手腕示意安心。

  花忘鱼将他们的动作全看在眼底,又想轻啧又想感叹,一会儿得找这大元帅亲王好好谈一下。不过现在他的注意还是落在赵应禛讲的正事上,实在有够骇人听闻的。

  赵应禛略去皇帝威逼利诱的片段,倒比给赵应祾讲的仔细多了。

  “禛说这些便是想防患于未然,若是能避开,孤也认为诸位不必趟这趟混水。若是无法避免,也总比到时候被打个措手不及要好。”

  众人一阵沉默,还是甄枫先出声,“海上有旧朝的宝藏,此事若是真的,那就是一本万利的活儿。”

  “江湖中人本就是刀头舐血,到时候不知是何种乱象。”

  这也正是赵应禛想说的,见他们明白自己的意思了也不再多说。

  过了一会儿,在他们沿着山中石阶往上走时路濯才挨着他问,“你可以避免吗?”

  赵应禛说不能。但他此话说得轻松,好像再无烦心之事。

  昆仑山石道两旁都是高大的松柏,纵使落叶也掉不净葱郁,横指苍苍。

  是谓深绿冷逾茂,繁青寒更浓。①

  只是今日光景好,日头暖和,路濯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落枝上,偶尔踩到两块青苔。

  赵应禛没有拒绝他,而是就这么看他藏在帷帽下的侧脸,目光是自己都不知道的平和温柔。他问他,“你会水吗?”

  路濯明白他的意思。江海无情,人更绝情,这趟跟着庄王是入泥潭,福祸不知。

  而他深浅不知。

  “不精通,但能浮起来。”他很诚实。但谁不晓得路不问顽固倔强,他这一身武艺就是被他自己强出来的,“我可以练到熟练,这事简单。”

  他以前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腿上的伤,连下河都穿着长裤,每每在门派弟兄们热闹玩水时就一个人游到角落。

  赵应禛无声笑一下,他想说我不想给你带来危险,又想说我确实想永远叫你同我一道。话到嘴边,最后他还是只说行。

  我等你学成,还是要你陪我。

  剑仙的住处仍旧沿袭昆仑派的恢弘风格,庭院宽大,两层的楼台成片相连;但该是没有闲人的缘故,倒显得分外清净。

  门口小弟子对江湖中有名的侠客自然都有印象,跑着去报信,又笑着迎几人入院。“盟主正陪夫人在花园里散心,诸位往里走便可。”

  还没走到处,众人便听到一阵说话声。女子讲话脆生生的,又像孩童一样多用叠字,像是刚学发音一般,“飞飞,飞飞……荡荡!”

  原来院落中的大树上绑了架秋千,说话的女子正挺着肚子坐在上面,又想央丈夫帮着推一把。

  这女子正是「钩星」李欢欢,她口中不停叫唤的“飞飞”便是现武林盟主,人人尊称一句「剑仙」的李飞雪。

  李飞雪蹲在她身前,轻轻捏她的手,“你答应我只玩一会儿的,会想吐的。”

  李欢欢盯着他的脸瞧片刻,嘟嘴提要求,“不吐,飞飞亲亲。”剑仙便起身碰了一下她的嘴唇,又亲吻她的额头。

  满足之后钩星便大度点头,答应不再继续玩了。正在起身之际,她抬头便见路濯一行人正穿过圆拱门。待发现来人熟悉,李欢欢当即高兴地叫起来,一边挥着手,“小弟!小弟!”

  刚才来人通报,李飞雪倒是有了准备,不觉得突然。他牵着妻子的手走上前,双方拱手行礼见过。

  李欢欢在遇到李飞雪之前连名字都没有,更没人教她讲话,就一个人过活。只是一身痴傻病让她不懂常理反而平添了狠劲,因此倒没人敢欺辱她,毕竟被她缠上就像被一条疯狗盯上,不将对方连皮带肉咬下一块不罢休,纵使两败俱伤也无畏。

  她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怕,直到李飞雪出现。她当时担心他会死,现在也担心。

  虽然她对于世间的其他也不甚明了,但她知道飞飞重要,她喜欢他。

  她还想和他生孩子。

  混江湖的人基本都知道钩星有病,但也没人敢当着李飞雪的面表示不屑,就是说一句善意的“你们不合适”也不成。更别提如今李飞雪因为妻子怀孕甚至能放弃武林盟主的位置,那可不只是在乎了。

  钩星就是剑仙的逆鳞,他的命都是她救的。

  谁不唏嘘一句英雄气短?又有谁能不偷偷艳羡?

  “欢嫂嫂。”李欢欢去抓路濯帷帽垂下来的白纱,少年赶忙扶住她的手臂。

  女子探头和他在纱里相见,见他眼前没有再绑布条也有点疑惑,嘟囔了两句却又被他一双暗绿瞳仁吸引,小小地哇了一声。

  路濯碍着别人看不见,也调皮对她眨眼,从兜里掏出以往罩在眼前的布纱递给对方。

  他最初受伤时绑布带是为了避光上药,待它成了「仙道路不问」的标志后绑的便是透光的纱,睁眼是能看个大概的。

  “飞飞绑绑!”李欢欢兴奋地拿着那条布退出帷帽下那方小天地。准确来说是李飞雪揽着她的腰将她半抱着拉出来,又略有些无奈地朝路濯道:“欢欢还是喜欢和你玩。”

  路濯:“大哥可别吃味。”

  李飞雪温柔地帮妻子将布条系在脑后,失笑道:“阿路倒是会打趣人了,大哥还同未及冠的小孩争风吃醋?”

  剑仙早过而立之年,待人接物成熟稳重,年岁留下的印迹反而给他添了不少气质。钩星的年龄倒是和赵应禛差不多,只是女子本来就身材矮小,又因心智不全之故而显得天真烂漫,仿佛比路濯还小一些。

  李欢欢在纱布后睁大眼睛,分明能看得清楚,她却假装跟盲人一样四处瞎摸。李飞雪就扶着她的腰将她抱在怀里,跟着对方的步子走,又分出一点精力对其他几人道:“见笑了。”虽然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

  待李欢欢玩够了,剑仙方请众人进屋喝茶。

  好在江湖中人随性而为,几人又是旧相识,倒不觉得怠慢。

  路濯将自己带来的东西搬进门,全堆在一块儿要有小山高。“这些是给嫂嫂补身子的。”皇宫里贡品多,就算是分给九皇子的也是好东西,他换个礼盒,谁也看不出原身来。

  “多谢阿路。”李飞雪是真情实意的。大概是因为年幼时吃了上顿没下顿,李欢欢以前瘦得厉害,营养过分不足,即使后来李飞雪不停给她补还是填不上以前的窟窿。

  但路濯这些年给的东西上乘,效用也好,他们自然是记在心里。

  裴山南所赠乃他亲手包的药囊,用以静心安胎。其他人看得稀奇,没想到玉烟楼楼主还会这一手。倒是花忘鱼像是自己被夸了一般骄傲,“长含还是大夫,妙手回春。于浚州开了医馆,不过没在青泗。”

  他当时去的医馆就是裴山南开的。

  路濯被他那与有荣焉的样子刺了一激灵,但和众人一样,对医者是天然的敬佩。

  李欢欢近日容易困倦,累了就盖一床毯子躺在李飞雪腿上小憩。男人自然地理了理她的头发,看她呼吸逐渐平稳下来方将人抱回卧房。

  出来时他才又向赵应禛行一礼,“自雁城之战一别已有五年,殿下当日英雄年少,如今更是万夫不当。”

  “固舆大捷消息传来,李某亦是热泪盈眶,只恨未多贡献一份力。”

  雁城战时,赵应禛于千军前统率,武林中人的任务亦是由其他将军一级一级往下传达,所以真正见过他的人并不多,大都只远远看到一身战甲。除去与他暗中携任务潜入城中的井嵩阳等人,也就盟主和几位大宗和他碰过面了。

  虽然人们第一眼总被其周身气势所骇,但他本来就俊逸不凡,足让人印象深刻。李飞雪能认出他来也不算奇怪。

  其实李欢欢也跟着丈夫见过庄王,只是她的注意力那时全放在兵马上了,如今见赵应禛就算是陌生,方才还跟着路濯胡乱叫男人哥哥,实在是辈分全乱。

  “盟主当日组织武林中人相助,魄力十足,孤亦时常感念。”赵应禛道,“如今看剑仙阖家安康,实在欣慰。”

  几人话题说开,感怀昔日,却也为今时庆幸。

  等钩星醒来,夫妇俩又留他们用晚饭。尽兴处,以茶代酒也畅快。

  天色渐晚,众人告辞时都有些恋恋不舍,李欢欢也不停叫小弟又喊哥哥,意思让他们多来。路濯应下,反正这半个月就宿在昆仑山脚,倒是方便。

  回到游章湖山庄时天色已晚,庄王一行本就才落脚,又跟着上山下山折腾一番,虽然军人自己不说疲惫,路濯还是打消了邀赵应禛去落风门居处坐坐的念头,只让他们赶紧回去歇息。

  门派与散客的住宿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两人都找不到什么好借口与对方同住,这事儿也只能作罢。

  分别前赵应禛倒是与花忘鱼对视一眼,不说花楼主想与他谈几句,他也有话想仔细问问。花旌明了他的意思,笑道:“祝兄,明日再会。”

  赵应禛点头,拱手告辞。

  没人察觉他俩之间暗流涌动,继续往回走。

  “你哥那张脸还是太招摇了。”走着走着,花忘鱼突然开口,“我觉得他也需要点东西挡挡。”

  路濯:“你帮他易容?”

  “那是我压箱底的活,哪能轻易出手!”花忘鱼咋咋呼呼,又压低声音道:“万一他因此怀疑你怎么办?”

  “那确实不妥。”路濯下意识按了按自己脸上的东西。

  “给他顶斗笠就成。”花忘鱼早有准备,“我那儿有多的,明日带给他就是。”

  路濯说行,看花忘鱼那表情就知道他什么意思,只得拱手道:“多谢忘鱼兄,还是您思虑得是。”

  花旌拍一下他的帷帽,“那我自然是要罩着我们路儿。”

  ①出自 李昌祺《枇杷翠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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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更新的章节数可能会有变化,但每天都会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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