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病鹤【完结番外】>第88章 桃花源

  这是赵应祾醒来的第三天。

  他正躺在这间古屋的侧缘上。

  汀洲的建筑是百年前南都流亡人造的,自然还是旧都的模样。

  地板架空,出檐深远,长廊幽静。

  院中种的树不知死了多少年,枯败的,只剩下半截枝干。可是野草生得茂盛,顽强又疯狂地长满了空地。

  他们刚进来的时候,就连圆石铺成的小道都被遮得严实。院落中央由卵石围成的小塘也尽干涸。

  闲着无事,林辰每日去河边打水时就顺带舀一两桶,重新让那池子活过来。

  日头高悬,屋檐为赵应祾挡了一大半的光,投落下来的阴影便在他身上留下参差不齐的暗印。

  他半睁着眼,双手撑开,细小的飞虫在空中跳动。

  经年失修,这廊中生了许多苔藓,长在木板的空隙,潮湿阴暗,气味与夏日完全不同。

  但是他觉得没人能不喜欢,因为那是属于清凉之处特有的味道,即使发霉也是另一种新的生长。

  赵应禛坐在他的身旁。

  他在用刀,在分离木头,又将它们以榫卯相连。

  他在为他做一个轮椅。

  路濯没有看他,眼皮仍旧半睁半闭,像是沉浸在唯剩虫鸣的午后,慢慢想要打个盹。

  这几日,所有人对他的态度都很自然。对他关切、照顾、心疼,没有一点异样。

  裴山南和邹驹为他煎药,还有七七八八用炉鼎炼出来的药丸药粒,每日三次。

  木架草顶、柱梁壁板之间都熏出一股子苦涩的草药味,热浪包裹其中,闻久了竟也生出一点余香。

  而左崬甚至来找他大骂了一顿井嵩阳,可是骂完了两人又沉默下来。

  “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还是以为他不会做这种事。”左崬幽幽叹一口气。

  路濯也笑,“我也以为。”

  “你该恨他的,那个混球。”左无痕拍一下他的肩膀,“你是我们的阿路小弟!那个混蛋怎么舍得?”

  “所以他最后还是为我打开门了。”路濯歪头想道。

  他不知道别人认为他该怎么想。

  但大抵因为“路濯”本身就是个骗子,他反而生不出多余的情绪去怪井嵩阳。

  如果再相见,他们再打一架,由他捅井不浊一刀,他想他们之间就能一笔勾销了。

  所有人都表现得很平常,同他聊天,等他养伤。

  也不知赵应禛都和他们说了什么,让他们对着一张陌生的赵应祾的脸也能笑出来。

  除了花旌。

  他与花忘鱼太熟悉了,对方那欲言又止的样子早早就把一切都暴露了。

  路濯抬起手臂,将五指张开。

  平整干净的指甲,支起的骨架,关节与关节分明。

  修长、有力。

  他想即使谁都不说,自己还是能察觉不对的。

  房间里没有一面镜子。

  赵应禛最多让他坐到侧缘边上放放风,都不愿意叫他靠近那一小池水。

  而他从来不做赵应禛不愿意的事情。

  不过那张面具在他脸上戴了这么多年,没有人能比他清楚那点重量的差别。

  他就像披着画皮的妖怪,被打回原形时筋骨尽凸,摸一下就会知道了。

  一只维持不了人形的妖怪。

  只有赵应禛还会小心地替他维持这点假象。

  大概是怕刺激到他?虽然赵应祾确实还没有准备好面对。

  他侧身拉住赵应禛的手臂,仅这个动作对方就知道了他的意思,扶着人慢慢坐起。

  赵应祾顺势靠在男人背上,双手于其脖颈前交叠。

  他轻轻用牙齿咬他的后颈,想自己是吸人精气的怪物,要吮尽他的骨髓,啃净他的皮肉。

  热气呼在耳畔引起一阵麻意,赵应禛任由他继续着幼稚的举动,沉沉笑两声。

  少年捂住他的嘴,又趴在他的肩上凑近亲两下。含含糊糊说,笨蛋哥哥。

  笨蛋赵应禛。

  路少侠醒来没几日便觉得自己已然恢复身强体壮,甚至可以隔山打牛,早早就想出门透气。

  不过裴先生说他伤口不浅,内里愈合还有些时日。若是能静养最好不动,以免再度撕裂以致炎症复发。

  医者之言为大,路濯最终也只能将希望全部寄托在赵应禛身上。

  好在兄长从不让他失望——路濯醒来的第六天,轮椅完工。

  只是这小半月赵应禛都留在房里守着他,可谓寸步不离,所以他俩是唯二没有出过这间屋子的人。为此,林副官还专门画了张地图交给他们殿下,以防迷路。

  汀洲乃海岛,但其岛屿三面环山,并有一条河流几乎穿岛而过,是以虽然常年为夏,这里的气候却能算得上适宜。

  两人慢慢收拾,等正午太阳最烈的时候过去了方戴着草帽出门。

  赵应禛推着他在草径之中前行。

  仙岛久未逢来客,昔年旧路被重重密密掩覆,不见人迹。

  石燃花如天上软缎飘落,风过尘轻,一片红水。

  更多的则是不具名的花,草色上罗袍,星星点点似玉翠光浮。①

  别处花苑衣云似锦,游人如织,唯有此处众鸟高飞、孤云独去,埃乃一声山水绿。②

  他们是误闯的莽客。

  素手折来休伴,泽兰轻掷。

  一朵花骤然栽进一片海的骗局里。

  那轱辘木轮留下浪子采芳的痕迹,一路香风,吟边鬓隙。③

  赵应祾靠着椅背仰头,含糊地哼唱词,朦胧暗昧,和夏风贪倦。

  “哥哥……”

  在一词终了,他突然问道。

  “您是什么时候会做这些东西的?”

  他敲一下木椅的扶手,上面连漆都好好上了一层。

  赵应禛和他对视一眼,又抬头看路,平静道,“在庆州的第二年,闲暇之余找工匠学的。”

  这是路濯知道的,但却不是此时他想知道的。

  “为何?”他又问,“是专门去找师傅的吗?”

  他从未如此出言紧迫,像在逼问对方。

  不过男人没觉得他咄咄逼人,仍旧平和回应,“是专门去找的。”

  “是为了谁呢?”赵应祾手指微微抽搐,心脏狂跳,大概牵扯压迫到了伤口。

  但他还是镇静地与赵应禛相对,仰着头看对方眼眸清润,端正坦然。

  是为了我么?

  他轻声问。

  乱虫嘶叫,满空乱花,蝶圆凉梦。

  可知晓烂柯人之故?

  俄顷之间,就如他们这无言片刻,分明春事才过,却恍恍然若永昼。

  再起视,斧柯尽烂。既归,无复时人。

  仅有此瞬绵长。

  赵应禛说是为了你。

  他停了步子,目光暗沉,手掌轻抚少年额。

  “我是谁?”那人又问。

  赵应禛像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像是松了一口气,总之温柔如初如往。

  “逐川。”他说。

  你是我的逐川。

  尔乃故人旧人,乃血亲至交。

  当时道相逢恨不知音早,如今知是归来客。

  古往几人明了情深怪事、祸福无端,我终只道一句为君倾倒。

  而你是我的逐川。

  “我幼时养你,待你成人后又为你取字。”

  不等赵应祾反应,赵应禛又接着道。

  “你是庄王府的祾哥儿,是我的小弟,与我是最亲之人。”

  “若是我不爱你才叫奇怪。”

  他的意思就是赵应禛合该爱赵应祾,纵使作为兄弟也是最情理之中。

  就是路濯都没听过赵应禛这样说话,少年有些呆愣,满腔酸涩堵在喉头又顷刻消失殆尽,他一下笑出声出来,“禛哥怎么像在强词夺理?”

  赵应禛继续蹲在他面前,一本正经地说:“我是你三哥,为兄为父称作长辈。纵是为夫为妻亦是由我准允了的。”

  “除非你自己不愿意,此等事便是不容置喙。”

  他说得义正词严,好像就是这么个道理。

  赵应祾缩在木椅里瞧他,又抬手扶额轻笑,仿佛是被他逗乐到眼角也挂了点泪。

  他们似乎跳过了许多“心胆堕、泪满襟,伤心断肠人”的场景。

  不怕人笑话,他在夜里也曾小心地设想过他们俩的结局。

  乱七八糟的,他觉得自己多半是爱惨了守岁那一夜,烟花一万重。于是乎他所能想到最好的收场亦是如此。

  待他白发满头时,于宫阙接春台上,人物嬉游陆海中,他遥遥看他一眼,谁想他也回首望来。

  彤云下,星斗转,池馆醉春风。④

  实在俗套但圆满。

  所以此时他想赵应禛不该表现得如此从容,甚至还反过来在乎他的情绪、说这些话逗他开心。

  至少该质问一句罢?

  偏偏男人是半个字也无。

  这般天理不容、有悖常伦之事,落到他二人头上就变得无足轻重起来,重要的只有对方尽意畅快与否。

  只要一句“我同你一道”。

  那就是刀山剑树、火坑镬汤地狱,我也偏要勉强。

  赵应祾不知道别的人在这种境地会如何反应。

  不过他觉得这种人间天上都鲜有的事大抵也只会被他们碰上个一二,轻易也不得用寻常人的量度来考虑。

  他这一生都在追逐,以命相逐。

  自幼年断腿之际,他想以亏欠之愧意留住赵应禛时起,他就明白了自己所求为何,并慢慢勘破内心最深的孽。

  这点既认的罪就是最不寻常——他即使再自卑,再觉得自己与之不相配,他也舍不得离开赵应禛一步。

  满心说着歉意也要跟着。

  没有人配得上。

  可若是赵应禛看他一眼,他就又重新干干净净从那罪里蜕皮孵化出来了。

  更遑论这心心念念的人正蹲在他面前,与他十指相扣,如握至珍。

  过分好了。

  赵应祾忍不住一直笑,像小孩子那样张了嘴咯咯乐。

  他低头啄一下赵应禛的嘴唇,抵着他的额头黏黏糊糊讲话。

  他觉得自己应该问对方,“如果赵应祾不是路濯,那你还喜欢他吗?”

  可是他好像知道兄长会怎么答了。

  一会说没有赵应祾就没有路濯。

  二会反问他,“如果当时去无忧宫接你的人不是赵应禛,那你还会喜欢他吗?”

  这两个问题答案是一样的。

  不会。

  不会再有另一个人在看见赵应祾的第一眼就会想去握住他的手、带他离开,带他大步往前去再不回头。

  所以也不会再有这么一个人,不顾山水几千重亦要回到赵应禛身边。欲共春归,待西风送,永远在路尽头相侯。

  所以他没有问。

  赵应祾看着蹲在花丛中的赵应禛,风吹时红光随远浪泛花,周围扬起如雪飞絮。

  他的思绪也有一瞬间的飘飞。

  “我想起在国子监学文书那段日子。”

  他抽出一只手来,张开五指,顺着赵应禛英挺的鼻梁缓缓抚摸下落。

  “我不懂世外桃源一词。”

  “太傅平日里嫌我痴傻,连华语都讲不清,所以也不仔细给我上课。”

  那也是为什么他能经常提早下学跑到三皇子读书的地方。

  “那日亦是如此,他乐得清闲,直接将文章拿给我叫我自己读。”

  “不过那篇文章还算简单,我也能理解个七八。”

  赵应祾挑眉,赵应禛就顺势夸他聪慧,哄小孩子似的。快要行成人之礼的少年也不害臊。

  但庄王殿下是真的觉得他的小弟好聪明。只要愿意正眼瞧他一眼,他觉得大概没有人能不喜欢祾儿罢。

  得夸了的赵逐川继续道:“但我那时还不明白世外桃源的寓意,或是文人对避世的寄托之情。”

  “我只是在想,为何那桃源中人要对那武陵人说‘不足为外人道也’?为何他向别人说了那地就再也找不到路了?”

  赵应禛也跟着思索,从善如流,问为何?

  “我当时觉得是桃源人害怕改变。”赵应祾道。

  “我现在还是这么觉得的。”

  “而武陵人将此事告诉外人,那无论如何都会改变一切了。”

  赵应禛又握住他那只空闲的手,拉近凑在唇边吻一下,抬眼看他。

  “所以逐川,你害怕你的桃花源改变?”

  赵应祾很坦诚,他说是。

  赵应禛是他的桃花源,而路濯是武陵人。

  赵应祾是外人,不足以道也。

  其实他永远是坦荡的,在赵应禛面前,只是唯一害怕失去的东西太重。

  赵应禛又吻一下他的手腕,那里脉搏震颤,随心脏跳动。

  他说别怕。

  他说若我为桃花源中人,那我不会在最后叮嘱你不与外人言。

  我只会说爱你。

  而这无论今是何世,永不会变。

  ①摘自 曹德《中吕·喜春来》

  ②摘自 柳宗元《渔翁》

  ③改编自 奭良《天香》

  ④改编自 向子湮《鹧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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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很舍不得,但是快要完结了~

  我是坦诚心意就完结人,掉马互相告白就是最终说爱啦

  亲亲我的两个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