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病鹤【完结番外】>第89章 软红光里涌银山

  他们还是叫他“阿路”。

  赵应祾将一切坦白,开诚布公。他们还是将他当作路濯、当作师兄弟和好友。

  最多只有在刚知道的时候,众人忍不住瞪大了双眼,谁能想到他是个皇子!

  虽然九皇子在民间唯一的传闻就只有断腿,完全不见经传,但怎么说也是个皇子。此事还是蛮有冲击的。

  这么说他和赵应禛就是亲兄弟了……众人不敢细想,草草就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他们又不是皇帝,难不成还能爬到庄王殿下头上指手画脚教训一番?

  而且看他俩那淡定从容的模样,众朋友也就叹一口气再笑一下,随它一江春水向东,何解西流罢!

  夏日傍晚,月洗高枝,未到午夜天就永远是汪着水一般的蓝。

  汀洲低矮的树荫草丛潮湿,一片走不到尽头的广阔田野。

  众人提着灯沿小径前行。

  萤火小虫于身侧低飞。

  一时分不清究竟是人敛了步子追随熠耀的光,还是万物轻呼、翅膀颤动,任人影盖了满身。

  赵应祾走得慢。赵应禛就执了他的手一起落在队伍最末。

  这流萤并非罕见。

  夏末之前,晋京皇城中也会飞来许多,无声跳动在树丛里,像是一夜之间从盛开的花束里绽放出来的。

  只是没有这么多罢了。

  汀洲漫坡灿烂,灼烁如瑶台之上。

  赵应祾想起元宵那日的燕江岸,天地倒转,池中花灯是仙乡坠落星辰,凡人窃窃掇取一方艳。

  而此时却非如此。

  扶桑之地仍旧高悬,而他们身处就是另一处蓬莱仙境。

  当时星斗乃镜花水月,此时宵烛流光却于他指尖流淌,无止无尽。

  他们将琉璃灯瓶中的蜡烛拿出,重新抓十数只虫儿装进去,霎时流光溢彩,蓝紫珐琅光斑明灭。

  待到早晨,天光乍泄,复又将之送回花野。

  又过了十日,庄王再次收到太子寄来的书信。

  他们之前修书一封,连带着将石燃花炼制的丹药一齐送回皇宫。

  赵应恪也来信回话。

  先说多谢三哥排除万难为小五找到解药。赵应霁服下药丸后虽上吐下泻多日,但瘾症也逐渐戒除。

  邹驹和裴山南也因此得了不少封赏。

  而后他又将扶瀛所做之事解释明白,还表达了对小九的担心与歉意。

  他也未借庄王久不归京之由收回北府军军权,近乎是将东宫放在一个任其拿捏生死的境地。

  总之处处彰显联盟之意仍旧强烈。

  虽然赵应祾本人记仇,但看太子求和之心诚恳,此事百利无害。

  他不想给禛哥添多余的麻烦,便笑嘻嘻给对方说勉强原谅四皇兄罢!

  反正扶瀛还在天牢里关着。

  赵应禛捏一下他的脖颈,然后平静说好。但心里也不知让那前朝皇族生不如死多少次了。

  这些事情早已尘埃落定,太子也不再多提,此番书信前来便是为了别的事。

  先前他们一行人往汀洲来时,北府军也将梁川的具体位置与情况摸了个清楚,并将之待回呈给皇帝。

  不过历元帝身子每况愈下,早朝都免了好几日,这些事便都由太子全权接手。

  而赵应恪虽然比谁都要更了解梁川,却还是装模作样地召集六部紧急商讨。议案推翻好几轮,朝廷才终于选出特诏巡抚带领大小官员与军队重下南海。

  太子承接皇帝旨意,梁川如今亦属晅之领土。若是文礼之术不成便只能大动干戈,总之是要在别国赶来之前拿下的。

  赵应祾靠在赵应禛肩头和他一起读信。那些官话长篇大论,甚是拖沓,他没看两页就乏了,顺着蹭到男人腿上躺下。

  “所以他写这么多来干甚?像同你汇报政事一样……”赵应祾又握住他的一只手把玩。

  不用再迁就小弟的读信速度,赵应禛一目十行,很快摸清了赵应恪的意思。

  “那些不打紧。”赵应禛道,“他写信来的目的是为了叫我们回去。”

  皇帝重病,大抵熬不过六月了。

  赵应祾有些惊讶,爬起来看赵应禛,半晌才小心翼翼道一句,“您别难过。”

  赵昌承是死是活与赵应祾无关,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情谊,就是互相知道名字的陌路人。

  但他说到底是赵应禛的父皇,纵使这些年疏离猜忌,但终究有那么一点养育之恩,至少天下人都看着。

  赵应禛没说话,只用手掌轻轻摩挲对方的颈子,又凑近吻一下。

  他缓缓抱住少年。

  最终说一句,“无妨。”

  庄王往汀洲之行乃是秘令。

  可若不能守在临终的父亲身边,他是怎么也要被参一本不孝之罪的。

  是以几人迅速收拾行囊,准备返航。

  甄枫、花旌和裴山南回青泗。

  想来无论是落风门、望余楼还是玉烟楼都相侯多时。

  唯有邹驹和左崬决定再留下来一段时间,过后还要往梁川一趟。

  路濯和花忘鱼大抵明白邹驹所想。

  邹驹身上自幼年便有半边用过泠烛泪的痕迹,他与前朝南都定然有些瓜葛。

  再者虽说是被父母留在落风门的,但他心里还是一如既往渴求家的温暖。

  而左无痕就比较坦率,直言是为了井嵩阳和姬小殊。

  “小殊什么都不知道,如果还跟着他,我怕会有危险。”

  北府军赶到汀洲时,洛瀛留下的那艘船还没离开,里面却一人也无,就是姬小殊也不见踪影。

  他们沿着海岸找了几日却不见其他船只,想来他们二人大概也在这岛的某个地方,或许也找到以前南都人留下的房屋藏了起来。

  左无痕终究还是想再找到井嵩阳,与他当面对质。就是从此一刀两断,也比他现在逃了好。

  “不过若是再找不到便罢了。”

  “只是不好和缪翃子交代。”

  众人暗自叹一口气,明白兄弟所言亦不再劝,只说有事写信,来日再相会。

  如此便别过。

  大概是船行颠簸,还没痊愈的旧伤被折腾两回,又有复发的趋势。

  赵应祾每日恹恹欲睡,缩在赵应禛怀里养神。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

  不过太子殿下的船就是不同寻常,虽不及全真教那艘大舫夸张,但内里装饰更为堂皇富丽,还请了戏团班子弹琴演戏。

  花天锦地,热闹不休。

  赵应祾看个新鲜,再有夜里兄长解开衣裳亲吻舔舐几下腹部那伤口,半个月水路也显得短暂起来。

  但赵应祾偶尔直面那几处疤痕时,还是会瘪嘴用回孤语小声说一句,“丑东西。”

  可是赵应禛还是喜欢将他的双腿架在肩头,轻轻去吻那些曾经曼延血肉的伤疤。

  而且这样更深入。

  即使因着伤病,这些日子他们很少真正行事。这个姿势也能更亲近。

  在他颤抖着濒临崩溃的边缘,赵应禛就再去抚摸那些痕迹,凑在他耳边一边一边用回孤语道,“你好漂亮。”

  直到对方摇着头求饶,应了那句夸赞。他方再次吻他。

  你好漂亮。

  我好喜欢。

  回到皇宫时,历元帝已病入膏肓,行将就木。

  一切已到残灯末庙。

  坤和宫门前殿里跪了几个位高或受宠的妃嫔,轮番伺候。皇子皇孙也在里屋侯着。

  他们压抑着哭声,看起来各个哀哀欲绝。

  赵应祾觉得老皇帝最后也并不想看见自己,他们彼此彼此。所以他只陪赵应禛走到寝屋,并不往床前凑。

  对方知道他的意思,朝他很轻地笑一下,又捏捏他的耳朵示意“等我一会儿”,方才走过去。

  赵逐川撑着拐杖走到角落,给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

  淑贵妃大概连日操劳,未施粉黛,眼圈红着。头上那些厚重的配饰也卸了下来,只戴一只孔雀银簪,素雅清丽。

  她为庄王让出位置,好像是后退间不经意看见了赵应祾,两人行礼见过。

  九皇子装得天真,安慰一句,“娘娘保重贵体。”

  她点头应下,声音略显疲惫却很温柔,“你来了。”

  短暂如萍水一逢的交流,他们再次擦肩而过。

  历元帝的命靠药吊着,不说太医宫女,几个皇子也得轮番守夜。

  赵应禛想让小九回皇子所休息,但赵应祾不愿意,耍了几次赖,庄王也无可奈何,只能让他在旁边睡会儿。

  赵应祾想的是老皇帝随时可能一命呜呼,变故也就会随之而来。他守在禛哥旁边,无论怎么说都是个强有力的后手。

  因为他站在外围看得清楚。

  皇后被禁足宫中,无诏不得前来侍奉。

  而康王赵应翯这些天一直想与皇帝说点什么,但赵昌承不乐意听他讲话,赵应恪也就顺势笑着阻挡他靠近,态度温和却强硬。

  康王的神色也愈发阴郁。

  不出所料,皇帝没能撑过他们到来的第三夜。

  赵昌承口齿不清,回光返照也捋不直他的舌头,只能叫他更用力地握紧赵应恪和关若媛的手。

  淑贵妃慢慢流泪,太子一声又一声哀切地唤“父皇”。

  但终究也唤不回了。

  等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康王已经不见了踪影。

  宫墙外远远传来一声烟花巨响。

  随即是兵戈交接之声。

  叛军围城。

  显而易见的事情。

  几个方才因皇帝驾崩而小声啜泣的妃嫔此时忍不住嚎哭起来,却又在淑贵妃冷漠的眼神里噤了声。

  赵应禛走到赵应祾身边,小声道别怕。他说:“此乃计划之中。”

  赵应祾下意识望向储君,太子也显得游刃有余,在看到他时还微微笑了一下。

  看来他们俩又将一切都计划好了。

  康王本来的计划是将“淑贵妃与太子有鬼”一事告诉皇帝,让父皇认清他们的真实面目,从而废太子、立新王。

  但他提前被赵应恪以五皇子中毒一案算计,尽失赵昌承的信任,所以此路不通,他只能计划逼宫。

  而这一计的最好时机便是在先皇崩、新皇未即位时。

  将所有人打个措手不及。

  赵应恪轻笑着摇头,“他知道的事情,我们怎能不知?”

  是以康王在布兵的同时,他们也在暗中调整兵力,只等反戈一击。

  御林军加上北府军,一个熟悉京城,一个久经沙场,更有庄王亲自布阵,康王那零零散散凑出来的军队便显得不堪一击了。

  于坤和宫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前传以捷报。

  “殿下!叛军已被全数拿下!”复命的军官语速飞快。

  “唯有……”那人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抱拳道,“唯有其首领康王,他在我们还未登上城墙之前便自刎了。”

  众人低低发出压抑的惊叹。

  赵应恪也仿佛怅然地“啊”了一声。

  良久,他朝赵应禛颇为惋惜地叹道,“二皇兄这是何苦?”

  “我们兄弟这么多年情分尚在……又怎会痛下杀手!实在是叫人痛心!痛心!”

  赵应禛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知道对方这句话是说给别的皇子听的。

  此事就算了结了。

  他一直牵着赵应祾的手,手掌紧密包裹,安稳踏实。

  离开皇宫前他们又绕了一点远路。

  晨光熹微,万里无云,温柔的蓝色在暗淡的黑紫色褪去后涌出。

  日头还没来得及升起。

  他们绕去无忧宫看了最后一眼。

  桃花时节已过,墙外那树枝叶夭夭,别样风流。

  两人站在门前一会儿,风乍起,衣衫轻拂。赵应禛看向他,摸了摸少年干净的脖颈,轻声说,“我们走吧。”

  赵应祾说好。

  离开时他忽地觉得这日与初见那日如出一辙。

  软红光里涌银山。①

  虽是盛夏,却见花空似雪,他的春色悠悠而来。②

  他与他一道往前,再不回头。

  ①摘自 杨万里《雪后晚晴 四山皆青 惟东山全白 赋最爱东山晴后雪二绝句》

  ②改编自 李咸用《绯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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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真的很喜欢杨万里这首诗!珍藏数年(x

  最后这里和最初第二章 “他的春色,穿庭树作飞花,扑了个满怀。”对照

  我也真的很喜欢春色这句哈哈哈 爱春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