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 苏凌约了城里一支长途商队的管事谈药材的事情。

  苏凌把青石城本地药庄子都梳理了一遍,大多数常见药材本地基本能自给自足。但是一些名贵药材,比如西番的虫草人参、沿海的珍珠粉等, 这些极具地域特点的药材需要经过商队采购。

  青石城里目前商队一家独大形成了一个帮派, 但实际掌权人是城里的孙家。

  苏凌为了能和商队管事顺利谈判,这两天没少熬夜看相关书册。

  “苏凌,要我和你一起去吗?”李公子看着苏凌眼底的乌青, 出口问道。

  李公子看着苏凌眉眼, 轻佻笑意摸着下颚陷入沉思。

  他虽信任苏凌, 但苏凌毕竟脸嫩怎么能和那些老奸巨猾的人谈生意?

  但一方面治下育才就是要给人充分发挥的空间, 只有一遍遍磨砺才能有所成长。

  苏凌最近越发专注干劲儿十足, 听他配给苏凌的小厮说, 苏凌常常废寝忘食,一顿饭热了三次才催来人吃饭。

  今早饭也只喝碗白粥就来药铺了,说后面反正约人在酒楼,等会儿一起吃。

  他可是知道苏凌之前有多黏糊苏刈, 现在为了铺子的事情, 竟然提出来在城里住。李公子着实没想到苏凌这么醉心差事。

  上次义诊把“史记”招牌打出去后,铺子生意逐渐有好转的迹象。白花一百两做义诊总算是看到些水花。

  苏凌现在的状态就像是沉迷挤蜜蜂的小孩子,看到一滴滴蜂浆滴进瓶子, 便想快点再快点挤满一整瓶。

  他逐渐尝到甜头, 随着铺子起色生意渐好,他到时候便是青石城最出名的哥儿。名利双收, 权势的滋味一旦被尝过没人能抗拒。

  这不, 苏凌现在一心扑在铺子上, 完全没发现苏刈时常会来城里看他。

  他试着拉拢苏刈,旁敲侧击说苏凌现在的状态。家里男人如果不跟上,甚至不能高于哥儿的地位,那么一家之主岌岌可危。

  正好他有差事就很适合苏刈。

  但苏刈丝毫不为所动,眼里似乎只有一亩三分地和一家子家禽。

  即使他们两人现在新婚恩爱,但如胶似漆已经不在,那离倦怠离心还有多久?

  苏凌虽是哥儿,他但有野心正处于追逐新奇,不信天命的年纪。

  一人攀登繁华,一人甘于闲适,明显不合适。再说他给苏凌的权利足以让他沦陷入迷。

  就如他父亲当时为了巩固权势和赵家联姻,抛弃他娘亲一般,苏凌难保不会殊途同归。

  李公子对苏凌玩味一笑,看着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点头道,“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苏凌看着李公子,他目光清亮自信道,“好马配好鞍。”

  李公子笑笑,这还没做成就开口要待遇了。不过他也乐见其成。

  苏凌住的房子是他名下的私苑,他又给苏凌配了两名哥儿,一名在家洗衣做饭,一名会些账本算术,这待遇好到周围开始传风言风语了。

  但估计苏凌是没察觉到的,毕竟连苏刈上铺子看他,都只顾着埋头看卷册了。

  “事成,自然都可以。”李公子道。

  苏凌听完便上了马车,朝约定的酒楼出发。

  马车上一个颠簸,苏凌膝盖不小心碰到随从的哥儿,便听到了他的心声。

  【外面的人都以为苏管事是李公子养在外面的小哥儿,却不知道苏管事每天熬夜管铺子,那些人真是过分。】

  【也不知道苏管事为什么要住李公子私苑,应该主动避嫌自己找个院子租啊。】

  避嫌?他为什么要避嫌。

  就允许他为铺子劳心劳力,不允许他使用正当所得?

  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他管不着,但是因为别人看法放弃住好屋子,他才脑子有病。

  李公子是商人,他付出多,自然要求他回报多,这点他看得明白。

  再说李公子又没住私苑,他为什么要单独花冤枉银子租房子。所以当李公子提出来可以提供住处时,苏凌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苏凌没把这管理账本哥儿的心声放在心上。他心里想着如何顺利谈到药材,听说西番那边战乱,很多名贵药材运不出来。

  外加上济世堂没有自己商队,贩卖的名贵药材都是经商队提供的。等于利润大头被人捏着脖子,看对方脸色是否愿意进行这桩买卖。

  苏凌来到酒楼包厢的时候,一个歌姬正谈着古琴,桌案熏炉飘着清雅的香气,绘着高山流水的屏风后摆着一张桌子,看着有四个身影。

  里面人听见开门声,纷纷起身。

  两个中年男人带着两个随身的哥儿。想来也是考虑道苏凌的身份,房间里不好全是四个男人。

  “苏管事,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年少有为,龙姿凤章天质自然。”一位圆脸腮帮子发亮的中年男人道。

  苏凌今日外罩狐狸大氅,内穿了件月白色粼水纹衫袄,配着他故作镇定的脸色,看起来有几分凛凛清月令人琢磨不透的气势。

  苏凌瞧了他一眼,虽是第一次见面但做好了功课自然识得面前人,“黎总管久等了,果然如传闻中的福气招财。”

  苏凌并未晚到,离约定到的时间还早了片刻钟,这只不过是见对方先道说的场面话。

  但另一个方长脸的中年男人,一脸不悦道,“苏管事好大的架势,你们老板没来,你一个新手能谈的来吗?”

  苏凌扫了他一眼,短浓眉盖不住细长尖眼,只是黎管事下的三把手。他道,“我只和能决断的人谈,谈不谈的来,还轮不到你说。”

  “还是说你能替黎管事做决断?”

  苏凌话说的轻飘飘的,但火药味十足。

  这种谈判前闹僵气氛挑起矛盾实乃谈判大忌。

  但这支商队是帮派形式,里面勾心斗角分裂站队。他们这次来两个人看似重视谈判实则是起到监视作用。

  果然黎管事抬手平息了方长脸的火气,他笑呵呵道,“和气生财。”

  “苏管事此番约黎某前来,是想聊些什么?”

  “自然是想要贵商队里的药材。”苏凌道。

  黎管事看了苏凌一眼,见他神色清朗似破土而出的笋尖,直白而坦荡。

  黎管事对苏凌笑了下,拇指似不经意间搓了下食指,他悠悠道,“赵家那边也找过我,不知道苏管事这边诚意如何。”

  苏凌似没看到黎管事的暗示一般,直接报出了一个采购药材的价格及数额。

  一旁方长脸噗嗤笑了声,“还都说济世堂新来了个不错的管事,大刀阔斧搞鼎新革故,还真以为有多大能耐。”

  “莫非苏管事天真到以为,谈判仅仅动动嘴皮子吧。”

  苏凌心里冒火,隐忍的面色有些僵硬,他低头给自己倒了杯水。

  茶水把壶嘴倾斜出水线,清亮茶水滴滴注入瓷杯中,咕噜几声,寂静随着杯中水面升起注满屋子。

  桌上几人神色各异。

  苏凌端起茶杯,在四人轻视看戏的神色中,不慌不忙啄饮。

  沉默片刻后。

  苏凌抬头看向那方长脸,压着火气神色平静道:

  “受教了,能和程管事和黎管事坐一起聊事情,高低已现确实学到很多。定向黎管事看齐,路也走的更远。”

  苏凌的话看似说自己是在学习经验,实则在说方长脸对比黎管事言行不够档次。

  这无形中一捧一踩,几个混迹商场多年的狐狸精怎么听不出来。

  那方长脸顿时气得眉头抖动,邻座的黎管事笑呵呵的捧着茶杯细细抿着,笑得像尊弥勒佛。

  苏凌没管闲杂人的怒气,他对着黎管事道:“济世堂开出的价格足够有诚意,另外,赵家铺子给到的诚意怕是维持不了多久,而我们李家济世堂却不同。”

  黎管事哦了声,“倒是怎么个不同?”

  苏凌道,“赵家铺子最近可是起了好几例卖假药害死人的事情。

  做生意诚信立本,这药铺生意更是关乎人命,你说赵家铺子还能开下去?”

  黎管事抬眼看了下苏凌,“你在背后煽动的?”

  苏凌笑了笑,“我不过区区做工的,哪能和赵家对抗。”

  区区平民买到假药死几个人没什么摆不平的,赵家也不差那几两私了的银子。

  更有极端的个例,有病重的人家专门跑去赵家买假药,到时候死人了还能赔上几两。

  但更多是像大黑家那样的情况。原本病情不严重,去赵家药铺买药后越发严重甚至危及生命。

  大黑当时得知自己买到赵家的假药,怒火攻心,气蹭得头上想冲出去找赵家算账。但没出院子便被他娘喊住了。

  平民又如何与权势贵族斗,拼个玉石俱焚最后落得全家遭殃,乖乖接受私了还能得些丧葬费。

  但此时经过苏凌在背后推波助澜,把那些受害人一个个找出来,集体状告衙门,赵家压不住了。

  不是因为人多势众,而是李公子抓住这个把柄想把赵家往死里整。

  普通百姓的利益依赖于赵李两家相斗,他们的冤情成了李公子最好的长矛。

  “黎管事,你可知道赵家铺子为什么成立?”

  黎管事笑而不语,扶着黄花木椅靠,手指有节奏的点着。

  苏凌道,“黎管事当然知道赵家铺子不过是开来打压李家济世堂的。

  过低的价格迅速吸引眼球,再以次充好降低成本获得巨额利润。

  他们这么做,就没想过铺子信誉不好做不长久吗?”

  黎管事道,“信誉好不好不在百姓眼里,而在当权者手中。”

  “曾经史记药铺的掌柜也这样对我说过,只是天都是黑的,白,反而是刺眼异类了。”

  这黎管事不愧是老手了,拿捏人心挑拨情绪属个中高手。一句话就让苏凌跟着他话头节奏想,一发不可收拾。

  苏凌手握着杯子,纤长的骨指捏得苍白失血,拇指指腹充血显得鲜红,他垂眸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要不是苏凌早就在脑海里演练过很多次,对谈判走势和预判意外应对熟记于心,此时他早就被牵着鼻子走了。

  哪还能找到自己的话头。

  苏凌抬头,他目光清澈似凛冬泉水,盯着黎管事道,“黎明前的曙光罢了。”

  黎管事点头,打量着苏凌眼底的决心,“如果济世堂站出来另当别说。”

  苏凌笑笑,“济世堂这个月的动作还不足以说明吗?”

  “赵家铺子只是个临时对付李公子的工具,仓促成立本意不善,不会长久。

  而济世堂是城里老招牌,这更是李公子娘留下的铺子,这份珍视的孝心足以让济世堂本身就比赵家铺子更靠谱。”

  黎管事点头带着欣赏的语气道,“这点是不错,不过李公子现在可是被李老爷收了名下多处铺子,还正另寻继承人,这靠山也不见得稳。”

  这回到苏凌笑而不语了,他只摇头,“我看好李公子。”

  赵家独子都死了,其他庶子旁出外加嫡系亲族都开始明里暗里争权夺势。现在赵家还能稳住只是赵老爷子建在,一盘散沙迟早崩盘。

  谈话到这里,已经很明显了。

  从铺子发展层层递进剖析赵李两家实力,黎管事脸色已经有些松动了。

  黎管事道,“商队出城耗时一年半载的,队伍里每次两百辆车,伙夫车夫还有保镖一共加起来就三百来号人,这等开支巨大……再者此次西番战乱,药材紧俏难得。”

  黎管事给苏凌细细说了些商队管理成本,苏凌也听得认真,最后他道:

  “既然黎管事愿意给小辈说这些,那我也愿意在原有基础上再添两成。”

  黎管事掩下神情,琢磨了下自己能捞得多少回扣,掐指一算便笑着朝苏凌举杯碰了下。

  那方长脸眼看就要成了,想起赵家那边的任务,掀开细薄的眼皮子看苏凌,皮笑肉不笑道:

  “听说苏管事丈夫是庄稼汉,这样,我可以介绍一份保镖差事做,一个月十两银子。只不过常年在外,一年半载回来一次,但和你们现在分居住也没什么区别。”

  “要一个哥儿出来辛苦赚钱养家,也太不是男人了。”

  苏凌一听怒气蹭得就上来了,从心口蹿起的气流震得他头皮发麻,手中握着的水杯激荡出一片水光。

  “哎哎哎,刚刚还夸苏管事小小年纪沉稳,怎么这下就生这么大的气呢。不过一片好心罢了。”方长脸笑眯了眼道。

  苏凌见水杯洒了大半,他道,“还有更生气的呢。”说完他起身抄着茶壶朝那方长脸泼去。

  “啊!”

  “你这哥儿好大的胆子!”

  苏凌看着方长脸低头擦水渍,脸色黑青冒着火,他道,“哎,程管事未免太动怒了吧,怒火伤肝啊,平心静气才是养生之道。”

  随后他扭头朝屏风后的随从道,“哎呀——快来个人,你们这酒楼茶壶太重了,我刚刚倒茶不小心失手了。”

  方长脸掏出方巾吸水渍,茶水开始温热还不觉得冷,片刻后湿冷黏腻钻进胸口胳膊里,浑身难受的厉害。

  “苏凌,你就是故意的!别想找借口。”方长脸怒道。

  苏凌道,“我都说了失手。程管事揪着不放未免太不是男人了,硬要和我一个哥儿见识,我现在赔礼道歉还不行吗。”

  “还是非要我改日敲锣打鼓登门道歉吗。”

  方长脸道,“你别嚣张,这笔买卖成不了!”

  苏凌哦了一声,“你莫不是忘记黎管事还在呢。”

  他眉毛一挑,把苏刈那淡漠的脸色学了个十成十,“想公报私仇,您还得爬个几年。”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