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乔从典当行出来时,晨昏的暮色已染红了的天际的云卷,深红浑圆的落日仿佛是一颗心脏,云霞则是心脏流出的汩汩鲜血,无声又瑰丽。

  行李箱的轮子拖在人行道上,发出骨碌碌的空响,里面已经空了大半,只留下了几件随身衣物,其他手表奢饰品一类都变成了一串数字,由典当行的老板汇入江乔的账户。

  两百七十九万。

  这就是江乔现在拥有的所有家当。

  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这数字已经非常高昂,在一个没什么物欲的四五线小城市里,足够他这辈子不工作躺平下去。

  可对于曾是豪门世家少爷的江乔而言,这笔钱,甚至够不上他在“紫月”里过一个晚上。

  方才在典当行里,江乔将那些名表首饰摆出来的时候,典当行老板看他的眼里几乎要冒出光来了。这笔大生意千年难遇一次,对方还是一看就不谙世事的富家少爷,这冤大头不坑更待何时?

  而江乔虽然不傻,但也懒得计较太多。或许是出自报复性心理,他甚至隐隐有些期待着老板给出的估价能够再低一些,仿佛只要这样做,就可以连带将这些东西上附着的感情贬低到一文不值。

  首饰六折,手表五折,奢饰品们二三折。

  江乔坐在沙发上,看着曾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件件被典当行老板贴上标签,明价估算,然后在自己点头后拿走,心里却很是平静。

  恨吗?

  其实,真的不恨。

  直到现在,江乔都有一种没有反应过来的感觉。昨天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可脸上还隐隐作痛的肌肤和眼前正经历的一切,又提醒着他,这是现实。

  江乔知道自己很混蛋,天天在外面花天酒地的玩,不分白昼黑夜,公司的事一点帮不上忙,学位也是拿了毕业证就算拜拜,还常惹下一堆烂摊子要江书洲和江母帮他擦屁股。

  但他也很懂事。自古豪门深似海,人心是最经不住考验的东西,江家是老牌豪门,家底深厚,在数百亿甚至还要更多的资产的诱惑下,即便是手足至亲,也很难保证不会变心。

  因此江乔在明白这点后,几乎是放任自己“堕落”,不去学习管理,只当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纨绔,这样一来,在家产的问题上,就不会再有什么争来夺去的事情了。

  一切都给江书洲,他只要当个不懂事的混蛋,溺死在蜜罐子里的废物幺子就好。

  然而谁能想到呢?

  自己竟然不是江家的小少爷。

  一切都是假的,是错的,是命运开的一场玩笑。它嘻嘻哈哈地将所有宠爱捧给了江乔,又在江乔得意忘形之际笑着将所有夺走。

  江书洲对他说:我不是你哥哥。

  江母对他怒目而视,怀里抱着真正的江家小少爷,质问他为何要伤害她的心肝宝贝。

  江父给了他一巴掌,要他滚出去——那里不是他的家。

  江乔想,自己平白得了这么多年宠爱,最后一件能为他们做的事情,大概就是顺从他们的心意,识趣的离开。

  真正的少爷回来,他这个赝品就该懂事地让开位置,不要阻挡他们家人重聚。

  只是此时此刻,拖着行李箱的江乔,茫然的望着眼前繁华的城市,热闹纷扰的人群正中,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

  家人、爱人,全没了。

  朋友……

  江乔自嘲的笑了一声,什么朋友,不过都是些看中自己江家二少身份,簇拥过来的苍蝇罢了。如今落入泥沼,想找这些人帮忙?他又不是真傻子。

  天色已晚,他懒得再想,刚发过烧的身体已经开始显出疲倦,打了辆车,江乔选了家自己以前常住的五星级酒店,决定先在顶层的总统套房里,一边泡热水澡一边俯瞰夜景,再好好思考接下来的路究竟该怎么走。

  穿过旋转玻璃门,步入富丽堂皇的大厅,此时人并不很多,旁边侍从打扮的男人见到他,立马很有眼色的快步走上前,接过他手里的背包行李。

  江乔养尊处优惯了,一朝被赶出家门,手里又还有些闲钱,因此并没有什么“虎落平阳”的自觉,将行李扔给侍者,便走向前台。

  因为是常客,前台的工作人员都认得他这张脸。连忙笑着站起身:“江少,您好,房间今天下午刚打扫好,您看还需要进行二次消毒吗?”

  酒店顶层尽头的总统套房,算是江乔独享的房间。除他本人外,其他人都无权入住,平时就算里面不住人,也会有清洁人员整理房间,更换床单被套。

  昨天那场雨真是给江乔淋虚了,一场小发烧到现在还没好透,他累得很,只想赶紧休息。摆了摆手,示意不用了。

  前台笑道:“好的,这是您房间的房卡——”

  “等等等等。”

  江乔的手指都已经搭到了那张卡上,旁边突然闯出来一个西装男人,额上是细密的汗水,领带也松了,走过来时气喘吁吁,显然是很着急的跑过来的。

  西装男人大步走到前台,一把收起了那张房卡,脸上熟稔地露出了客气疏离的笑容:“那个,抱歉啊江少,今天很不巧,酒店已经客满了,您看要不您还是另选地方入住吧。”

  江乔怔住。

  房卡都给出来了,这会儿却对他说客满?

  这是……在把他当成三岁小孩儿耍吗?

  他低头扫了一眼男人胸前的工牌,只见上面写着大堂经理四字,意识到了什么,自嘲一笑。

  大概是江家人对这家酒店打过了招呼,禁止他们再接待自己。可以想见,用不了几天,A市里大大小小各种酒店会所,都会收回自己在他们家的所有特权。

  真是赶尽杀绝啊。

  江乔笑了一声,心知为难一个小喽啰是无用功,也很干脆利落的转过身去,把侍者手里的行李重新拿了回来。

  见他如此识趣,大堂经理顿时松了口气。仙人打架凡人遭殃,他几分钟前还在楼下的台球室里陪客户玩九色,后脚就被一通电话喊上来,要他拦住江乔,不允许他入住酒店。

  而且这通电话,还是江家主事人打过来的。

  曾经不可一世的江家小少爷,竟然会被家族抛弃……

  这世事啊。

  大堂经理心里几番感慨,又用眼神给了满脸茫然的前台一个警告,要她少问多做。

  前台看了眼江乔,坐回了位置上。

  习惯。

  自己要习惯。

  以后这种时候,还多得很。

  江乔呼出一口气,解开锁屏,手指在联系人列表上一滑,除了谢晨乐,他是真的找不到第二个这会儿还能够打通电话的了。

  酒店住不进去,也不可能这个点了去租房子,想得再差一点,指不定连中介公司都被打过了招呼,不允许他江乔出入。

  怎么办?

  该去哪里?

  茫茫大的A市,却没一个他能容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