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心乐用力擦掉眼泪, 忽地就是满身斗志,他直往大门而去。

  西园等人好不容易追过来,见他们少爷又回头, 还走得那样快,根本来不及问话,只好再继续跟上去。

  余心乐出了家门,翻身上马, 直接往皇宫方向赶去。

  余府在内城,离皇宫倒也当真不算远, 如今已是深秋,京城的秋天比江南冷很多, 一路而来, 余心乐灌了不少的风,他出门匆忙, 忘记穿披风,心中内火大, 他倒也察觉不到冷, 只是耳朵被风吹得有些疼。

  眼看已到皇宫, 他勒住缰绳, 跳下马, 正准备往东华门而去,身后依次行来很多车辆与马匹, 皆是来去匆匆, 他又见到就在不远处的另一处宫门, 也有很多马车已经停在那里。

  不少身穿官服的人迅速下车, 又赶紧进宫门。

  他停在原地, 再看刚刚经过自己的车马, 也下来不少身穿官服、禁卫服饰的人,大家面色都很沉重,步伐既快又急。

  皇宫门口何其空旷,这风吹得极为凛冽。

  余心乐看了这么会儿的功夫,又吹了几阵大风,脑袋逐渐清醒。

  他这是在干什么啊。

  如今蜀地地动的事情尚在解决中,蜀地还有多少百姓吃不饱、穿不暖,流民无数,看这些官员、侍卫的神色也知道宫里会有多少繁忙。

  他怎能拿自己这点事来烦扰陛下!!

  是,在他自己看来,这点事实在是比天还要大。

  但与山河百姓比起来,这也只是他自己的儿女情长。

  他若当真此时找到宫里,按照陛下的好性子,恐怕会让他进去,说不定也会见他一面,可他好意思在这种时候与陛下说这些?

  余心乐心中暗恼,也觉得自己不懂事。

  好不容易在陛下面前结了善缘,差点就要因为自己的冲动而失去,若再惹怒陛下,那就不好了!

  余心乐叹口气,双臂垂落,转身欲走。

  这位侍卫面生,余心乐不认得,但人家认得他,想必是从前见过他。

  余心乐礼貌笑道:“没事,我这就走了!”

  “……余少爷——”侍卫还想留。

  余心乐伸手,并道:“侍卫大哥快回去忙吧!我不打扰你们了!”

  说罢,余心乐匆匆离去。

  侍卫还想拦,却也知道拦不住。

  他挠挠头,走回去,同伴立刻问:“怎么回事?余少爷何故又走了?”

  “我也不知道啊!!”

  “那可怎么办!方才都已去禀报陛下!”

  正说着,宫道上小跑步而来一位太监管事,他气喘吁吁:“余、余少爷呢?!”

  “……余少爷又走了。”

  太监身上没有令牌,无法出宫门,他急忙冲到门边,往远处看,也只能看到余心乐越来越小的身影。

  太监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半个月来,陛下每日能合眼一个时辰就不错了,每时每刻都在处理事情。蜀地死了那么多的人,陛下心情当然也不好,整个宫里都阴沉沉的,众人连口气也不敢出。

  方才得知余少爷过来,陛下难得露了个笑容,赶忙吩咐他过来接人。

  他还想着,余少爷这个活菩萨来了,恐怕陛下也能休息几个时辰。

  哪料,人又走了!

  太监管事发愁,很怕被问责,更怕陛下那吓人的眼神。

  却也只能蜷缩着肩膀,回去复命。

  赵酀此时已从议事的崇政殿回到长乐殿。

  蜀地事发后,这半个多月,他一步没离过崇政殿,偶尔短暂休息,也不过随意在炕上靠一靠,刚登基,便遇到这样的事,他自是要尽心尽力,于公,他是皇帝,他需要对整个江山负责,而且他需要做出绝对的成就,他也想青史留名。

  他不是什么无私之辈。

  除此以外,于己,作为一个人,他又如何不为同类的伤亡而心痛?

  那些死去的,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他自小在外,生活艰难,这二十年的人生,见过人生百态,知道普通百姓们生活有多么不易。

  是以这半个多月,他只求做到更好,能尽量减少伤亡,尽量保证蜀地百姓们的正常生活。

  不是没有想过余心乐,每日休息的那一两个时辰,心中是对余心乐的愧疚,也有遗憾,两人刚互通心意,正是需要日日缠磨的时候,偏生遇到这样的大事。

  他也担忧余心乐会生气,也想过借由这么片刻的休息时候去看余心乐,却也知道如今的自己因为缺少睡眠,因为事情繁杂,整个人颇有些阴郁,也实在没心情笑闹,终是没有去找余心乐。

  人虽没去,他自是知道余心乐的行踪。

  知道余心乐这些天与他家人一同做善事,还跟他娘去郊外看过蜀地方向来的流民,亲手给了不少吃的、穿的,听小胡说,余心乐挺高兴的,那些流民也很喜欢他,总之余心乐状态还不错。

  赵酀这才松口气。

  赵酀也知道,兴许与方博被派到去蜀地有关,余心乐一直以为自己是方博,方博既然去了蜀地,余心乐当然不会多想。

  赵酀从前不曾与余心乐说过自身身份,初时是因为没必要,后来察觉到自己的心意,余心乐对他却还有几分生疏,也不是说出真相的时机,再后来便是如今,余心乐心中已然有他,他自要慎重,很怕惹怒余心乐,反倒离自己更远。

  但,他已向余心乐表明心意,他不能容忍余心乐心目中,自己的形象还要捆上“方博”的姓名。

  赵酀已经决定,就是今天,他要对余心乐解释这个误会。

  到时即便余心乐生气,反正人在宫里,他想尽一切办法将人哄高兴便是。

  要打要骂,随余心乐的便。

  只要是在自己窝里,只要人不走,他都无妨。

  赵酀回到长乐殿,算着余心乐从宫门到长乐殿,再快也要一刻钟,他用极快的速度沐浴、换衣服,等他换好衣服出来,宫女们也已在桌上摆好余心乐爱吃的茶点,看宫女们喜滋滋的表情,赵酀心中也好笑。

  他知道自己这些天颇有些吓人,宫女们本就喜欢余心乐,这个时候也只有更盼着余心乐来的。

  赵酀刚坐下,去接人的太监管事回来。

  见他是自己回来的,宫女们不禁面露失望,赵酀稍有些笑意的脸也迅速沉了下去。

  太监管事硬着头皮跪下道:“陛下,余少爷他走了……小人赶到宫门口时,守门的侍卫说,余少爷在宫门口站了小一刻钟,也没与任何人说话,忽然便转身走了,侍卫斗胆上去叫住余少爷,余少爷也只说没事,还说不打扰他们,随后便走了……”

  赵酀心中叹气。

  方才沐浴时,他还在想小祖宗突然跑来宫里的缘由,实不相瞒,他没猜到,这会儿倒好,门都没进,人又走了。

  但赵酀本能觉得,余心乐应当是心情不好,或是遇到什么事,否则还不至于急匆匆跑到宫门口。

  他挥退屋内众人,又吩咐自己的亲卫,叫他们时刻向自己汇报余心乐的行踪。

  离开皇宫后,余心乐蔫蔫地骑在马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脑袋里也没什么想法,走了会儿,身后有人急急追过来,并喊道:“心乐少爷!心乐少爷!”

  余心乐立即勒住马,等松风跑到马下,便赶紧问:“你怎来了,可是你们少爷出了事?”

  松风喘着气,说道:“我去余府找您,听说您出门,便又出来找您,谢天谢地,总算是找着了!心乐少爷,姓林的竟然也来京城了,这几日,少爷住在郊外别院散心,他三番五次想要约我们少爷出门,都被我给打出去,少爷好不容易高兴一点,如今每天又是郁郁的,我怕那人今日又要来,更怕少爷要被他花言巧语骗了去,就赶紧来找您了!”

  余心乐气道:“那个狗男人,还有脸去骚扰宸哥儿!走!我去看看!”

  “是是是,多谢您了,心乐少爷!!”

  余心乐气势汹汹地就往钱家别院去,好在是,林昶今日没来,钱宸还在别院里,也并未去赴约。

  不好的是,钱宸在独自饮酒,人已经半醉,见余心乐来了,他还笑道:“我说松风人怎么不见了,原来是找你去了,真是的,一点也不给少爷我留点面子。”

  余心乐着急上前:“你还要什么面子,我们俩谁跟谁?林昶上门找你,你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又有何用……”钱宸笑,“反正我不会去见他。”

  “笑笑笑!”余心乐在他面前坐下,拿起酒壶,“我陪你一起喝!”

  说着,余心乐仰起头已经一杯下肚,“你又何必呢。”,钱宸想要阻止。

  余心乐将酒壶护在怀里,直接对着酒壶喝,实际是因为,见到钱宸这副样子,牵中他心里最担忧、害怕、难受的地方,他不由也想喝酒,想醉,不愿再想那些烦人的事。

  钱宸见他这般,也不再阻拦,自己也抄起酒壶就喝。

  西园跟松风看着干着急,却又阻止不了,他们都知道各自少爷的心事,心中也为少爷伤心难过。

  喝了会儿,钱宸就又哭了,他碎碎念道:“反正我是不会见他的,有什么好见的呢,他还是要娶三娘的,我见到他要哭,我不想这样丢人,我已经没有颜面了……我不想再丢人了……”

  “是啊,我也不想再见他了,我也要哭……”

  说着说着,余心乐的眼泪也掉下来。

  钱宸哭道:“狗男人!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花前月下,说了那么多好听的话,到头来呢?!”

  “狗男人!狗男人!狗男人!”余心乐更是怒骂。

  两人很快便各喝各的,也各骂各的,余心乐怒上心头,桌子一拍,豪气大喊:“西园!拿笔墨纸砚来!”

  西园也不敢不从,立即去取了笔墨纸砚。

  余心乐运了口气,拿起笔便在纸上写:狗男人,从此恩断义绝!!!

  钱宸还凑过来看了眼,也压根不懂是怎么回事,倒是跟着鼓掌:“好!好一个狗男人恩断义绝!少爷我也要写!”

  说完他就抢过余心乐的笔,在另一张纸上也写下“狗男人,从此恩断义绝”。

  “好!!!”余心乐也鼓掌,随后将自己那张纸拍到西园身上,“去!送到桂花胡同!本少爷要与他恩断义绝!”

  西园:“……”

  钱宸也拍给松风:“去!送给那个狗男人!往后别再来烦我!”

  松风:“……”

  余心乐与钱宸几乎是异口同声:“快去啊!!”

  两人只好将两人的纸分别叠好,纷纷出门送“恩断义绝”去了。

  余心乐与钱宸相对“哈哈”大笑,自觉干得漂亮!

  两人又干了几杯,有钱宸的另外一名小厮来禀报,声音很为难:“少爷……那人的小厮来了……”

  没等钱宸说什么,余心乐拍着桌子站起身:“狗男人!我余心乐去会会他!”

  钱宸比余心乐还要醉,冷笑着起身:“狗男人,看我弄不死他!”

  说罢,钱宸也跟着余心乐往别院大门而去。

  门口站着的确实是林昶的贴身小厮,余心乐认识,他有点醉,却还没有醉到不认识人的地步,他冷笑道:“你还有脸来?姓林的狗男人今日为何不是自己来?!就这么点诚心?!”

  小厮赔笑:“见过余少爷,我们少爷心中对钱少爷很是愧疚,昨天下大雨,他从山里回去时,淋了大雨,此时正发烧,是以才派小人过来。”

  听说林昶发烧,即便已经喝醉,钱宸也不禁怔住。

  小厮见状,眼睛一转,更是做出伤心模样,说道:“我们少爷睡着,口中喊的也都是钱少爷的名字,钱少爷,我们少爷他当真是有苦衷的啊,您就去见他一面,好不好?小的求您了!”

  说着,小厮就跪下开始磕头,求钱宸。

  余心乐还要再说,钱宸迟疑着问:“……他,他真的发烧了吗,可有烧晕。”

  小厮哭道:“钱少爷,还是您知道我们少爷,他每回发烧,都要晕过去的。他昨夜晕过去之前,还叮嘱小人今日一定要来见您,钱少爷,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少爷吧……”

  钱宸的脚步已经有所松动,听了这话,本就喝醉的他,哪里还站得下去。

  他立即上前:“走!我跟你去!”

  余心乐还有几分清明,气道:“你糊涂呀!狗男人有什么好见的!”

  钱宸止步,小厮继续哭,说他们少爷多么多么可怜,钱宸咬牙:“走!!”

  刚上马车,“嗖”地就驶出去,余心乐跌了个倒仰,刚要愤怒说话,却觉得鼻边有什么异香,他摇摇头,心中觉得不对,往钱宸看去,钱宸竟已昏睡过去,余心乐努力睁大眼睛,要去袖中摸匕首,到底没扛住,软软倒在钱宸身边。

  林昶的小厮略等片刻,打开马车的门,确认两人已经晕倒,脸上露出阴恻恻的笑容。

  车夫边赶车,边低声道:“到前头山崖,速速将那余心乐给扔了,他的人都在后头马车上跟着呢,将他扔了,那些人肯定是要先去找他,顾不上咱们。先生说过,钱宸这次必须要死,他若不死,公子的心也不会死,我们不能再节外生枝,这是唯一的机会。”

  小厮却高深莫测道:“余心乐可比钱宸还重要。”

  车夫讶异地,甚至回头看他一眼。

  小厮冷笑:“他可是狗皇帝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