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中人临死前会看到走马灯,那是他这一生的回忆。

  ……金渊民觉得他现在看到了。

  在这一声要命的“抬起头来”中,他听话地抬起了头。

  商邵微眯眼,正中午,办公室内十分亮堂,他的目光却深冷如幽潭,意味深长地停留在金渊民身上。

  金渊民只觉得膝盖一软,往前蹭了一步,还不等商邵说什么,他便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说:“邵董,我可以发誓!我绝对没有觊觎过她!隐隐天人之姿,我不敢不配,连想一想都没有!”

  商邵轻瞥眼眸:“隐隐?”

  金渊总额头冒汗,又陡然丧气,难为情地承认下来:“我是她的影迷……叫惯了。”

  商邵十指交扣:“你喜欢她哪部片?”

  “拿下星云和星河最佳女演员的《香烟往事》,”金渊民道,又马上补充:“当然,《再见,安吉拉》里的阿柔也是很有挑战的,但奖项上可惜了。”他偷偷乜一眼商邵,不知道马屁拍得准不准。

  商邵不置可否:“还有呢?”

  “《凄美地》的黎美坚,《漂花》里的小彩……”

  商邵抬眸:“你喜欢文艺片?”

  金渊民心里还紧打着鼓,立刻添答道:“商业片也喜欢,这次的《天经地义》,还有《宫阙》里的绝世高手银衣——也就是拿了星云最佳女配的那部。”

  他确实是影迷,说得都准确。商邵脸色稍霁:“下不为例。”

  “少夫人。”金渊民很上道,“下次叫少夫人……”

  商邵细微地勾了下唇,两指点点桌面:“把这个群封了,别声张,你去办。”

  “哎哎,好的……”

  在金渊民找人封群时,群里已经又淘到了好东西。

  【抖那个热门你们看了吗?】

  电影院被人偷拍到的背影,因为过于有氛围感,点赞已经过了一百万。

  【看到了!好代的!】

  【我也代到了!】

  【不我的意思是,你们不觉得他很眼熟吗?】

  【侧脸看不出】

  【姐妹们,来盘一下背影、手和走路姿势!】

  就在三千同袍群友争当列文虎克时,【我为金银CP扛大旗】,炸了。

  三千人大群原地解散荡然无存。

  ——但没关系,作为作战经验丰富的高强度互联网冲浪儿,他们早已未雨绸缪,十分熟练地转移到了新的备用群。

  群内风向迅速达成一致:

  【是不是他炸的?】

  【他肯定举着身份证举报了我们】

  【一定是他心虚了!说明什么?】

  【我们磕到真的了!!!!】

  潜伏到了新群的运营小姑娘:“……?”

  怎么推导出来的。

  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先是有人去那条热门视频的评论区提到:【这个好像是上次星河奖的赞助商吧(不确定】

  互联网是有记忆的。只要曾经获得过流量,即使之后再沉寂,当他被人再次提起时,那么他的言行过往,都会如钩针尖的那截陈旧线头般,被轻易地勾连出来。

  果然,有人立刻反应了过来:【金什么?】

  【金渊民(当时觉得这名字有气质】

  【确实看身高姿态都有点像】

  【哇靠,还真是大佬啊?】

  【只记得他当时的手表六百万】

  【手里的豪门文突然不香了】

  【还是别乱猜吧,猜错了很不好(毕竟也算是素人吧】

  争论在稿主的留言中尘埃落定:

  【!!谢谢你帮我想起来!刚刚又看了遍红毯确认!他没戴口罩的,绝对就是他!!】

  跟娱乐圈沾边后,就似乎要天然地、义务地交付出一部分隐私权。即使只是走了红毯,但大家对他私生活的评头论足,就已经获得了豁免权。

  很快,娱乐小组也有人搬运了这件事。

  楼主:【抖上破百万赞的氛围感情侣被扒出来了哎/吃惊//吃惊/】

  【金渊民?他已婚哇,so旁边这个是他老婆?】

  【好配啊啊啊啊,果然真夫妻才是最好磕的!】

  【人类高质量情侣】

  【想到了那晚磕他跟应隐的盛况】

  【呃呃,没想到一个半素人居然是CP体质惹,怎么跟谁都配得起来/斯哈//斯哈/】

  对于这一点,最受冲击的,无疑是金银CP群的三千群友们。

  【我不信(恍惚)(抱头)(可云脸)】

  【讲真……他跟他老婆确实是配……】

  【你住嘴!你清醒一点!(用力摇晃肩膀)】

  【退群了宝贝们,手里的糖忽然索然无味了起来】

  【别啊】

  【我也退了,正主不舞到面前来还能装鸵鸟,正主舞这么好,我还磕个屁】

  【散了散了,这么磕对应隐和原配都很不友善,姐妹们后会有期】

  退群的不在少数,群里也确实沉默了两天。这一两天,除了早晚安打卡,基本没了新物料的产出,也不再有动辄数千条刷屏的盛况。一直潜伏在新群的运营小姑娘也稍稍松了口气。

  直到第三天半夜,有个水群等级特别低的群友,平地起惊雷:

  【其实我发现了一点蹊跷。】

  因为是深夜,还在玩群的人寥寥无几,只有零星几个回应。

  但是这个群友还是立刻说了:

  【我搜索了勤德的官网!又翻了过去勤德所有的媒体通稿,发现他们曾经在六年前组织中高层管理和家属做过一次公益活动。】

  她说完,甩了一张截图出来。

  这是在环保主题下开展的“清理沙滩”活动,通稿上文字写:总裁金渊民带领家属身先士卒,不仅全程充满干劲,还给全公司打气鼓劲……

  下面的配图,是一个身材微微发福的中年人,穿着白色文化衫,正与另一个富态而气质大气的女性一起拖一个大垃圾袋。

  这则通稿的级别很低,是由宁市市级晚报的互联网账号发布的。这种账号一般没有实质性的流量,只供甲方们在提交媒体投放报告时滥竽充数用。

  可以想见,这个人是怀着何等的耐心和执着,一页一页地检索了多久。

  原本寂寥的群忽然炸出来十几条:

  【???】

  【哪有金渊民?】

  【你说哪个是金渊民?】

  群友回答:

  【一般这种通稿图文都是相关的,所以理论上来说,这张图就该是金渊民和他妻子。但不妨碍新媒体小编贴错了的可能。没关系,我们再来看最后的合影。】

  这是一张公益活动的大合影,所有参与人员都在里面了,居中竖大拇指的,正是刚刚那一对中年夫妻。

  【所以,显而易见,这张合影里并没有我们所熟悉的金渊民,也没有那段视频里那个女的。】

  满群:

  【???】

  【啥意思?】

  【我的cp画风怎么开始悬疑了?】

  【但是星河奖那种级别的赞助,不可能把人搞错吧?】

  【对啊,而且勤德官网和别的新闻稿也是我们磕的这个。】

  所有的蛛丝马迹都指向了唯一一个事实: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其实有两个金渊民!!!】

  全群:【!!!】

  运营小姑娘本来猛提了一口气的,这会儿又泄了:【……6】

  群友信誓旦旦总结道:

  【所以,有两个金渊民,而且都是勤德高层!已婚已育的是这个中年发福金渊民,我们磕的是另一个,这个没有已婚!因为他!根本!没有!戴!婚戒!!!】

  根本没有戴婚戒。

  假金渊民百密一疏,真cp粉醍醐灌顶。

  【卧槽卧槽?】

  【鸡皮疙瘩起来了!】

  【真的!我早就想说!你他妈一个已婚男不戴婚戒!原来!】

  【他单身!!!】

  【他没老婆!!!】

  【啊啊啊啊啊啊】

  【我原地一个托马斯回旋复活!】

  【那这个跟他一起看电影的女人是谁?】

  【女朋友(废话】

  【但是她是谁啊啊啊啊啊!!】

  群里,聊天记录呈秒速级刷屏:

  【她戴口罩!为什么要戴口罩?】

  【因为她不能见人!】

  【她为什么不能见人!】

  【因为她是明星!/欢呼//欢呼/】

  【这种身材!腰臀比!气场!星光!会是谁!】

  【隐隐!隐隐!隐隐!】

  运营小姑娘目瞪口呆。

  怎么做到的,癫狂中透露着一丝缜密,缜密中又透露出一丝离谱……

  【家人们,再想想那句‘恭喜你们磕到真的了’!】

  【所以,他真的进组陪了她两个月!】

  【星河奖上一见钟情!】

  【点映路演追到现场!】

  【一起去看老婆的电影!】

  【而且不戴口罩!】

  【同胞们,我们磕的不是背德CP,是真爱啊啊啊啊】

  【说吧金先生,是不是早就期待我们把你扒出来了/气泡/】

  运营小姑娘抱着手机,试图扳回话题:

  【这不一定是应隐吧……】

  群内的技术流瞬间回复道:

  【稍等,我来叠个图!】

  在全群都对叠图翘首以盼时,海洋馆的幽蓝光线正透过亚克力幕墙,很淡地投影在房间中心的床上。白色被单随着人体隆起,静谧中,只有匀缓绵长的呼吸。如果从稍高一些的角度俯瞰——譬如鲸鲨此刻悬游在此的视野看,他们像是白色孤岛上依偎生长的两株植物。

  不过,作为海洋生物,Ray并没有见过陆生植物,那么,大约更像是两股交汇的洋流吧?在被人类伤害、救助、伤害、又救助前,它洄游过全球,去过温暖的、冰凉的海域,拥有丰富磷虾的海域,贫瘠的只有海草与石油矿井的海域。它见过许多洋流了,却想不出哪一处的洋流可以用来比喻他们。

  小鲨鱼的脑袋还是不够呀。

  对于留宿在海底景观房一事,在应隐的眼中,更像是商邵的心血来潮。

  电缆的抢修工作十分准时,在第三天完成了。不过下午乘车回来时,应隐一路上并没看出哪里有被挖掘过的痕迹。落了车,穿过殿堂般的客厅,沿着长廊右转,商邵牵她从侧门的回旋阶梯至下。

  又是一道幽微淡蓝的封闭长廊后,推开门,蓝色的海水压着落地窗。

  应隐惊呼出声,双手合十抵着下巴,眼睛都不知道眨:“这里还有房间?”

  她从来不知道呢。虽然在这里留宿了许多次,不过一旁的这一间海洋馆,应隐从来没自己进入过。她大概知道,这里有商邵要介绍给她认识的大朋友,那时被打断了,她便一直等着,等一份正式的介绍。

  商邵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搁她肩上:“这里原本是海洋馆。”

  “我知道,我小时候来过。”

  “小时候来过?”商邵讶然。

  “很小的时候妈妈带我来的,我忘记了。上次回家,她给我看照片。”

  这里原本是市立公营的海洋科学馆,常在寒暑假期迎来送往平宁二市的中小学生,他们被学校组织着来这里参观、研学、认识海洋生物。后来辗转到了GC集团手中,再后来,这里的场馆和交通都不再能跟上商业需求,因此陈又涵将海洋馆迁到了市中心新址,而这片地和其上建筑,则以友情价打包卖给了商邵。

  商邵很喜欢这里,坐山望海,绿荫连绵,就连断崖也有着辽阔的美感。空间也有气韵,他定居于此,绝不是将就。

  商邵笑起来:“这也能忘记?那时多小?”

  “嗯……”应隐思索着,“三四岁?或者五六岁。”

  “是不是很可爱?”

  应隐咬了下唇,有些难为情:“小时候被妈妈抱着去江滨路,从这头被人捏脸到那头。”

  康叔安排好了一切,命人将床单绷得雪白崭新。虽然这里平时没人住,但佣人仍每日打扫,空气中漂浮着洁净的香味,与幽蓝光线相得益彰。

  空灵的深邃海景中,一抹巨大的鱼影从远处缓缓游弋而来。见了透明幕墙前交拥的人影,它轻缓地摆尾,悬停着,似航船停泊于星空。

  应隐怔住,一时失语。她没有巨物恐惧症,但被它双眼探究,她呼吸屏住,像是怕惊扰了它。

  ”它叫Ray,是个little girl。”商邵说,“我想介绍给你认识的朋友。”

  眼前的庞然大物有十数米长,背上白斑如星点密布,自幽蓝海洋中游过时,静谧无声,只荡起很小的碎闪波纹。

  “它好漂亮。”应隐由衷地说。

  “其实是你看不到,它受过很多伤,你看,它的尾鳍断了一半。”商邵示意她看,“还有那一边的鱼鳍,背上的伤痕……当然,”他抿唇笑了一下:“你说得很对,虽然受过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伤,但我们Ray也是漂亮的细路妹。”

  “所以,因为受伤,它被海洋馆淘汰了?”应隐天真地问。

  商邵失笑:“没有一家海洋馆舍得淘汰鲸鲨。”

  应隐指尖掩唇,像是把什么话咽回了肚子里,过了一会,她小声:“你非法饲养保护动物?”

  商邵更笑:“怎么可能?”

  洗漱沐浴过,躺到床上了,他才讲故事:“我一直和一些水生野生动物保护中心有合作,Ray是我当时在塞舌尔救的,它当时已经奄奄一息,之后被野生救护中心照顾了一段时间。我后来才知道,它被非法转租给了国内一家海洋场馆,那里的饲养条件并不合格。”

  关于水生野生动物的贸易,原本是要严格遵守CITES的,亦即《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但显然,大型远洋海洋生物,譬如虎鲸、譬如鲸鲨、白鲸,售价都高达一亿,在巨额利润前,永远不乏有人铤而走险。于是盗捕、灰色条款、借救护中心证行非法转租之实……这样的行为屡禁不止。

  他目光转向Ray:“原本的打算,是要放它回海洋的,但它已经产生了亲人性,放生反而危险,因为它看到人类活动的痕迹——比如非法捕捞船,它甚至可能主动靠近过去。

  他花了很多的时间去注册公司、拿证、跟IUCN打交道、与国内那家海洋馆交涉甚至施压,又修建场馆,完成了IUCN对鲸鲨饲养条件的严格要求,最后,才将Ray带回了香港。

  至于为什么会是在中环的天际线上。大约是觉得,如果463米的高空能出现鲸鲨的话,那么世界上一定也能发生其他有趣的奇迹。

  虽然并非是在真实的海底,但唯一一面落地窗被海水如此深邃地压着,还是让人诞生了睡在了海底的错觉。应隐甚至觉得自己能听到嗡嗡的水声,像极了潜泳时耳压不平衡所带来的鼓噪。

  Ray真是洄游动物,它周而复始地游,经过窗口时,总会慢一些。有时往上,给应隐看它的白肚皮。

  应隐很有点奇奇怪怪的好奇心:“鲸鲨这么贵,那那些大的海洋馆可以自己养,自己让它们生小孩吗?生出来归谁?”

  商邵被她的问题搞的啼笑皆非:“其实,目前人类对于鲸鲨是卵生还是胎生动物,都还不不确定,人工培育是天方夜谭。”

  “真的?它不是……鱼吗?鱼怎么胎生?”

  “也有鱼类是胎生的,比如……月光鱼,孔雀鱼。鲸鲨的一年四季总在洄游,人类很难追踪它们的行迹,研究当然有很多,但无法形成确凿的定论。对于人类来说,它仍然是一位神秘的朋友。”

  应隐听着,转过脸看商邵,怔怔的。

  商邵回视她:“看我干什么?”

  “你真的很喜欢大海。”

  商邵勾了勾唇,揽她枕入怀。

  他每年都会花上数千万,赞助于海洋的生态环境守护。

  “最惊心动魄的一次,是在北极圈附近,我们跟一艘日本捕鲸船相遇,从他们手里救下了一头蓝鲸。”

  他的用词很漫不经心。“相遇”,实在不足以描述当时的剑拔弩张,以及蔚蓝洋面上,鲸鱼挣扎的鲜红血液。

  “为什么?”应隐定定地问,“你明明是想用帆船环游世界。”

  深邃的蓝如他那一次在北极所见的黎明,笼着他垂阖的眼睫。

  “既然已经不能在它身上获得自由,那就保护好它的自由。”

  「我不后悔。」

  「我做好准备了。」

  不知道为什么,应隐的脑海里回闪过蓝花楹,她眼眶的灼热来得这么快,只好用力抿住唇。

  起了水雾的眼眸,在这样的光线下看着很明亮,有一股执着而清澈的流淌。

  商邵笑了笑,亲吻她的额头:“怎么了?忽然很有感触的样子?”

  应隐瘪了下嘴,刻意十分娇气地呜咽了一声,浮夸地说:“没什么,对于Ray来说,Leo就好像倒映在海上的月亮,北极冰川上的雪。”

  商邵未听及她的深意,而是用掌心盖着她的眼。

  于是他抿唇笑的样子应隐没看见。那是一种罕见的、有一些难为情的笑,但显然,这份笑发自动心。如果温有宜能看到,她会说很久没有看过了,上一次见,好像还是阿邵小时候骑在Black的马背上时。

  “没这么夸张,只是举手之劳的小事。”他敛起笑意。

  “就好像那天你送我的伞。”

  那把伞撑开,伞下从此真的流淌了桩桩件件了,一件一件地充实进她的生命里。

  天上月,山尖雪。

  在海景房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早醒来时,床上却只有应隐自己一个。

  她简单地洗漱,套上昨晚穿过来的男士衬衣,站在景观窗前跟Ray玩了一会,沿着另一侧的环形台阶走上。

  花香浓郁,轻盈地充满了她刚刚苏醒的嗅觉。

  不是没有直觉。

  因此脚步才会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掌心才会越来越出汗,直至在扶手上留下潮湿的印记。

  心跳却越来越激烈了。

  应隐站停,瞳孔边缘涣散,像是想不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就这样目光空洞地转身,急匆匆几步,似乎想跑。

  脚步又停住了。

  为什么要跑?是因为被命运砸中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以至于她觉得这份喜悦难以承受,以至于她好像突然之间不会呼吸,似乎在深海下憋气。

  可是,她是该跑——

  她应该加速跑步,跑进他的生命里。

  应隐猛然转身,赤脚在回旋楼梯上很快地、奋力地向上,与此同时,氧气鲜活起来。

  她笑起来。

  到了最后一级,她轻盈地跃上,衬衣衣尾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地落定。

  她的眼前都是花,叫得出的,叫不出的,也许有绣球,也许有这个那个的肯尼亚玫瑰,也许有络新妇,听说它的花语是清澈的爱,也许还有月见草、水苏、飞叶草。

  但这些她通通不识得。

  应隐唯一识得的,是那种粉色的花,墨绿色的枝干笔挺,不枝不蔓,有种干脆利落的骄傲,粉色的花朵饱满。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收到的花,在德国的酒店前庭,圣诞夜要来了,空气中都是风雪的味道。

  商邵教过她的,它叫瑞典女王,娇气,但从不垂头。像她。

  这样娇气的花布满了宽四十米的鲸鲨馆,成为美丽的□□,而没有任何一朵有凋零、落瓣、荼靡的痕迹。

  商邵站在花镜的正中,光线穿透深邃的蓝色水纹,形成如梦似幻的丁达尔光柱。

  应隐扑哧一声,先笑起来:“你不公平。”

  商邵唇角含笑,明知故问:“怎么?”

  “你换好了衣服,打好了领带,却不提前通知我。”

  穿着西服,领带的温莎结饱满工整,衣冠庄重而绅士已极。

  他微垂脸抬起唇角,目光温柔而似笑非笑:“可是应小姐,这里没有摄像头,不是真人秀,你只要做自己就好。”

  应隐的眼泪无端端流下来,但笑得好明媚。

  她交握着双手在身前,抿合的唇角抬得好高,如一个little girl,一个妹妹仔,站在她安全的地带,等他郑重地进入。

  商邵注视着她,走到她身边。玉质扇骨般的手,牵起她的那一只。

  原来那些层叠的鲜花步道中,还有小小的白色罗马柱,上面陈列着东西。

  第一处,是一本绿丝绒的文件夹。

  “看看。”

  应隐拿起,打开,是英法双文的,她看了许久,舒展的眉心因为吃惊而蹙起,继而抬眸看向商邵。

  “这是一个位于莱索托王国的钻石矿。你喜欢宝石,我知道,我想给你全世界所有瑰丽稀有的宝石,给你当扭蛋玩。不过,当你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钻石矿,从此以后不开心时,可以自己送给自己扭蛋。你可以当一个一辈子都爱玩扭蛋妹妹仔。”

  应隐又哭又笑:“别人送钻戒,你送矿?一点也不好看!”

  虽然这么说,但她把这一份墨绿色的合同抱得很紧。

  “嗯,”商邵大约也觉得离谱,失笑道:“果然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紧紧牵住应隐,涉过玫瑰间的小径,走到第二处半人高的罗马柱前。

  那上面也蒙着一张墨绿丝绒的布,遮盖着下面的东西。

  “你自己打开?”商邵目光轻抬,鼓励她。

  应隐揭开幕布,一座玻璃房子,一条婉转的金色河流,和十二个小小的精雕细刻的玩偶。

  那些玩偶好精致,有的蹲在河边,看着远方,有的坐在一侧屋檐角上,手中执一柄刺客用的银剑,有的穿旗袍,身上披貂,卷发蓬松轻盈,还有的穿皮衣紧身裤,戴半指手套,腿上的枪套细节严丝合缝。

  应隐抱着矿业合同的手臂怔忪了。

  这些,都是她的电影角色。一年一部,汇成十二个,沿着那条金色的河流错落分布,由《漂花》始,由《天经地义》终。但河流并没有抵达终点,它还有好长的一段河畔,等待着新的人站上。

  “小彩,黎美坚,阿柔,银衣……”应隐蹲下身,指尖戳着,一个个地辨认。

  呼吸喷薄在外头的玻璃罩上,氲开一层薄薄的水气。

  她快把眼睛贴在上面了,宛如第一次逛到商场里的八音盒,欣喜、憧憬、惊叹,目不转睛。

  商邵轻轻地拨下一侧的机括。

  这八音盒响了起来,这金色的河流流淌了起来,这十二个美丽的玩偶鲜活起来,各有各的招牌动作。

  她演了很多烂片,这十二个正好是她最用心的角色。

  商邵把她的电影都看完了。

  “河流没有尽头,只要你想,它可以一直奔流下去。”

  应隐从不知道这世上还能有这么复杂精巧、令人惊叹的八音盒,不知道黄金的雕工可以栩栩如生如此,更不知道,原来被凝固在八音盒中的人偶,除了美丽、周而复始地微笑旋转外,还能做这么多的事,过这么多种人生。

  她眨了下眼,缀在眼睫上眼泪掉落下来。

  “这个更像是生日礼物。”她得了便宜卖乖,明明心里喜欢得要命,却仍不满足,说一些怪可爱的煞风景的话。

  “嗯,”商邵颔首,像是才发现似的,压平唇角笑意,若有所思地说:“果然这样也还是不够。”

  那什么才是够的呢?

  应隐蹲着,双手环抱手臂,仰着巴掌大的脸,眼看着他也蹲下身来。

  单膝跪下。

  那一枚珠宝盒,像是变魔术似的出现。

  那里面的戒指流光溢彩,与应隐所见过的所有钻戒都不同。

  镂空雕刻,枝蔓缠绕,花瓣蜷展,间隙处,金属薄如蝉翼纹,却满镶细碎钻石。正中托着的,当然——

  一枚硕大又那么恰到好处的粉色钻石。

  这是鲜少走入大众视野的高珠品牌,预订期在半年以上。因为能预订的都是十分尊贵的客人,所以,大约只有最最尊贵的客人,才能无视那些繁琐的程序和工匠慢悠悠的点卯精神,在没日没夜的星星月亮中钻扦成形。

  “应隐。”

  商邵几不可闻地深呼吸了一瞬。

  还是无法平复心跳与心情。怎么会这么紧张?比他第一次站上国际峰会论坛发言时,要更透不过气。

  他停顿稍许,抬起眼,东方式的眉眼里,眼神却深邃。

  “如果刚刚那两份礼物,钻石,黄金,都不足以打动你。那,这里还有一颗不值斤两的真心。虽然它不如钻石坚硬,不抵黄金珍贵,但……它永远为你跳动。”

  他的目光停驻在她脸上。

  “应隐,给我你的一辈子,当我永远不落山的月亮——你,愿不愿意?”

  “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