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乱和恐惧铺天盖地压过来的一瞬间, 连听语反而冷静下来,他突然有了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小时候他很害怕挨打,并不是因为害怕疼痛, 而是他不确定那个赌鬼什么时候会发疯。有时候他坐在书桌前写作业,那个赌鬼就会突然从他背后狠狠踹一脚。

  他很害怕这种不知道何时会到来的疼痛, 但当疼痛实实在在落到身上的时候, 他反而有了一种无畏的勇气。

  夏天的衣料很轻薄,连听语面无表情地把衣服扯开, 露出心口左上侧的红色胎记。

  少年细白的手指紧紧攥着衣服,因为用力, 关节处泛起一片红。他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连封。

  客厅的窗户敞着,荡进些夜间凉风,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来,将一小块地板照亮,连听语站在明与暗的交界处,夜风掀起他的衣角。

  沉默着对峙了半晌, 连封脱下身上的风衣, 披在微微颤抖的少年身上,转身走出去。

  连听语盯着他离开的背影,面无表情地把衣服扔在地上, 又红着眼眶重新捡起来。

  –

  找借口请了两天假, 简橘非常高兴地去看了他的“简家军”——流浪猫大军,带着简家军耀武扬威一番之后, 又去添彩的店里, 把师父交给他的东西带给添彩。

  添彩叹口气:“你师父这两天还在那个男人那里?”

  简橘挠了挠头:“什么男人?不知道啊, 我跟小白上学去了, 最近都不在山上住着。但师父不是每天都在不同男人那里嘛。”

  “……小孩子家家的不许胡说。”添彩叹口气,“不过你们师徒都怎么回事啊,你那个师弟小鱼,最近也被一个男人拐走了,天天跟着人家,看起来乖得不行。”

  “师弟?小鱼?”简橘愣了一下,“我只有一个师弟,他叫小语,三声那个语文的语。”

  添彩也愣了:“他不是叫小鱼吗?因为他爱吃鱼,才叫小鱼,二声的鱼,难道我认错人了?”

  “不会吧,但他的原身就是一只猫啊……”

  简橘回忆了一下:“当初在山上见到师弟,我想给他取名为‘简黑’,因为他是一只小黑猫,但师弟说他有名字,叫小语。”

  “随便叫什么吧。”添彩摆摆手,“总之帮我带一句话给你师父,叫他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哦。”

  简橘打包了一杯奶茶,准备带回去给小白喝。在郊外的某个路口,简橘又遇到了那个穿着黑色衬衫的,师弟的人类主人。

  他原本想过去打个招呼,但人家上午刚送了他蛋糕,他理应回人家一个礼物。然而他只有一杯奶茶,这杯奶茶是给小白的……

  简橘捏住护身铃铛,悄悄溜走,走出好远之后,他回过头,看到男人走了另外一条路,简橘看了一眼,那条路通向某个疗养院。

  疗养院的建筑风格很复古,黛瓦白墙,围栏上爬着花藤。疗养院四周环绕着河流和广阔的花田,眼下正是花期,粉紫色的花田铺陈在一幢幢房屋之间,清风徐徐送来花香。

  绕过花田往里走五十米,便是疗养院的大门。夏日阳光灿烂,院子里坐着几个老人,两两对战下象棋,热闹极了。

  前台小姐偷偷打量着跟工作人员交谈的连封。

  这间私人疗养院原本是乔氏旗下,后来连氏也入了股。比起古板严肃的乔董事长,她们更喜欢连总,连总每次都是一个人来疗养院视察,从不摆架子,还会请工作人员吃大餐。

  下午的光线透过窗户斜斜照进来,丁达尔效应圈出光的形状。男人的侧脸被阳光镀了一层浅金,宛若天神。

  前台小姐红着脸低下头,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男人已经离开了。

  连封跟着工作人员,来到十八楼角落的一个房间,房间很宽敞,空地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绿植。

  进了房间之后工作人员关上门,在十八楼安静的空间里,门板发出尖锐沉重的一声响,将被拘束带绑在床上的人惊醒。

  连封撩起眼皮看过去。

  床上的人头发花白,眼睛凹陷,皮肤皱得不成样子,看到连封的瞬间开始疯狂挣扎叫喊,但是他的嘴被人堵着,只能发出喑哑的嘶鸣。

  连封轻轻揩了一下椅子上的灰尘,工作人员走过去,撕开他嘴上的胶带,将连接着水的吸管丢过去。

  赵长富急切地伸长脖子去够丢在床上的吸管,几乎失去弹性的肌肉和软组织神经质地抽动着。喝了好几口水,他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生不如死的老赌鬼破口大骂,又用头撞墙,边撞边哭:“你杀了我吧!”

  连封视若罔闻。

  赵长富疯疯癫癫地开始笑:“小杂种,你永远也忘不掉过去,你就是老子脚下的一条杂毛狗,老子踩死你你都不敢反抗。”

  “你很恨你妈吧,那个贱女人非常爱我,她到死都不知道她的病——”

  工作人员擦了擦头上的冷汗,他不敢回头看男人脸上的神情,抖着手将镇静药剂扔进垃圾桶。

  连封瞧着床上神经质抽搐个不停的人,笑了一下:“忘不掉过去,毁掉就好了。”

  连封淡淡睨了一眼工作人员,工作人员立马从床头柜上拿过一张女人的照片和一只怀表。

  很快老赌鬼就被催眠了,他仿佛看到了全天下最恐怖的景象,眼珠子都要瞪出血来,疯狂地挣扎哭嚎。

  连封从工作人员的手中接过照片,目光落在女人温柔的笑容上:“十六岁的连听语非常爱你。”

  他把照片摆在阳光下,转身走出房间。

  –

  连听语又梦到了过去。

  他像一条死狗躺在地上,数不清的拳脚落在他身上。十六岁的他已经有力气反抗男人了,但耳边总是响起母亲泪流满面的请求:“求求你小语,不要反抗,反抗会挨更多的打……”

  连听语竭力忍着反抗的冲动,指甲掐进手心。

  时空交错,他又梦到了捂着左手被母亲抱在怀里的自己。

  母亲抱着他疯狂流泪:“我不能离婚,他会改好的,输了钱吃了教训他就会改好的……”

  连封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小少年倚着沙发,身上的黑色风衣歪在一边,遮住半张脸,而他露出的另外半张脸,已经被泪水浸湿了。

  无机质的目光锁在少年脸上,连封划破手掌,鲜血汩汩流出,滴在右手心的玉佩上,玉佩发出淡淡的红色光雾。

  很快,挂在少年脖子上的玉佩也透过衣服露出微微红光。

  连封沾着血,在玉佩上画了一个复杂的图案,俯下身,玉佩红光大盛,逐渐向少年包围过去。

  因为哭泣,少年的鼻尖发红,眼尾发红,睫毛被泪水洗得黑亮,左脸挂着一条长长的泪痕,看起来可怜极了。

  连封站在一边,冷淡地看着红光向少年的方向蔓延,逐渐爬上他的脚,少年难受地皱起眉头,眼泪再次涌出来——

  连封收回玉佩,伸出手,轻轻接住少年将落未落的泪。

  他手上的血触在少年脸上,留下一道分明的血痕。

  他的动作惊醒了连听语,连听语瞪大眼睛跳起来,像一只炸毛的猫。他还沉浸在梦里,整个人惊惧无比,眼睛里却含着浓浓的不甘和恨意。

  连封将他揽进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别怕,没人敢打你。”

  十六岁的连听语刚许下愿望,希望能见一见未来的自己,二十六岁的连听语就出现在面前了。

  连听语靠着他,怔了许久:“原来我活下来了。”

  连封没有说话。

  连听语察觉到了他冷漠疏离的态度,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连封冷眼瞧着,眼看少年又要落泪,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嗯。”

  “会说话,原来不是幻觉啊……”连听语伸手比了一下自己和男人的身高,“二十六岁的我,长得这么高?”

  连封想起那个神棍的话,嗤笑一声:“你长不高了。”

  连听语不开心地扁扁嘴,眉头一皱又想哭了,连封无奈地哄了一句:“等你二十六岁,也能长这么高。”

  “二十六岁,还得过去十年啊……”连听语揉了揉眼睛,“妈妈怎么样了?”

  连封没有回答他的话,径直转身离开了。

  连听语又揉了一下眼睛,他不懂为什么这个人明明温柔地安慰自己,却又对自己忽冷忽热的。

  但是愿望实现的喜悦把这些复杂思绪都冲淡了,连听语精神松懈下来,很快就靠着软软的抱枕再次睡着了。

  这次他没有做噩梦。

  连封再次下楼的时候,发现少年挺着背板着脸,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见到连封下来也只是垂着眼,完全不理会他。

  连封拿着一块毛巾走到他面前,俯下身。连听语往旁边偏了偏头,连封按住他的肩膀。

  “别动。”

  热毛巾触在脸上,连听语看着白色毛巾染上血渍,沉默片刻开口道:“你受伤了?”

  连封挑眉:“这话问得奇怪。”

  连听语扭过头。

  明明是他自己脸上的血,他却问男人有没有受伤,的确有些奇怪。但连听语就是不想落了下风:“我是妖,你是人,你受伤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话音一落,他就看到了男人手上的伤口。

  连封不在意地站起身,将沾了血的毛巾扔进垃圾桶。连听语目光灼灼地跟在他身后:“你受伤是因为玉佩吗?”

  他发出一个疑问句,又肯定地自我回复道:“你用你的血证实我的身份,所以你才受伤了。”

  连封转头看跟着自己返回客厅的小尾巴,承认似地笑了一下。他的手沾了水,伤口周围晕出一片红色。

  连听语一言不发地从柜子里取出医药箱,想要给男人包扎伤口。

  察觉到男人似笑非笑的视线,他解释了一句:“我关心你就是关心我自己,你受伤了我也不会好过。”

  “虽然你很讨厌我。”

  小少年若无其事地从医药箱里取出纱布,细白的手指却微微颤抖。仿佛下一秒,雾气弥漫的漂亮眼睛就要落泪了。

  连封顿了一下,接过他手里的纱布,又捏了一下少年软软的指腹:“没有讨厌你。”

  ——尘封,是将过去尘封的意思吗?

  ——不好意思,我是孤儿。

  两行字交替闪在眼前,连听语使劲儿眨了眨眼睛,将鼻子里的酸涩一并眨出去。他垂着头开口道:“你是不是怀疑我很久了?”

  连封轻轻颔首。

  连听语想到自己脖子上的桃花玉佩,归城的路灯就是桃花形状,而他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在归城的路灯下,隔着一把伞和一场大雨。

  路灯坏了,小黑猫和男人同时走到另一盏亮着的路灯下。

  “因为我跟你一样怕黑?”

  连听语觉得这个理由有点牵强,虽然猫在夜里行动很敏捷,完全不亚于白天,但世界上也有许多怕黑的猫。

  连封瞥了一眼少年明净如溪的眸子:“因为你的眼神。”

  连听语:……

  当时天色那么暗,小黑猫又浑身上下一团漆黑,他能看到什么眼神……连听语突然反应过来:“你耍我。”

  连封的桃花眼里含着笑意。

  连听语绷着脸:“我认真说话的时候,希望你也不要开玩笑。我们是平等的关系,不要总是把我当做小孩子。”

  “没把你当小孩,只是。”

  连封把人拉过来:“我回来的时候,你被噩梦魇住了。”

  “泪眼朦胧地抱着我,叫我哥哥。”

  夏天的衣料太过轻薄,连听语能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和男人胸膛相贴的温度。淡淡的雪松香气萦绕在鼻尖,连听语脸一热:“不可能。”

  但他其实心里也没底,因为他的确做了噩梦,也的确在睁眼的那一瞬间看到了男人。

  连封攥着他的手腕,比到自己头顶:“你说——二十六岁的我,长得这么高?”

  连听语不由自主地随着男人的动作抬起头,他的手腕被男人圈着,看起来很瘦弱。

  连听语挣了一下,却不小心触到男人的发丝,他猛地缩回手,走到沙发的另一边坐下,耳根却红了。

  挠了挠有些发痒的手背,连听语悄悄看了一眼男人的宽肩长腿。

  察觉到少年的视线,连封勾了勾唇角安慰道:“等你二十六岁,也能长这么高。”

  连听语想到简橘,简橘都一百多岁了,还是一副婴儿肥的少年模样。连听语站起身,闷头向楼上走去。

  连封拉住他。

  连听语挣不开,闷闷开口:“还有什么事吗?”

  “谈一谈身份证的事情。”连封把他按在沙发上,“这回要跟着我姓连了,小妖怪。”

  连听语不喜欢他这种漫不经心却又非常笃定的语气,反驳道:“我本来就姓连。”

  “我叫连听语。”

  扔下这句话之后,连听语就上楼了,他没有看到男人是什么表情。

  简昀很快帮他办好了身份证,连听语原本还以为他会问一声自己为什么要选这样的一个姓氏,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然而简昀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让简橘帮他把身份证带过来。

  连听语有点疑惑:“师兄,师父最近怎么样?”

  “我那天见了师父一面,但是把师父惹生气了。”简橘有点委屈,“添彩姐让我带一句话给师父,我只是转达了添彩姐的话,师父突然就生气了。”

  连听语皱了皱眉,原本想问得更加详细一点,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每个人都有不开心的事情,何必追根究底。

  简橘没有察觉到师弟的异常情绪,他非常开心地指着身份证上的名字:“连听语,这个名字真好听,比我的简橘好听多了。师弟,原来你大名叫连听语啊!”

  连听语沉默着点点头。

  简橘把身份证递给他:“我听师父说你没有家人了,所以你的户口就落在师父名下啦,反正归城的妖怪也不多,随便落户就行了。”

  家人。

  连听语垂下眼:“师兄,有身份证的话我就可以像普通人类一样租房上学自由生活了吧?”

  简橘点点头:“当然啦!”

  连听语拿到身份证之后,照旧去添彩的奶茶店里打工,最近他和连封都没有提起在一起吃午饭的事情,只是下午下班之后,他们会一起回家。

  晚上吃饭的时候,连听语把自己的身份证放在桌子上:“我师父帮我办好了身份证。”

  连封扫了一眼。

  连听语抿了抿唇,把身份证举起来:“你应该很久没有见过这个名字了吧。”

  连封扯了下唇角:“将近十年了。”

  直到躺在床上的时候,连听语的脑海里仍然盘旋着男人晦暗不明的语气。他翻身下床,又从乾坤袋里找出那本破损得不成样子的杂志。

  他重新把男人的采访从头到尾都看了一遍,盯着封面上面容冷淡的少年出神。

  夜间灵气充沛,连听语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连封讨厌那一段无能为力任人宰割的过去,而自己,正是那一段过去。

  他的存在,只会让男人反复回忆起痛苦的过去,他看着自己的时候,会不会做噩梦?会不会梦到挨打忍痛不能还手的每一年?

  会的。

  他已经有光明灿烂的现在,何必让他重新深陷泥沼。

  连听语冷静地想,是连封救了饿得奄奄一息倒在路边的小黑猫,连封不欠他的。

  他把漂亮的桃花玉佩和挂着铃铛的手机端端正正摆在床上,带着一本薄薄的杂志和一张更薄的身份证,借着月色的掩护离开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