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 到了!”向导助理欣喜的语气,堪比亲眼见证腿疾坐轮椅的人突然向他跑来。

  紧接着人群中“哇哦”一声惊呼,是刚才餐厅里那个短发女生, “又来一个大帅哥。”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门口,包括正在低头整理背包的施慕程。

  逆着堂外初阳晨光,高大挺拔的剪影是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

  视线穿过蠢蠢欲动要出发的人群, 与施慕程对视。

  灰黑拼接中长款冲锋衣敞开着, 露出里面有些贴身的黑棉T。迷彩工装裤脚束进高帮登山靴里,刘海被防晒渔夫帽压下藏起,脱去平日锐气,笔挺的鼻梁沁着一层薄汗, 乍一看还挺像那么回事, 又飒又帅。

  如果有人企图在独自的旅途中来一场艳遇, 那么此时的晏遂安无疑是艳遇中的天菜。

  但事实上,这一身行头都是他下了飞机后,才在机场最近的商店匆匆购买。

  此刻的赏心悦目, 究竟得益于高过平均线一大截的美商, 还是颜值, 那就不得而知了。

  瞳孔因为过于意外骤缩,终于还是败下阵来。施慕程快速转开视线, 低垂着眼假意调整登山杖。

  一根杆子拉长又调回去, 问就是无聊调着玩儿。

  “抱歉, 让大家久等了。”晏遂安一开口已恢复到往日的游刃有余, “晚上回程,篝火烤全羊, 给大家赔罪。”

  又是一声“哇哦......谢谢帅哥。”

  “客气了, 客气了......”

  先前紧张的群众基础, 在美食诱惑下稍微缓和了些。

  施慕程淡漠地越过晏遂安走出民宿,装作自己根本不认识他。意外和错愕只在表面溅起短暂水波,怒气未消才是暗藏深处的主旋律。

  晏遂安嬉皮笑脸跟上,“这位小哥哥看着有点面熟啊,咱俩一组,你带带我呗。”

  哪有什么分组,别人都是相熟的自己结伴而已。

  这种户外运动晏遂安从没体验过,主要也是从前太忙没机会,真有个假不如补补觉。他的好身材和腹肌,都是请随组私教一对一健身房练出来的。

  途径村口,山岩挂满五彩经幡,布条在长风中舞动,噗噗作响。

  一路青草泥土的纯净气息,心肺同时得到洗涤,灵魂深处都被染上薄荷绿。方圆几公里一览无余,视野开阔。旷野上,散养的牛群仿佛已经很习惯于游客惊扰,悠哉自顾自吃着青草。

  有经过的当地藏民,藏袍耷拉下一只袖子,握着转经筒双手合十向他们问好:“扎西德勒。”

  施慕程也双手合十,礼貌回他,“扎西德勒。”晏遂安跟着有样学样。

  藏民走远,在转经筒咕噜咕噜的转动声中,施慕程加快脚步无情拒绝:“带不了,找向导去。”

  “不要,第一次我就想跟着你,才有安全感。”

  施慕程脚步顿住露出一丝担心:“你以前没徒步过?”

  “怎么?”晏遂安大咧咧反问他,眼下泛着两夜没有睡好的青。

  施慕程打量他一眼,严肃认真地警告他:“徒步不是踏青春游,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晏遂安坚持:“你回去我才回去。”

  他怎么肯走,来的路上不是没有了解过这条线路的难度。

  第一夜本来也没睡多久,又披星戴月赶来。航班商务票售空,长腿屈在狭小的空间里,一路忐忑着生怕追不上行程,急得嘴巴里生生长出水泡,喝口水都疼,更是无暇休息。如果可以,他也不愿意来回再走二十几里路......

  一行人从村口出来,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有一公里左右的平坦路段。施慕程走在队列最前端,加快脚步跟上向导,跟他沟通了几句,向导递给他一个紫色盒子。

  晏遂安费了好大劲才追上施慕程,“施医生,你知道吗?雨崩冰湖是世界级的经典徒步路线之一。”

  见施慕程没接话,又继续道:“它是梅里雪山冰川融化后汇聚而成的深绿海子,又有卡瓦博格心脏美誉。”

  施慕程背对着他终于开口:“别背了,省点力气,这还没开始爬坡。”

  晏遂安:“......”

  可恶,竟然被看穿,来时包车上记了一路,这才刚开个头,还好一大段没机会展示呢......

  安静了没多久,晏遂安看着路边的小石头堆问:“施医生,你知道这些石头堆是干什么的吗?”

  施慕程不理他,登山杖悬空握在两侧,专注脚下大步走得很快。

  晏遂安只好讪讪闭嘴,又在每个路边石头堆前驻足停留,渐渐落下一节,只有队尾助理时不时提醒他跟上。

  在到达山脚时,看到有块警示牌,写着“严禁入内,后果自负”,这便是神湖的起点。

  施慕程借着喝水的姿势,用余光扫了眼身后,没有看到晏遂安。

  他急忙转身在人群中寻找,一眼望去都是差不多装扮埋头苦走的旅人,不好分辨。心想是不是迷途知返自己回去了,如此也好。又转念想,这一公里往返总不至于迷路吧?

  施慕程拿出手机看了看,山里2G信号都很不稳定,时有时无。队友之间万一掉队了,就只能靠对讲机联络。

  踌躇不下要不要打个电话试试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抬起头就对上晏遂安漫不经心的脸,“不会是在找我吧?”

  “想多了。”手机塞回口袋,施慕程转身就上了坡道。嘴上如此说,心里却踏实下来。

  原始森林未经任何商业开发,阳光充沛的晴空也被滤去大半,顿时阴暗下来。高海拔地区徒步天气条件很重要,若不是出发前向导再次确认过是晴天,会让人有突然乌云蔽日的错觉。

  山间道路泥泞乱石遍布,手机完全变成板砖,真正意义上的与世隔绝。

  空气里登山靴踏进泥浆的黏腻声,踩断干树枝的脆响,盖过虫鸣鸟啼。没有人再有余力交谈,都喘着粗气。

  随着坡度越来越陡峭,施慕程故意放缓脚步,从第一梯队落到末尾,不回头不说话,但注意力全在身后,仿佛仅凭声音也能分别是否出自某人,任何细小动静都令他心安。

  二人逐渐跟大部队拉开距离。

  “施医生,怎么越走越慢了?”晏遂安有意在后面调侃他,“是不是累?”

  施慕程:“......”

  良久,身后又传来晏遂安带着轻微喘息的低沉嗓音,“路边的石头堆叫玛尼堆,藏民认为石头有灵性,就把它们堆在一起,路过时顺时针绕一圈,再添一块,这样就能祈福去灾。刚才路过玛尼堆,我都有好好这么做。”

  语气里有浓浓的自嘲,他继续说道:“如果真的有山神天神不管什么神,我不要去灾,我只有一个心愿,也愿意承担更多的厄运去换回它的实现。”

  “又在胡说八道什么。”施慕程猛地转过身终于肯理他,眉头微蹙责备道:“不要乱讲话。”

  晏遂安糟烂皱巴巴的心在这一声责备中熨平,脸上绽开这几天里第一个真正的笑容,“藏民果然好福气,不用等生日就能许愿。今天也让我享一次福。”

  “毫无敬畏之心,还妄想什么福。”施慕程侧身站在高他两步的斜坡上,用莹润的双眼瞪他,“许了什么愿?”

  “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痴心妄想的人上前两步与施慕程并肩,“如果我告诉你,那我们就算和好了行么?”

  算盘打得真好,横竖都是你赢呗。

  可医学生不是这么好忽悠的,施慕程白他一眼,抬脚就走,“美得你,爱说不说。”

  “我错了,别走这么快,施医生。你走这么快,我追不上。”晏遂安低声下气开始卖惨,“两个晚上没睡了,现在腿都发颤,行行好。”

  不得不说,这招果然见效快,施慕程慢下来,“说了叫你别跟来。”低咳一声,卸下背包翻出紫色纸盒,抽出一片,“吃了。”

  是酸轻片,出发前他从向导那拿的,有效缓解乳酸堆积。

  “什么啊?”

  施慕程拧开一瓶矿泉水递过来,冷哼一声:“毒药。”

  晏遂安屁颠颠:“施医生给的,毒药我也爱吃。”

  “神经。”施慕程别别扭扭转过头就走。

  隔着衣袖手腕被晏遂安握住,“帮扶弱小是美德。”

  施慕程挣扎了几下没挣脱,只好默认。

  ......到底谁是弱小?说好的两晚没睡,腿都发颤呢?

  两人宛如牵手的姿态被掉头来找他们的领队看到,笑话他:“这才到哪啊,就走不动了?”说着就把手臂慷慨伸出,“来,我的队员我负责。进了我的队,给你拽也拽上冰湖!”

  施慕程笑得要死,装相:“嗯,我们都很幸运,能找到这么负责的领队,那就拜托了。”趁机甩开晏遂安走了。

  晏遂安:......我谢谢你!

  在五个多小时后,结束将近三公里的爬坡,终于到达笑农垭口景观台。

  身处海拔四千米云端,眼前景象豁然开朗,对面将军峰和更远处冰湖以及上方一整片倒悬的冰川都已大致可见。人类语言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前变得苍白,任何词汇都无法形容此刻的壮阔与震撼。五小时跋山涉水,在这一瞬人间值得了。

  只有晏遂安无暇欣赏美景席地而坐,全程咬牙撑下来,这会卸下背包喘得跟鼓风机似得,心率快得要跳出来。后背和发梢都湿濡一片,被山腰上的冷风一吹,分不清是运动后出的热汗还是体力不支发的冷汗。

  若是平时肯定不至于如此狼狈,一个人体力再好做再多锻炼,毕竟不是铁打的,体能总会消耗殆尽,更别说两晚都没休息好的前提下。

  按照原计划,在景观台处稍作休息吃点干粮就继续推进,因为出发稍微晚了些,就不特意去补给点了。

  施慕程倒了杯热可可,在晏遂安身边坐下,“喝了。”

  晏遂安瞥一眼,体能大量消耗后胃口不好更别说这齁甜的东西他本来就不碰,喘着粗气任性推开:“不要。”

  施慕程耐着性子给他顺毛:“听话。”

  抵着小巧不锈钢杯的手一抖,先前一起生活时都没这么温柔过啊,这样的施医生没人能拒绝,何况晏遂安。

  不就齁嗓子么,今天这一杯就算是敌敌畏百草枯他也得干了!

  在施医生的一系列攻势下,晏遂安先后又吃了一根士力架,一根鳕鱼肠,半截香蕉,半袋夹心饼干还他妈是最讨厌的樱桃味。他是真不懂,这世界上为什么要生产樱桃除水果本身形态以外的衍生产品,这玩意跟咳嗽药水有什么区别?但是架不住还真有人喜欢,如施医生......

  直到他觉得自己真要吃吐的时候,施医生才大发慈悲放过他。

  半个小时的休整时间过得很快,小队人马再次出发。

  山路蜿蜒横贯山腰,草甸无垠,白云触手可及,仿佛走在天空中。相比之前穿越原始森林,这一段容易太多。队员们走得轻松,也将更多注意力放在了欣赏原生态美景上。

  接着便是这趟行程中最后也是最难的一段路,领队格外小心,和助理一前一后夹着所有队员,所有人注视着脚下,走得小心翼翼。

  灌木丛生植被附着的地面湿滑,晏遂安好几次险些被低矮藤曼绊倒,被身后的施慕程扶住。施慕程看出晏遂安的体力不支,特意让他走在自己前面。

  终于,提防了一路,晏遂安还是一脚踩在松动的石块上,没踩稳,石块翘起,脚一歪滑过去,连带着整个人摔了出去,身后施慕程反应过来,伸出手想抓住他时已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人摔进了一处洼陷里。

  施慕程俯身趴在缘壁,急切地大声吼道:“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助理哪经历过这个,当场被吓傻了,反应过来大喊领队停下,前面的队员才知道后面出了事。

  所幸晏遂安答得很快:“我没事,都是泥土,不疼。”听声音洼陷挺深。

  但并没有让施慕程放下心,语气有些凶地喊:“说实话!”

  “头部没有受伤,也没有其他外伤.”晏遂安摸了摸布满冷汗的头,又接着感受被泥巴糊满的四肢,吃力地把已经完全感受不到的右腿挪近检查,错位的骨头顶着皮肤,呈现可怖扭曲的外形,深呼一口气吐出,他咬紧牙,“但脚好像......扭到了。”

  施慕程像是相信了,语气没有刚才那么恐慌:“好的,你别怕,我马上想办法拉你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