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竹马无猜【完结】>第51章 无处安放的往事

  “他们都在画日落或者睡莲,怎么你就那么喜欢百合。”

  夕阳浓郁的光泽熏染出朵朵酡红的云霞,真绝对是难得的秋高气爽,可画室里单薄清素的少年却没有因为这副美景动容。

  斜斜的颜色悄悄地在他认真的侧脸和不算白净的衬衣上化开,这让原本来催促他食堂就要关门的陆风枝反而自己拖沓了脚下,他被眼前这一身绚丽的人给黏住了眼神,等到终于勾画完了细节的姜桓察觉到他,不由得皱起眉头地朝他扔了一支干瘪的颜料管子。

  “你害得我没饭吃了!”

  明明是自己不肯停下来的姜桓却满眼埋怨地收拾起了自己的画具,陆风枝看着鞋尖旁的颜料管子,这才尴尬地笑了笑。

  “抱歉,我……我就是觉得你那么认真,不该是打扰的。”

  那天晚上两个人在陆风枝的奔走之下借到了一些食材与一把挂面,他们坐在宿舍老旧的桌子前各自狼吞虎咽的时候,一直故意不和他说话的姜桓忽然来了一句

  “课本和图书馆里的画集都是那几个人和那几张画,再好看也被模仿得庸俗了!何况无论是莫奈还是塞尚,他们的调色都太注重经验,少了些大胆,我还是喜欢萨金特,喜欢他那些细碎的光影和想法。”

  陆风枝也放下了筷子,偏了偏头看向自己和姜桓并排晾在一旁的半成品,作为被同级称赞为“塞尚再世”的天才少年,他在听完姜桓这句话之后瞬间觉得自己画布上就是堆积成块的俗气颜色,完全比不得那活灵活现的膏脂白色正婀娜在繁茂细腻的草地与少女的裙摆旁。

  “百合色块少过教授们推崇的那些繁琐颜色太多,可是越简单的东西反而越难,所以大家宁愿把时间花在如何让自己的画面更加眼花缭乱,也不愿意用这些白色去暴露自己的短板。”

  姜桓听完之后嘲讽地笑了起来,他起身走到自己的床边,从枕头地下抽出一本书皮崭新的原文画集,封面上花体的大字不再是图书馆里那些让人看得烂熟的名字,而是‘Sargent’。

  “你……你是怎么买到这个的!”

  陆风枝两眼发亮地将画集摊开在桌面上,他小心翼翼地翻动着油墨印刷得并不明艳的一张张生动的肖像与花卉。

  “加上勤工俭学的那三块五钱,我一个月现在有九块钱的生活费,我那天替杨教授跑腿的时候在西侧门外的书店看到这本书,就掏了一块五求老板留下来两天。”

  但听完这句之后,陆风枝原本满眼晶亮的光突然淡下,很是用力地把书合上,这可让十分爱惜的姜桓瞬间心上一紧,而这个向来对所有人和颜悦色的陆风枝却莫名其妙地严厉起来。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肯定是克扣了自己的伙食才凑够了买书的钱,这样身子会垮掉的。”

  姜桓却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反而因为陆风枝不爱惜他的书而发起了脾气,就在两人因为这点小事分贝越来越高的时候,头顶的几颗灯泡忽然闪动了两下,随后一片漆黑,惹得宿舍楼上下瞬间一片呼声。

  “这是……跳闸了吗?!我想我可以帮着去看看,我舅舅就是电工,他……”

  就在陆风枝打算摸着黑往外走的时候,忽然脚边一阵散落声,紧接着一只仓惶乱抓的手触到了自己的腰上,紧接着姜桓一整人瑟瑟发抖地把自己的力量压到了他后背,前一刻还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嘴巴,这就变成里一个胆怯颤抖的男孩。

  “我……我也去,你别离……别离我太远。”

  陆风枝没忍住笑出了声音,这就被姜桓毫不留情地一拳打在了背后,陆风枝却一点没有收敛的意思,就这么笑着受着背后那一拳拳毫不客气的力道,直到姜桓打得自己气急败坏地松开了他,他却精准地在漆黑一片里抓住了他的手。

  “走吧,咱们一起去。”

  那是他十七年以来唯一一个不用自己在漆黑里蜷缩起来感到庆幸,而陆风枝也就是在这样的黑色之中,被那一拳拳恼羞成怒的力道敲开了自己的心门。

  老姜师那一声带着颤抖的叹息在昏暗里显得阴森恐怖,唯一的听众钱墨承两眼无神地随着他讲的故事陷入了沉思,房间又回到了静默的状态,只是空气里面多了两股交织复杂的伤感。

  吴潼有一句话是对的,他对许多事情都漠不关心,以至于他不知道这个故事出现在昨天的话,他是否有耐心把它听完,又舌尖发苦地替现在床上憔悴悲伤的人也感到翻腾难受地惋惜。

  “他如愿地得到了巴黎的入学邀请,可我却落选了纽约的学校,我并不难过,因为即使我也有一封写满洋文的录取通知书,我的家庭也没有负担的能力,可是就在我和他拥抱庆祝他的喜悦的时候,我感到了害怕,因为我在他眼睛里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当时的我回避,生气,甚至不只一次地冲他大声地骂,疯了一样地甩开他的手,他始终还是一副笑脸朝着我靠近,直到那个我自以为是地认为还能看见他笑脸的下午,他静静地变成了一个不会再醒的人,我才意识到他被那张他抱着的画中面的人给抢走了,永远地抢走了……”

  钱墨承被他忽然从胸口抽泣出的颤抖拉扯得心上难受,老姜师是那晚为他和毕佑据理力争的人已经让他觉得不可思议,而现在这个在黑暗里难掩情深哀默的眼睛与这一个比网页上血肉充实了太多的故事,他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所有人口中刻板无情的角色的过往。

  他能感到自己太阳穴隐约的抽动,这是被他脑海里翻腾起来的浪潮给牵连的,他想象着他一字一句的画面,却不自觉地代入了另外两张同样朝气青春的面孔。

  “您……您还好吗?”

  这一句问得多余又生硬,面对着这个依旧握着自己手颤抖不停的人,他甚至有些被吓到,并不是因为病容上的惨状,而是他从他那双常年空洞无神的眼睛里看到了汹涌而出的灵魂,因为他敞开了心上那个久远不能打开的秘密盒子而带着陈旧浓烈的爱意依旧鲜活的样子。

  老姜师那喑哑的啜泣带着苦涩的味道回荡在黑静的房间之中,他忽然用力咬了咬自己的下唇,钱墨承隐约看到了他上课时候厌烦着台下的那种表情,但是却又与平时不同,他似乎在厌烦着自己,就好像自己在墨尔本的飞机载走了那个和他十三年不曾分开过的人那样,甚至觉得当时咬牙切齿地蜷缩在床脚的自己或许比现在的老姜师更加狼狈。

  “我不敢想,就像我不在最初不敢想象我和他能够成为朋友一样,对于我来说能被他在入学处救下难堪的那次已经是说不清楚的幸运了,我怎么敢去耽误他的前程似锦,怎么敢让他和我一起被人嘲笑厌恶,他……他应该在巴黎做一个浪漫的画家,可是……可是他躺在那里的时候,我竟然看到了那天第一次见他的表情……”

  钱墨承闻到了空气里淡淡的血腥,病床上的人最终还是徒劳地流下了眼泪,这是一股被他刻意冷漠了太多年的宣泄,钱墨承看了看自己那已经抽泣得握不住自己的手。

  他站起身靠近了床边,才看到枕头已经几乎要被眼角涌出的泪水湿透了,可是这个哭泣的人除了刚刚那几声抽泣之外,竟然已经因为多年的忍耐成了习惯,并没有一点其他的声音。

  他不由自主地张开了手臂将这副瘦弱起伏的身子抱在怀中,静静地感受着肩膀上逐渐潮湿的温热,不知道过了好久,老姜师才用他那被哭腔腐蚀得模糊不堪的嗓子,在他后背拍打了两下说道

  “人是赢不过心的,别太看得起自己。”

  钱墨承静静地听着,直到窗外突如其来地再次想起了雨打伴风的嘈杂,他才小心翼翼地把这个苦累在自己肩上的人放平在了床上。

  在走出病房的那一刻,他被晃眼的白炽灯管无情地刺到了眼睛,就在他稍稍适应地再次睁开的时候,发痒的眼角竟然也毫无征兆地划过了两道带着温度的湿热,在他下颌上停歇了一秒之后,坠到了胸口那块突兀的潮湿上面。

  原本的雨并不算大,可是浑浊的天空里突然闪出了灰白的雷电,那些不知道躲在哪里的夜风就像得了命令一样呼啸起来,让这雨滴斜斜织成的网铺天盖地地扩张开来。

  周忍冬顶着一头还带着潮湿的头发坐在狭窄的床边,手里的那支烟孤单地自己燃出徐徐升腾的烟雾,它所散出的焦糊香气却没有让捏着他的那个人把眼睛从窗外那盏没精打采的路灯下挪开。

  “拜托你至少把湿了的衣服换掉好吗,一个乐队可经不起两个病号!”

  一股花香蒸腾的阿海毫不客气地把自己原本擦干头发毛巾盖上了周忍冬的头顶,嘴里一边怨着,一边胡乱地在他这头细碎上面胡乱地擦了一通,然后扯了一把,周忍冬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并没有抱怨他刚刚的一通操作让自己掉了满身烟灰。

  他并没有着急把盖在头上的那块毛巾拿下,而是一通乱摸到了烟灰缸,把手里那点苟延残喘的火星掐灭进去,阿海原来嫌弃的眼神被他逗笑了,就在他摘下这挡眼睛的一抹淡灰色时候,阿海那只再次突袭而来的手已经杀到了眼前。

  周忍冬还是没有躲,就站定在原地让他掐上自己的脸颊,可是这个恶作剧的人却越来越沉下脸来,这就收手坐回床上,撇嘴抱怨道

  “没劲!你不够小时候好玩了,以前无论挠你头发还是掐你气急败坏的那个表情,我真是没见过第二个能让我觉得那么有意思的了。”

  说完之后阿海也点燃了一支烟,可是他刚吸了一口,周忍冬却有怨地来了一句“lolly也没意思吗?”直接让他把这口刺激吞进了喉咙,在眼睛里辣出了眼泪。

  就在他抄起床头柜上的鼓棒准备给这个不会说话的家伙一点教训的时候,周忍冬背对着他脱下了身上那件有些脱胶的朋克骷髅卫衣,单薄狭窄的后背上醒目地爬着深浅不一的疤痕。

  阿海那抬起的手瞬间失了力气,就在周忍冬刚要回头去看那清脆落地的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忽然自己的后背压上了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是阿海的额头抵在他的背上,半干的头发散乱地遮掩了他所有的表情,他的嘴里支支吾吾地似乎想说什么,可周忍冬等了一会儿也没听到一句完整的话,这就又是一通乱摸地抓上了他的手。

  “以前你在广州的时候,我和街里那些野孩子打架总是挂彩又赢不了,你替我出头,我老是觉得你挨你妈回家的那顿衣架很不划算;后来你回上海了,找我麻烦的人也换了,你不在,我虽然也是伤得一身丢人现眼的样子,可是我打赢了他们,所以没有不划算了。”

  阿海抽动着不知道是哭是笑,动了动周忍冬捏着自己的那只手,把自己的手指探到了他的指缝之间,随后发狠地扣住,就好像要把这只手彻底揉碎融进自己的掌心一样。

  “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怎么跟我说你的事情,如果这回我不找你,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也就不见我了。”

  他的声音冷得向跟一个自己反感的人对峙,但周忍冬却笑了,他把另一只手伸过自己的肩头,笨拙地学着小时候他不开心地这样靠在那个也和他一样总是浑身带伤的人后背时候的动作,轻轻地抚摸着那一头让手指泛潮的细软。

  “你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会忘记你,只是我希望你觉得我长大了,能帮上你忙的那一天能早一天,更早一天……”

  身后的人又肩膀松动地笑了笑,就在这时候两人的手机讯息音同时想起,毕佑这个在三人超市采购回去已经饿到昏厥的病号竟然在群聊里面发来了一张密密麻麻的手写词谱。

  两人还没看仔细,他就又发了一条长讯息,把所有人的工作与需要磨合探讨的和弦与效果选用都写了个事无巨细。

  “你是烧糊涂了吗!现在就用脑子不怕烧不退还成傻子的吗?!”

  阿海一脸扭曲地瞧出一条带着震惊表情的讯息,而那个赤着半截身子的周忍冬即使已经因为长时间的受凉打起了喷嚏,眼睛也没有离开毕佑那龙飞凤舞的“天书”。

  靖宇东路上的一处老旧小区渡过了一个风雨交加,噪音绕梁的夜晚,可怜的吴非死死地堵住那个作为地下排练室的房门,几乎把脑子里能想到的所有好话都给那些穿着夹棉睡衣来找他们算账的邻居说了一遍。

  毕佑在吃过了他不算清淡的速食晚饭之后就开始奋笔疾书地写起了词谱,刚祸害完聊天群里的另外两个成员还嫌不够,哼哼唱唱地到了吴非眼皮打架得刚往房间走时,他忽然赤着脚就往楼下冲!

  等到吴非下楼的时候,已经可以看到二楼住户的两家人都派了代表开窗去找这让楼道地板都震动的鼓点。两边拉锯了一个半小时,就在吴非差点两眼一昏地也倒戈进了讨伐里面的疯子的时候,毕佑那躁狂刺耳地切换的琴声与鼓点戛然而止,甚至连门外的两方势力都有些不接受这么突然的结束而仔细地在门外听了好一会儿才带着怨气散去。

  “我说你是不是吃错药……”

  吴非气急败坏地打开了排练室的门,可他话还没完,就被毕佑那张冷汗惨白,呼吸艰难的脸给吓得没了后半句,这个忽然发疯的人并没有等到他或者耳朵遭了大罪的住户们出手就已经遭到了报应,吴非走到鼓凳旁边用手背往他额头一触,自己也被触手的烫给自己都下了一跳。

  他满嘴抱怨着把这个已经不清醒的疯子拉扯架到身上,一声清脆摔到了地上,一支原本在他手里捏着的鼓棒滚到了自己脚边,那是钱墨承为了洪涝灾害那一个月的替补买下的一对5B型号,周忍冬对于打击感的追求会更加细腻,因此这个就一直被留在了排练室里。

  “我病好了,我就算能成功地自己生活了是不是,老吴。”

  吴非浑身沉重地架着这颗人形火球,毕佑的这一句让他心里泛起了一丝心疼,如果平时他一定会被这种无脑又逻辑不通的话翻尽自己的白眼,可是今天的他似乎也跟着毕佑一起生病发疯。

  也许在这些被打扰的邻居耳朵里他刚刚的旋律只是让人火大的噪音,但他却从听到的那一刻起,知道了那个让他扭曲挣扎的噩梦和他那些哭不出来的眼泪,即便自己不能理解,但是他知道,一定和钱墨承有关系,也只会和他有关系。

  “我真的很好奇,如果现在老钱反对你跟我们一起胡闹就原谅你,你会怎么选呢?”

  这个人直到他吃力地爬完了五楼的楼梯都没有回答,但当吴非把这具疯狂力竭的“尸体”放回沙发后,他看到了毕佑的眼角有两条并没有随着汗被体温蒸腾掉的泪痕……

  吴非如同平常一样给钱墨承发去一下琐碎的信息,可是就像毕佑退烧之后彻底回归了他那散漫乐天一样,钱墨承似乎也在那天晚上成了一个不会说话的无底洞。

  洪涝灾害的EP因为众筹的乐迷和一些突然涌去胡闹长假演出的漂亮女生买空了,在当天乐队各种羡慕嫉妒的眼光之中,阿海偶然听到她们都是因为看了一个社交账户上的文章才知道上海有了这么一支风格鲜明的乐队,一些闲着无聊的乐手看过这些女生说的账户之后,甚至借着酒劲对洪涝灾害冷嘲热讽起来

  “好好演出写歌,用这种旁门左道博眼球,恶心!”

  莫名其妙被骂了的四个人再次因为掀起肢体冲突而招来了红灯闪烁的蓝白车子,只是Davi实在是一个让人咋舌的天才,他笑脸迎上了就要进门的警员,中文流利的他第一次被人听到了一大地道的美式口语,就在这场风波平息下的两三天之后,他们顺利地在厂牌合作的合同上签下了各自的名字。

  同一天的闵行大学城,被以妨碍刑侦和伪造证据批准逮捕的吴潼在几个盖帽制服的押解下回到了他熟悉的黄褐楼前,没有窃窃私语的围观,就在402的两个室友意识到情况不妙的时候,那些因为报名费事件而差点错过了秋季比赛的同学们忽然一拥而上,吴潼看着一双双怒火满满的眼睛朝着自己扑来,吓得惨叫一声瘫倒在了福临门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