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书房。

嘉和帝凝视着面前这杆从不曾挪动半分,也不曾偏移半分的秤已经三刻钟了。

李想贴心的为嘉和帝换上一杯温热的茶,关切道:“圣上不是去审问过祁少卿了吗?怎么还为这件事愁眉不展?”

嘉和帝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李从心身上道:“你审问祁丹椹这么长时间,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出监狱时,魏信那句威胁让他心有余悸。

虽然祁丹椹是把利器,但这把利器究竟值不值得他冒着彻底得罪魏家的风险保下他。

虽然这么多年,他羽翼逐渐丰满,能与世家相抗衡。

他也明白,自己迟早与世家有一场正面的交锋,他迟早会与魏家撕破脸皮。

但他对魏信的惧怕是印在骨子里的。

他初登皇位日日夜夜怕魏信要了他的命,所以他才命人闷死他与魏淑妃的长子。

李从心恭敬道:“此子心性不凡,善于谋略,工于心计,是个绝世奇才。”

嘉和帝蹙眉望向李从心:“你从未给人这么高的赞誉?就连朕最聪明的两个儿子宣瑜与宣瑛,你都不曾有过任何赞誉。”

李从心连忙跪下,惶恐却不卑不亢道:“奴才不敢欺瞒圣上,此子确实不凡,若是假以时日,必然是栋梁之才。至于肃王与锦王,奴才卑贱之身,怎敢妄自评断?”

嘉和帝喃喃道:“是啊,谁九岁不是个只会之乎者也的小童,满脑子都想着出去玩泥巴。他却孤身一人杀了满山穷凶极恶的山匪。就凭这点,他就不是个凡夫俗子,只是可惜,他对朕满腔恨意,终究不是朕的栋梁之才。”

他望向面前的天平秤,道:“这个人,若是留下,可以当做利器对付世家,但他将来肯定会将手中之剑刺向朕的心脏……”

李从心谏言道:“圣上,一个人好控制,整个世家不好控制。”

嘉和帝左右为难,道:“可这个人还真不一定比世家好控制,你看看安昌侯府与韩国公府的下场,你再看看朕的两个儿子,老七敢跪在含心殿外说喜欢他,就连老六那个连亲爹亲娘都可以舍弃的薄情寡义之人,却跑来为他说话求情。这两人代表着未来朝堂最大的两股势力,你说,这样的人,真的好控制吗?”

李想试探性问道:“那圣上要治他欺君大罪,处以极刑,以绝后患?”

嘉和帝连连摇头:“不,不,他活着的价值比死去的价值高。出牢狱时,魏信打谜语般威胁朕,若是他瞧不上眼的人,他会来威胁朕?所以,就算祁丹椹不好控制,那也是世家先倒霉。”

李从心狐疑:“圣上的意思是,要放了祁丹椹?”

嘉和帝点头:“对,放了他,但不能全放了。”

李从心似乎猜到什么,望向嘉和帝。

嘉和帝神色凝重道:“传朕口谕,祁丹椹犯下欺君大罪,念其有苦衷,七年来为朝廷立下过不少功劳,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传五十脊杖,以儆效尤。李想,这件事,你亲自来执行。”

李想连忙领命道:“是。”

李从心恭敬跪着,面上丝毫情绪也无。

在嘉和帝身边这么多年,他深谙嘉和帝的手段。

此刻嘉和帝传的是五十脊杖,而不是五十臀杖。

五十臀杖打完,若是好好的养,用上好的药材与补品,人会很快恢复如初,身上连个疤也不会留。

而脊杖,打得是人的脊椎,伤的是脊椎下的五脏六腑。

一般人打三十脊杖,就会打断肋骨,脾脏破裂

若是五十脊杖,那必定会对脏腑留下不可逆的伤害。

像祁丹椹那样自幼便命途多舛,多年来身体亏损严重体弱多病的人。

五十脊杖下去,就算捡回一条命,那么身体也会受到极大重创,怕是也没有几年好活了。

嘉和帝想放过祁丹椹去对付世家,但他又不想祁丹椹活得太久,对他造成威胁。

所以他才传五十脊杖。

嘉和帝想让祁丹椹与魏信比命长。

若是祁丹椹成为他的利器,呕心沥血扳倒魏家,那么以他身体的亏空,再加上这顿脊杖,他怕是也活不久,嘉和帝轻而易举的除掉两枚心头刺。

若是祁丹椹没有活着扳倒魏家,那么以祁丹椹的才能,必定重创魏家。

此时他再出手对付世家,坐收渔利。

所以,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嘉和帝让最信任的李想去执行,而不是对祁丹椹多有赏识的李从心执行。

“启奏圣上,工部侍郎有急事禀告圣上”

有个小太监进入南书房跪地恭敬道。

嘉和帝揉揉眉:“让他进来。”

工部侍郎急匆匆进入南书房。

他连行礼都来不及,入门便跪下道:“启奏圣上,黄州苍山县发来急报,这几天苍西河流域降雨频发,苍西河苍山大坝口决堤了,一夜之间,淹死了三万人,毁了数千亩良田与桑林。”

嘉和帝顿时色变,惊得都坐不住,站起身道:“你说什么?”

工部侍郎惶恐不安,帝王的威压让他喘不过气来。

但这种事情他不敢隐瞒也不敢虚报,只能硬着头皮道:“圣上,苍山大坝口是苍西河中上流最大的坝口,如果不尽快修建,等九十月份秋汛到来,整个苍西河中下流都会被殃及,届时淹死的人更多,毁坏的良田桑林城镇将不计其数。洪涝灾害之后便是瘟疫,再之后便是干旱与饥荒,届时必然引发民祸,请圣上早点拿主意……”

嘉和帝脸上的血色尽数退得干干净净,面容惨白一片,泛着青灰色,倒有种将死之人回光返照之感。

当年爆发洪灾,淹死了三四十万人,上千万人丧失家园。

他下令征全国的税收,再次用在苍西河的治理上。

当时百姓遭遇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因他征收赋税,逼得儿子与恩师谋反……

当时,征收上来的税收有限,他只能用在刀刃上,所以他重点重新修建了苍山大坝口。

苍山大坝口位于苍西河中游,是将苍西河一分为二的重要坝口。

如果该坝口被彻底冲毁,那么苍西河中下游上百万亩良田,几座繁荣的城池,上千万人的家园,会再次冲毁。

他必须在秋汛到来之前,解决这桩事。

否则就如工部侍郎所说,洪涝之后,便是瘟疫。瘟疫之后,便是干旱与饥荒,届时便是民不聊生。

那北边的北夷西边的西羌会趁机再次进犯大琅。

古往今来,一场巨大灾害拖垮一个朝代的事情比比皆是。

他越想越头疼。

现今大琅虽强盛,但因为他与世家之间的斗争从没停过,国库并不富裕。

去岁南方雪灾,梅家为祸一方,为了赈灾与安抚百姓,几乎掏空了半个国库。

现在不仅爆发了重大洪涝灾害,连重要坝口都被冲坏决堤。

赈灾与治理要同时进行。

他实在是拨不出那么多钱财。

思忖片刻,他道:“让户部尚书来南书房议事。”

既然无法救全部,那么只能根据国库现存的银钱,商议重点放在哪里!

这时,有个小太监入内恭敬道:“启奏圣上,锦王殿下有要事求见。”

嘉和帝正头疼不已,已经不想再看到自己那几个让他更加头疼的儿子。

道:“不见。”

宣瑛的要事就是为祁丹椹求情。

他不想再看到那两个不孝忤逆又眼瘸爱上男人的瘪犊子。

小太监领命去了。

没过一会儿,小太监又回来了,道:“启奏圣上,锦王殿下说他是来为圣上分忧的。”

嘉和帝闻言气骂道:“他能为朕分什么忧?他不把朕当成他要反抗的那种阻碍他高尚爱情的古板刻薄父母,朕已经很欣慰了,让他滚……”

小太监欲哭无泪道:“锦王殿下说,他是为了苍西河大坝被冲坏而决堤之事来的。”

嘉和帝望向跪在殿中瑟瑟发抖的小太监。

他眸子微眯,半晌才道:“让他滚进来。”

小太监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宣瑛就步入大殿之内,他撩起衣袍下跪,恭敬道:“儿臣参见父皇。”

嘉和帝摆摆手,道:“起来吧。你说你是为了大坝口决堤之事来的,这加急急报,朕也是刚刚得知,你怎会知道这般快?”

宣瑛站起身,解释道:“回父皇的话,儿臣刚刚去工部办案,听到工部几位官吏在检查苍山大坝口的图纸,才知晓苍山大坝决堤之事。”

嘉和帝目光幽幽望着幼子,道:“你说你来为朕分忧,你如何为朕分忧?”

宣瑛恭敬行了一礼,道:“儿臣听闻此次苍西河决堤,已经淹死了三万人,身为皇子,享受万民供养,儿臣实乃于心不忍。故儿臣愿意捐出外祖与舅舅留给儿臣的七百万两白银,用于修筑苍西河流域黄州苍山县大坝与赈济灾民,与祁少卿一同前往苍山县治理水患,督促修筑堤坝,赈济灾民。”

宣瑛的外祖父是江南巨富,膝下只有容德妃这一位爱女。

他也曾收养过一个养子,来继承家业,也就是宣瑛名义上的舅舅。

宣瑛外祖父过世时,当时的容德妃已经去世了。

外祖父想见外孙又见不到,弥留之际又思念的紧,便嘱托养子容斌,将他明面上的所有财产留给宣瑛,未来等宣瑛成人后,交给宣瑛,由宣瑛拿着这笔钱活跃京都人际关系,让他的王侯之路顺畅些。

这位弥留之际的老人并未苛待养子,而是将自己名下所有铺面、房产、留下的从商路线经验等,全部留给养子容斌。

容斌靠着父亲积累下来的财富、人脉关系、经验等,稳扎稳打,虽没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也未曾辜负老人的期望。

容家的家业在他手里稳步发展得很好。

在宣瑛十八岁出宫开府的那年,他来到京都找到宣瑛,将老人留下来的巨额财富交到宣瑛的手上。

当时老人留给宣瑛的只有五百五十万两白银。

出于对老人的感恩,对逝去姐姐的怀念,容斌将自己所有账面上的银两全部给了宣瑛,一共一百五十万两。

这笔巨额财富是一个江南巨富上下三辈积攒下来的。

宣瑛知道,嘉和帝不可能完全饶恕祁丹椹,那不是他的风格。

一早在祁丹椹入狱时,他就打算用这笔钱作为筹码,交换祁丹椹的命。

现在时机刚刚好,把这笔钱拿出来造福于民也算是行善积德。

嘉和帝眸光陡然变得阴冷深邃,语气也冷得骇人:“你倒是看准了时机。”

宣瑛这话的意思,不就是拿七百万两白银买祁丹椹一条命吗?

宣瑛说的是要同祁少卿一起前往苍山县治理水患,就代表着他无法将祁丹椹贬官发配。

甚至连那五十脊杖他都不能处罚……

若是行了五十脊杖,祁丹椹少说半年下不了地,但苍山县大坝之事刻不容缓,至少在秋汛之前要竣工,水涝灾害之事也耽误不得,多耽误一天,就是数千人的性命……

他这儿子不就是想让他毫发无损放过祁丹椹吗?

这七百万两并不是个小数目。

当年,先帝举全国之力,集两代帝王修养生息,得来的财富不过三千万两白银。

现今大琅尚且处于强盛时期,一年国库的税收等各种款项加起来,也不过五百万两白银,若遇到风不调雨不顺之年,可能还到不了这个数。

这个数是全国总收,若是刨去各项支出,能剩下一百万两白银已经算是过度节制的成果了。

若是往常,他可能还会犹豫一下。

但是现在,天灾根本容不得他犹豫。

宣瑛就是算准了时机才来找他的。

他望向宣瑛,幼子的眉眼是最像他的。

明明是父子,他们之间却做起了冰冷的金钱生意。

宣瑛听嘉和帝满是嘲讽意味的话,佯装听不懂,恭敬道:“父皇宅心仁厚,勤政爱民,当世尧舜,五帝莫及。”

嘉和帝摆手道:“行了,溜须拍马的话少说点,太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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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丹椹出狱的那天,是个艳阳天。

在狱中待的时间太久,眼睛适应了幽暗的光线,乍一出来触碰到强烈的光线,他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流。

宣瑛亲自到牢房门口迎接,见到祁丹椹如此,他立刻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幂蓠给他戴上。

祁丹椹眼睛这才好受点。

祁丹椹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外面的光线,见到宣瑛,他十分愧疚道:“殿下,您的佛……”

他话还没说完,宣瑛就发现了什么,道:“本王送你的佛牌呢?难不成是李从心见黄玉佛牌罕见,顺走了?”

一旁的李从心拳头硬了。

祁丹椹连忙解释道:“不是,是肃王殿下拿走了。”

他歉疚道:“殿下放心,下官一定会拿回殿下的佛牌。”

宣瑛不自觉惊喜:“原来你这么喜欢那个佛牌啊?”

他将手举到祁丹椹的面前,然后展开,一枚色泽莹润的黄玉佛牌出现在祁丹椹的面前。

他不由分说将佛牌塞到祁丹椹手里:“喜欢就直说啊,这次拿好了。”

祁丹椹正诧异宣瑛怎么知道那佛牌被宣瑜拿走了,他目光落在佛牌上,道:“这不是先前的那一枚。”

佛牌大小、雕刻的花纹、佛像都是一模一样的。

但黄玉的纹路是不同的。

这些玉石价值不菲不光光在于世所罕见有价无市,更在于每一块玉的纹路、色泽、飘黄等都是独一无二的。

玉石埋在地底下千百年,受环境、气候等影响,锻出来玉体。

若是普通玉石,市面上流传的都是,有可能在一千个玉石里找到花纹相似的。

但纯度这么高的黄玉罕见,很难找到纹路相同的玉石,所以祁丹椹一眼看出来。

宣瑛上一次送他的玉石雕刻的佛像上,佛头上有一块极深的飘黄。

这一块玉石在佛祖手上有一块极深的飘黄。

这两块佛牌应该是同一块玉石上取下来的。

宣瑛讶异道:“没想到你这么喜欢我送你的佛牌,观察的这么仔细?这当然不是先前的。”

祁丹椹错愕:“可你不是说那是你母妃留给你未来……”

宣瑛:“我母妃希望我娶三个老婆,一个正妃,两个侧妃,所以准备了三块佛牌。哦,她还希望本王有七个小妾,所以准备了七枚羊脂玉佛牌,羊脂玉不罕见,也没被高僧开光过。你喜欢吗?你如果喜欢,我全送给你,你可以换着戴,每一套衣服配一枚,你也可以脖子或腰上挂一圈……”

祁丹椹:“……”

祁丹椹:“………………”

在宣瑜拿走佛牌后,他想过宣瑛找宣瑜的麻烦,两个人打得天昏地暗。

他甚至想过方法阻止这种场面的发生。

他也想过几种方式找宣瑜拿回宣瑛的佛牌。

毕竟那是宣瑛母妃送给他未来心上人的定情之物。

果然是他肤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