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下没三分钟手机就持续震动,她摸过来看了眼备注,接通:“什么事?”

  对面是个清亮爽朗的男声:“瞧夏总这话说的,没事就不能找你唠唠?”

  乍一听标准的普通话里夹杂着些许海蛎子味。

  “没事挂了。”夏光干脆利落。

  “别别别!有事有事!”对面人端正了语气,音量略微压低,“今天上午,我好像看见张强了。”

  夏光头脑“嗡”的一下作响,“确定没看错?”

  “当年陪你看那段监控录像没有上千也有几百遍了,二十年能改变一个人的神态容貌,但改变不了他的跛脚。”

  夏光想说话,被方杨生打断:“我知道你想说天下的跛子多了怎么能确定就是他,这样吧,我等会儿发你几张照片,你看完就明白了。”

  方杨生挂断了电话,半分钟后夏光的微信传来消息提醒,她点开照片,只一眼就感觉全身的气血都在往头脑上涌,几乎让她头晕目眩。

  照片中的场景是在某个简陋的小卖铺里面,被偷拍的老人圆脸秃头,额头上一大块乌青胎记,骨瘦如柴,右手拎着一袋苹果,走路时左边身子下陷,腿脚明显不太好。

  那张苍老的脸,隔着二十年的光阴,与她记忆中录像上的中年人的脸重叠。

  她认得他,他叫张强,曾经是她父亲工厂里的保安,他还有个儿子叫张武林,因为有他的引荐,成为了她父亲的司机。

  二十年前她父亲酒驾撞死了人,从那以后这父子俩就辞职失踪了。

  没想到是去了山东。

  夏光给方杨生打回去,电话接通时问他:“知道他现在住哪儿吗?”

  “不知道。”方杨生说,“但应该就在附近。”

  “我马上订机票飞过去。”

  “你可拉倒吧。”方杨生说,“你知道这边贫困村落有多落后吗?九年义务教务没读完的满大街都是,整个村子的男人娶上老婆的一只手能数得过来,你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你来这?你还是在杭州老实待着吧,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可以继续在这个小卖铺蹲点,有消息了再跟你说。”

  夏光突然有点哽咽:“麻烦你了大杨。”

  “害,你跟我客气什么。”方杨生说完,煽情不过三秒,话锋突然一转,“不过你和柚子来山东玩却不联系我是真的狗。”

  夏光:“……”

  夏光:“你怎么知道的?”

  哦对,她忘了那姓宋的出门被石头绊一下都要发条朋友圈。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打火机响,方杨生吐了口烟:“小爷我神机妙算。”

  “……”

  OK,她今天能原谅他所有装比。

  “去的太突然了,爬完泰山累都要累死,联系你也没精力和你玩。”夏光翻身下沙发朝冰箱走。

  “对,我还没问你们呢,怎么想起来爬泰山去了?”

  她从冰箱拿出一瓶苏打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说:“封禅。”

  方杨生:“……”

  夏光每次一本正经扯犊子都给他一种被王昭君大招冻住的感觉。

  懒得去叙述宋舒幼的骚操作,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喝完水突然问:“你去过藤城吗?”

  方杨生思考回忆了下,“没去过,那地方离我这挺远的,你问这干嘛?”

  “没什么,听人提了一下,好奇。”

  “好奇就抽空去看看呗,北方好地方多了。”方杨生说,“除了泰山,那里你们还是少去为妙。”

  “怎么?”夏光突然觉得好笑,“你也觉得泰安是座‘鬼都’?”

  “和泰安没关系,主要泰山上庙太多,童子命的人去了容易被收走,你们俩虽然不是,但也还是尽量少去。”方杨生煞有其事。

  这个说话神神叨叨的家伙三岁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他妈找人看,说是他八字太轻,命里缺木,难养到大。

  他妈为了给他破解,把他摁后院老杨树跟前“哐哐”磕了三个响头,就算认了树当干爹求个庇护,还特地改名叫“杨生”。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他妈说给他听的,他打记事起就在杭州上学生活,印象里从没有什么老杨树,只有清丽的西湖水和驮着夕阳的宝石山。

  如果不是老家的人非要他认祖归宗,他可能会一直留在杭州,每天下了班跑馆子里来碗片儿川,吃饱喝足绕着西湖遛达遛达,遛达累了再厚着脸皮跑夏总家里休息一下借几本书看,临走了还不忘顺手摸个橘子放进口袋。

  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童子命——是个什么东西?”夏光饶有兴趣。

  “字面意思呗。”方杨生说,“天上的神仙跑下边儿历劫的,不能去香火旺的地方,容易被留住。”

  “扯淡。”夏光无情点评。

  “我一开始也觉得扯,后来跟一道士朋友聊起这个,他说童子命有是有,但极其稀少,打着‘十人九童子’的都是骗化解钱的,真正的童子命,化不了。”

  夏光嗤笑,不以为然:“那你跟我说说真正的童子命是什么样。”

  对面打火机声又响了一下,方杨生懒懒道:“长得美,要么生在豪门要么生在陋室,幼年坎坷易夭折,哪怕平安长大也难活过二十。想想也是,人怎么能和天争呢。”

  夏光听得认真,内心依然觉得扯淡。

  挂掉电话时天已经黑透了,她从冰箱拿出来洗好的生菜和香菇酱,面条煮好后浇上一勺酱摆上两片菜叶,晚饭就算解决了。

  本来想吃完饭打开投影仪看场电影,谁知碗刚放洗碗机里一个视频电话就弹的她猝不及防,点开之后是一张仿佛倒过来的啤酒瓶一样的脸。

  “光姐,忙么?”

  “啤酒瓶”开口,应该是在走路,画面有些闪,万恶的直男角度让他头顶的白炽灯活像圣母头上的光圈。

  “有屁快放。”她分外闹心。

  “啤酒瓶”抓了抓头发:“是这样的,上次你给我发的那个剧本拍成短视频之后这两天爆火了,涨粉九十万,粉丝都催更……”

  “说重点。”

  “我们公司的编剧写不出来续集啊!”

  夏光懂了他的意思,想也没想直接一句“不写”甩了过去。

  “啤酒瓶”胡淼都要哭了。

  要真算起年龄,这姐其实比他还要小三岁,但不知怎么的,胡淼一见到她这张脸就不由自主要叫姐。

  五年前“死亡写字楼”席卷各大书店给夏光带来巨大收益的时候,她做了一个让身边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决定,她拿出了三分之一的稿费入股了杭州一批文化传媒公司。

  胡淼的“趣果”文化传媒就是其中之一。

  “你不能管杀不管埋啊!”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六的胡老板对着她撒起娇,“光姐,求你了,你再给我写一集,就一集,你也知道我们公司目前正面临转型呢,急需打造出来一个逼格高又变现能力强的ip号,你放心吧我马上斥巨资把朱一蛋的编剧挖过来,到时候你一点心都不用操,就等着年底数钱就行了哈!”

  夏光听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早已不耐烦:“挂了吧,明早给你。”

  “好嘞光姐!爱你么么哒!”

  “嘟”的一声,夏光把视频挂了。

  另一边,重获新生的胡老板美滋滋抬起头,发现员工们正目瞪狗呆望着他,气氛诡异的安静。

  胡淼腰一掐:“看屁啊!没见过猛男撒娇?!”

  ……

  是夜,等夏光保存好文档电脑右下角已显示23:30,她登了电脑端微信把文档发过去,然后退出,关机。

  床头柜上放着一瓶褪黑素,洗完澡后她习惯喝点水,喝的时候顺便倒出来一粒就水咽下去了。

  医生说这东西该断就得断,否则会有依赖性,而且还容易做梦。依赖性肯定是有的,去泰安时走得急没带,她住那两晚已经领教过了。

  但对于夏光这种靠想象力吃饭的,做梦简直就是在给她白送素材,她只怕睡不着。人失眠就容易想的多,她讨厌那种回忆乱飞的感觉。

  她吹干完头发,然后将卧室门关上,窗帘拉结实,确保关灯之后房间里不会有任何光亮。

  空调温度保持在了26度,盖一床薄被刚刚好。

  夏光全身放松躺在床上,没多久困意便如同潮水朝她席卷而来。

  梦里是到处白茫茫,仿佛身处迷雾中,她漫无目的走着,走到雾都散去,发现自己在家中书房——七岁以前的那个家。

  书房沙发上坐了个男人,一个清瘦、年轻的男人。

  她看不清男人的脸,却知道男人是谁,即使在梦中喉咙也哽的难受。

  “爸爸!”

  一名小女孩穿过她的身体扑到男人身上,怀里抱着本厚厚的《一千零一夜》,头发是和男人一样的天然卷。

  “爸爸,上次的故事你还没有讲完呢,你再接着给我讲吧!”

  男人的声音极其温柔耐心,“好,爸爸接着给你讲,上次说到哪了来着?哦对说到阿里巴巴发现哥哥被强盗们杀害那里了——”

  夏光静静听着,梦里的场景似水流动,男人和小女孩顷刻间都消失不见。她穿过寂静无声的客厅走向门口,开门后是铺天盖地的镜头闪烁。

  男人要被警察带走了,手上戴着镣铐。

  夏光慌了,她冲了过去,在梦中嘶声力竭地喊:“爸!”

  男人回头望向她,依旧儒雅温和:“小光,不要怕,等你把书上的故事都看完,爸爸就回来了。”

  身体猛地往下一坠,夏光从噩梦中醒来,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摸全是泪。

  看了眼手机,才凌晨两点多。

  她坐起来,头仰在靠枕上,等呼吸渐渐恢复平缓。

  “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