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城名字里占了个草字头,其实城市绿化搞得极其垃圾,一年四季三季刮大风,学生骑自行车上下学都不能张嘴,张嘴就是一嘴灰,简直丧良心。

  这个时候大润发万达都还没有在此安营扎寨,整个城市最繁华的地界儿就是城南一条贯通南北的步行街,主街两边开着各种商铺专卖店,卖的衣服鞋子起码四五百起步,让很多进城开眼的乡镇居民觉得在这喘口气儿都比别的地方贵。

  他们大多是在主街逛上一会儿挑挑拣拣,最后拐个弯跑副街去消费。

  相对主街,副街的商品价格要亲民很多,只是卫生状况极差,走街上不留神都能飞来个红色塑料袋套在头上。

  副街南头有一家网吧,网吧里经常聚着一群穿着小脚裤豆豆鞋的男青年在这打游戏,网吧隔壁是一家成人用品店,橱窗模特穿的情趣内衣常更新,但从没见里面有过生意。成人用品店的隔壁是公共厕所,公厕隔壁是一排黑漆漆的写字楼。

  写字楼没有门,进去就是水泥楼梯,白天时楼梯间就分外黑,更别提此刻——凌晨三点半。

  补习班和征婚所早已下班,只有三楼尽头的屋子还时不时传来人的说话声。

  倘若有往这间屋子送过外卖的外卖员经过,便会一下子想起来,这栋楼三楼最左边那间,是一家直播公司。

  验证它是不是直播公司的标准并不是它门口挂没挂名字,而是里面的女人——妆画得跟鬼一样。

  “秋子播了几个小时了?”左脸一道长疤的男人在办公室吞云吐雾,眼睛不大,皮肤粗糙,鼻梁起结。

  “昨晚八点到现在,七个多小时了。”回答他的女人也在吸烟,上身穿着低胸紧身t恤,画着浓妆,鼻梁上两道阴影重到像是拿泥巴糊的。

  “行了,让她下播吧,今晚也不少了,三个帝王套呢。”疤脸男说。

  “嗯。”

  狭小封闭的直播室内,画着浓妆的少女对着摄像头甜蜜的笑着:“哇,谢谢苍狼哥哥的爱心海岛,秋子今晚最喜欢你啦~比心!”

  门被敲了敲,女人的头探进来:“下播吧。”

  女孩微微点头,眼睛不离直播画面,打了个哈欠道:“好累哦,那今晚我们就先到这里喽,谢谢哥哥们在pk时保护我没被欺负,哥哥们明天见!苍狼哥哥晚安!”

  对刷礼物最多的人点名说晚安,很容易就能激起其他观众的嫉妒心和竞争欲,让他们忍不住想刷更多赶超那个人争做榜一。

  这种刺激消费的小伎俩,她玩得收放自如。

  点完下播选项,朱鱼瞬间像一只被抽掉所有丝线的木偶瘫在椅子里,杏眼盯着天花板,面无表情,头脑空白。

  秋子这个名字是去年来这上班时她自己取的,因为当时正好是秋天,干脆就叫了秋子。

  歇了有十分钟左右,朱鱼抬手摘下了眼皮上的假睫毛,关掉补光灯和电脑,开门出了直播室。

  所谓直播室,其实就是一排被墙板隔开的一个个小格子,里面长宽不过两米,放完桌子椅子就什么都盛不下了,背景墙上贴着豪宅贴纸,开播时直播画面里就好像主播真的坐在豪宅一般。

  朱鱼推开办公室的门,对着抽烟的男女说:“标哥,清子姐,那我就先回家了。”

  “嗯,回去路上慢点,睡前陪苍狼聊会儿天维护维护,今晚光他就给你刷了小一万。”被叫标哥的疤脸男语气温和。

  “嗯。”朱鱼点头,准备走。

  “对了,”清子又叫住她,“明天会有两个新来的,第一天直播你多带带她们,先打几场pk在大哥面前混个脸熟。”

  “知道了。”朱鱼温声道。

  这家直播公司成立了挺久,但招来的主播要么太丑要么不会哄人,基本坚持个三天半不是辞职就是被开,分外惨淡。直到去年朱鱼通过传单来面试,首播第一天就有大哥愿意为她开守护刷车队,才算真正开始盈利。

  在这个小破县城,找个盘靓条顺还聪明听话的姑娘比中彩票都难。

  朱鱼回到直播间,穿上外套戴上口罩帽子,大夏天的硬是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才敢下楼。

  楼梯间的声控灯又坏了,她点开手机手电筒,楼梯下的飞快。

  步行街南头脏归脏,但有一点好处,全天二十四小时都能在路口打到车。

  朱鱼拦下一辆出租上了后车厢,车里一股烟味。

  “麻烦去安康小区。”她的声音天生很软,正常说话听着都像央求。

  步行街离安康小区也就三公里多一点的路程,打表九块十块足够。

  车停在小区门口,司机开车灯给她递二维码,“十三。”

  朱鱼愣了一下,“好。”然后扫码。

  下车之后她长舒一口气。

  她住在52栋楼,每次回来得需要穿过大半个小区。去年冬天凌晨起了很大的雾,大到司机连路都很难看见,她照旧从小区门口步行回来,路过长亭时听到了一阵阵哭声。

  女人的,压抑又哀怨。

  当时也是凌晨三点多,小区静的要死,那哭声跟了她一路,她却没觉得多怕,只是不敢回头。

  后来跟翠姨聊起这些,翠姨说大概是雾大困住了哪位路过的神仙,让她以后尽量早点下班,别播那么晚了。

  翠姨是她的房东,也是她的室友,今年四十出头,离过婚,没有儿女,家里拆迁后父母分了她这套房产给她养老用,每月靠着朱鱼的租金和弟弟接济过活,平时也不怎么和邻里走动。

  回到房子以后,朱鱼悄悄关门开灯,轻手轻脚放包换鞋脱外套,生怕惊扰到主卧的人。

  主卧的门却开了,一颗中年女人的头探出来:“回来了?冰箱里有我给你留的菜,你热一下吃。”

  “谢谢翠姨。”她甜甜一笑,说不出的乖巧懂事,“您怎么还没睡觉?”

  “最近新闻上老播小姑娘晚上回家被人拖走的案件,忒吓人,你不回来我睡不踏实。”

  朱鱼心中一热:“没事的,我出了公司就拦出租车,一路经不了多少地方。”

  “出租车也不安全!”翠姨强调。

  朱鱼将冰箱里的菜端去厨房热,嘴上附和:“好,我会注意的,您赶紧睡觉吧。”

  翠姨给她留的菜是蒜黄炒鸡蛋,其实她不爱吃蒜黄,可既然从没跟人提过,就说明不爱吃也是吃得下的。

  脸上的妆本来就在直播过程中花了一半,现在被煤气灶的热气一烤,花的更厉害了,眼线眼影睫毛膏乱七八糟的斑驳在脸上,像只脏兮兮的流浪猫。

  菜热好装盘,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就着干馒头吃得津津有味。

  “小朱啊,有件事姨一直都特别想问你,”翠姨走到餐桌旁坐下,“你听了别多想就好。”

  “嗯。”朱鱼乖乖点头。

  “之前我听你提过你爸是在化工厂上班的,那怎么着也是个国家正式工人对吧,虽然老家在农村,但你弟还能在市里上初中,说明也是供得起的,家里怎么就难到要你小小年纪出来挣钱了呢?”

  朱鱼懂了翠姨的意思,咧嘴笑了:“不是他们逼我的,是我自己不想上学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来上班,还能见见世面。”

  翠姨迟疑着点了点头:“要真是这样,姨也劝你换份工作,干直播不说传出去好听不好听,你再这么熬下去身体肯定受不了。”

  “嗯。”朱鱼喝了口水,“清子姐也跟我提了,等把新人带出来我就可以调到白天直播,晚上空给她们。白天大主播直播的多,新人一开始就在白天播肯定没人看。”

  “白天也行,不熬夜就行。”翠姨松了口气,看着那张斑驳的小脸,“虽然是这样,那姨也劝你不要再干这个。好孩子,听姨一句劝,你这个年纪还是该在学校待着,别管中专还是技校,去找个学上吧,钱多钱少的,有门吃饭的手艺比什么都强。”

  这些话往常朱鱼听了肯定左耳朵出右耳朵冒,但这回从泰安回来之后她似乎有了些转变,心里也开始动摇。

  她吃过饭洗漱完和“苍狼”通了会儿语音电话,一口一个哥哥将对面的青年人哄的肾上腺激素飙升,连着给她发了好几个红包,她一个没有收。

  公司有规定,不能“走/私”。

  等忙活完,天都已经快亮了。

  她在床上躺了很久,发了很久的呆,突然下床开始翻包,那张叠的四四方方的纸巾被她夹在了最里层,她小心翼翼拆开,上面的一个个数字在她眼里像是有生命似的,越看越觉得鲜活可爱。

  看完叠好,再放回包里。

  从入了这行起她的微信就似乎变得很值钱,起码得在直播间刷七百块的礼物才能加上。可越是这样,她越觉得自己不配。

  她不敢加她。

  夏、光,舌尖轻轻一抵再上扬,就能发出这两个音节。

  那个人长得很干净,衣裳很干净,身上的气味很干净。和她在一起,朱鱼觉得自己好像也变干净了。那种感觉太美好,有种一经体会便知短暂的脆弱感。

  朱鱼将脸埋进枕头里,疲惫的仿佛感受不到自己还存在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等等我,等我变得足够好,等我将满身混沌都洗去了,我再找一个艳阳天,清清爽爽堂堂正正站在你面前说:“好久不见啊。”

  只是,会有那一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