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又舒适的打光, 并不杂乱排列整齐的画布和工具堆积在室内,中心处支起着画架,坐在画架前的人如同粉墨泼洒于书页间, 并不张扬夺目,却在顷刻间抓人眼球, 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怎么回事?”脑海中的声音带着点不敢置信的恍惚。
太奇怪了……
并不是奇怪于这个人不是初静,而是她身上的气质太奇怪了, 温和宁静,平淡悠远,不带丝毫戾气。
有一种从未遭受过苦难的云淡风轻。
段江离僵硬在原地,她知道, 自己还是来晚了。
初静想通了, 她竟然想通了。
怎么可能呢?
那样的仇恨,那样多的死人,她真的承担住了?她真的负担起了?她竟然承受住了?!
段江离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
她竟然走出来了?!
她怎么可以走出来?!
段江离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将最后一笔画完, 初静这才搁下画笔,从收到保镖的消息开始,初静就知道她肯定是会来找自己的。
她转身看向段江离:“你来了。”
初静戴了一副细框眼镜, 看上去多了几分书卷气, 段江离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仇恨,没有阴鸷, 只有一种仿佛能容纳众生一般的包容平和。
这太不正常了。
她竟然开始不厌恶、不排斥甚至不仇恨她了。
说不清什么感受, 这比杀了段江离更叫人难受。
被限制接触初静的那段时间,段江离比大多数人想象的都还要焦躁, 因为她清楚自己是初静情绪不稳定的罪魁祸首,只要自己还能出现在初静面前, 对方就永远不可能跟自己和解。
她太了解初静了,这样堪比地狱一般的前世,没有人能够释怀,没有人能够放下,一辈子都不可能治愈。
可阿静不一样。
她无比笃定,只要没有干扰,初静总是能想通的,就像令无数人无法接受的父母不爱自己,初静却在很小的时候就接受了。
并不是如段江离一般的冷漠,段江离生来就反社会,对谁都只有恶意没有好感,但初静不是,她身上有一种常人不具备的神性。
父母不喜欢自己?没有问题啊,没有谁规定父母就一定要喜欢自己的孩子,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是讲究缘分的,她跟父母之间恰好就缺少了一点缘分,没什么可在意的。
难道他们缺她吃缺她喝的了吗?没有。
既然都做到了为人父母的本分,那为什么还要去强求别的呢?
难道自己很想拥有父母的爱吗?没有。
那还有什么可纠结的?
初静从来都将一切看得很淡,对什么都很友好,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放在心上过。
无论是一直陪伴她的保姆秦萍,还是一直在坚持的绘画,亦或者是真诚以待的好友。
她接触什么都会拿出认真的态度来,但也真的将一切都看得很淡。
而现在她又回到了那种状态中,不,是比之前更甚。
曾经的初静就像是武侠小说里拥有赤子之心的武学奇才,看似心灵完美无瑕,但其实到处都是能被有心人利用的破绽。
而现在她却成为了那种到老仍保持着赤子之心的人,见惯了人性最丑陋的一面,却依然相信世间美好。
苦涩的滋味涌上心头,段江离情绪激动的抓住初静的手,摇摇欲坠的理智像是迎来了崩塌,她试图从初静身上找出恨自己的证据,却一无所获。
“你是恨我的对吧?你一定是恨我的对吧?阿静,你告诉我,你是恨我的对吗?”
她像是濒死的人抓住了生命之中的最后一根稻草,摇摇欲坠得仿佛只要听到了不是期望中的答案立马就会绝望的死去。
她是那样的期盼得到想要的答案,脸上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渴求。
初静垂眸看着她,尔后平静地摇头。
她是真的放下了。
了嗔痴,断情丝,多忘执,前尘往事,生死离别,不落心中。
段江离眼里一下便没了光,她跌坐到地上,难以置信地摇头,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不愿意看到的画面甩出去一般。
初静提醒她:“地上凉,你的身体会受不住。”
但并没有搀扶的想法,放下了,不代表不厌恶。
段江离充耳不闻,初静也不再提醒,不知过了多久,段江离像是恢复了冷静:“什么时候?”
初静知道她在问什么,垂眸看着她,忽然一笑:“临死之前。”
生死之间,恩怨皆消。
在初静眼里,当她杀死慕寒尽时,他们之间的一切就都结束了,她就可以仅仅只是将对方当作一个讨人厌的陌生人。
而跟慕寒尽过不去的,是那些直接、间接死在他手里的人。
段江离也是一样。
当她回避了法律手段,选择私刑,甚至选择结束她生命时,她们之间就已经结束了。
可初静重生了。
那些她原本觉得自己可以放下的、可以释怀的,却随着心头的不甘重新涌了上来。
初静想,她大约是没有放下的,只是在生命走到尽头时,有些事放不放下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可有些事情是过不去的。
就算她重生改变了一切,但前世的他们却是享受不到这些的。
初静当然知道这样的想法有些钻牛角尖,但她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去这样想,她可以平淡地看淡自己身上发生的悲剧,却释怀不了那些因她而死的人。
虐文主角就像是一个移动的天灾,所有对她友好的人最终都会迎来厄运,那些罪孽之人再如何气愤于她的油盐不进,也不会想要杀死她,因为他们‘爱’她。
所以他们选择杀死旁人发泄心中的怒火,比以此来驯化她。
初静总在想,如果他们不认识自己就好了。
她当然明白,这一切都怪不到自己头上,但她又没法控制住自己不乱想。
这不是自己的错,初静只是有些控制不住自我厌弃而已。
她甚至觉得,如果自己没有出生就好了,那样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这样的想法总是很短暂的占据初静的心神,又会被很快驱逐,她一直都很明白,不是她的错,有问题的一直都是那些为了一己之私而罔顾道德法律的人。
他们试图让她明白,会发生这些悲剧全是因为她的不识好歹,只要她乖巧顺从,什么悲剧都不会发生。
初静当然不会被他们洗-脑,她只是难过而已,她只要点一点头,他们就能得救,但初静不会为了他们就舍弃自己的一切,她不愿意低头,不愿意屈服,于是亲眼看着一条条生命逝去,心神俱伤。
大抵是她太过自私,不愿意向恶势力低头,哪怕这个决定的背后,是一条条生命的逝去。
初静从来都不怀疑自己决定的正确,一时的顺从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不要期待去感化一个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不会感到愧疚的人。
但就像经典的电车难题,当她做下这个决定时,就代表着她选择了放弃他们。
如果让他们自己来选择的话,他们真的愿意牺牲自己,来让这个世界变得不那么悲苦无望吗?
初静不认为自己的选择就是正确的,这只是利益最大化的做法而已,她只是有些承受不住生命之重而已。
而重生改变了这一切,他们都还活着,初静心中的罪恶感便也因此得到了暂时的安慰。
但没有经历过那一切的人,哪怕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也没有资格代替另一个自己原谅。
这是一个死循环。
初静一直没有走出来过,她觉得自己‘伪善’,她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她甚至觉得,自己与段江离他们真的有分别吗?
内心的煎熬并没有阻挡初静的行动,这个世界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她可以去阻止悲剧,可以让这世上其他人不去遭遇那样悲苦无望的压迫。
所以初静重生之后,便找上了前世绸缪想要改变这个国家现状的有志之士,并告知了他们自己的重生。
改变一个国家的格局,这靠的从来都不是一人之力。
初静知道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也知道世间之事向来难以两全,却仍然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直到亲眼见证了死-刑的恢复,却突然之间就看开了。
她曾试图从道经、佛经、圣人直言中寻求慰籍,却一无所得,在这一瞬间,却看开了。
并不是不愧疚了,而是接受了这份愧疚,化作了自己前进的动力。
为什么会因此愧疚?说白了,就是承担不起这份选择背后所带来的负-面的影响,想要得到原谅,却又清晰的知道已经死去的他们是给不了自己答案的。
但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没有这些,她就不会这么做了吗?
她还是会的。
如果注定要有一人背负一切,那是自己还是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结局再差,难道还会比前世、比原著的结局差吗?
陷入魔障、自我厌弃的初静,终究还是看开了,美玉有瑕,圣人有缺,包容大有,方天地宽。
“不对!”段江离那样用力的抓住初静,死死地盯着她,不错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如果你真的一开始就放下了,又为什么要重新接近我?别告诉我是因为段氏!”
初静淡然一笑:“为了一个我看不见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