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一个我看不见的‘神’。”
段江离愣了一下, 不是很能理解这话的意思,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神的存在呢?
但她从初静脸上找不出一丝一毫说谎的痕迹, 连脉搏也没有因为这句话而生出变化。
过了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你觉得你能重生是因为‘神’?”
初静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并不知晓神明存不存在, 更不知道濒死之际看到的‘剧情’是神的怜悯还是自己找的借口。
因为现实太荒谬了,所以欺骗自己一切都非本意, 只是被名为‘剧情’的神秘力量牵着走,似乎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想法。
初静甚至觉得,她能重生是因为‘神’感知到了剧情出现了偏差,所以才会送她回去倒带重来。
但带着记忆回到过去的她, 更不可能会跟着剧情走了。
只是她也无法否认这种猜测, 那种无形的力量让她深深为之胆寒,所以重生之初初静便找上了一个可以帮助自己的势力。
先解决了廖清越、再是慕寒尽,她要斩断他们肆意妄为的倚仗, 这样哪怕他们真的也重生了,也不足为虑。
将段江离放在身边,也是出于这样的考量, 前期她并没有势力, 比起打压, 更适合放在眼皮子底下。
毕竟她借力打力、骑驴上坡的能力向来不差,放出去才危险。
当然, 初静得承认, 这么做的大部分原因其实并非是出于对大局的考量,而是出于她心中的怨憎。
初静知道他们有改好的可能, 这不是说他们本性能移,而是在现实的压迫下, 他们懂得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懂得接受现实。
然而初静不愿意放过他们。
可初静并不为此感到痛快,这不是大仇得报之后的空虚,而是一种让初静自己都开始感到恶心的情绪
——她的道德感。
她竟然会觉得,前世跟今世是两个短暂相交渐行渐远的平行线,所以这个世界的仇人,没有理由去承受前世的恶果。
初静从不觉得宽容有错,但这种想法对遭遇了那么多苦难的她来说实在是太恶心了,恶心到初静都开始痛恨起自己来。
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她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神志溃散,遗恨折磨,初静觉得自己或许已经疯了,不然她怎么会分不清,究竟哪种想法才是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呢?
那些控制不住的自我厌弃,那些控制不住的恨意与杀欲,让初静都已经有些分不清她是真的重生了,还是在死前做了一场美梦。
初静找过医生,也按时吃药,甚至找过和尚道士,但都没有用。
好在一切都过去。
初静放过自己了。
人生辽阔,本就不应该只困在爱恨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那我呢?”段江离哀切地看着她,带着颤音轻声问,“那我呢?你真的不恨我吗?”
从未有哪一刻,段江离无比的渴望初静恨她,她们摇摇欲坠的羁绊,只剩下了那一点段江离不断刺-激初静回忆起的怨憎。
她曾被拖进六欲七情的苦里,却终究还是走出来了,一切在她眼中仿佛都成为了转瞬即逝的云烟。
初静洒然一笑:“我确实不恨你了。”
“但我依旧厌恶你。”
还不等段江离眼中浮现出喜色,就看见初静平淡如水的眸子看着她,“厌恶你们这类人。”
生命不应该被亵渎、被玩弄,它可以在无奈中凋零,却不应该成为寻乐子、找刺-激的玩具。
普通人穷尽想象之恶在他们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可怕的是,他们真的是人,而不是恶魔、畜牲。
初静平静地注视着段江离僵硬的神情,她知道,这不是羞愧,也不是忏悔,她从未悔过。
在注定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上,初静硬生生走出了另外一条路,这不是因为她有多厉害,仅仅只是因为她没有再让段江离出现在她面前。
内心的恨意驱使着她不放过段江离,可她没有放过的,从来就是自己。
她的精神状态不稳定的最大因素就是段江离。
而一个人要想精神稳定,最简单的做法就是远离让自己精神不稳定的源头。
初静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一点安静的、不会被刺-激,可以让她静静地想通一切的时间。
三年时间,她因为公开支持恢复死-刑,又旗帜太过鲜明,数次遭遇刺杀、同阶层朋友的分道扬镳、亲近之人的忧虑和不理解……这些都不曾让初静动摇过。
直到最近,恢复死-刑的提议被通过。
初静没有听到欢呼声,高官权贵的眼神告诉她,在他们被执行死-刑之前,他们一定会展现出困兽临死之前最后的疯狂。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不会因此就动摇。
初静突然就明白了,她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于她崩塌的信念,看似一直没有动摇,其实她心里已经在迟疑了吧,为她自己坚守的道德,坚守的良善。
但这不是她的错。
一种难以被浇灭的疯狂在段江离胸腔中越烧越旺,她接受不了这样的结局,她甚至在初静心里都不值得一个单独的符号,而是成为了‘你们这类人’。
“呵……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段江离突然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并不悦耳,像是痛极、怒极之后从喉咙中硬生生挤出来的笑声,极度的扭曲压抑。
初静静静地看着她,剧烈的大笑让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可越是咳嗽,她就笑得越是过分,最后甚至发展成了干呕。
初静离开座椅,并不打算再管她,她不会再排斥在正常的场合里见到对方,但也仅限于正常场合。
她绕过段江离,却未曾想在经过她时,原本笑到脱力的段江离却突然站了起来。
这一刹那,谁都没有想到。
段江离那样用力的拽紧她,不知藏在哪里的针管往初静的脖颈刺入。
不能同生,没有爱恨,也要同死,她的思维向来如此偏激。
殷红的血迹顺着苍白的脖颈滑下,初静眉梢微微动了动。
“你干什么?!”疯狗惊呆了,在脑子里大吼,“要死你自己去死行不行?别拉上我和阿静!”
“蠢货,”段江离轻蔑地在心底笑,“你难道真以为你还有机会吗?”
她太不了解初静,她跟初静相处的时间有限,不会明白当初静选择放下时,爱恨皆消,不会再给她们任何一个人机会的。
她对爱情的那点没有也好,有亦欣然的想法,随着她的放下,已经一起消散了。
她不会再爱人了。
当见惯了世间丑恶,经历过无数次的失望之后,神明端坐高台,淡漠便是对众生最后的仁慈。
两股力量在身体中抗争,段江离捏着针筒的手用力到泛白,她舔了舔嫣红的上唇,放开了针对自己记忆的封锁:“现在你还要阻止我么?”
脑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段江离感受到身体中另一股力量的减弱,并不感到意外。
她们本就是同一类人,本性如此,就算叛逆的心被打压下去,疯狗的忠诚占据上风,但一旦遇上无可转寰的局面,她们仍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放手?
不可能放手的。
血水从伤口中不停的渗出,段江离伸手,舔舐起指尖的血珠,发红的眼睛如同恶鬼一样。
“为什么不反抗?”
初静没有说话,她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如果她现在死了,跟她目前来说站在同一阵营的人会毫不迟疑的将事情推到政敌身上,借此展开一场血腥的屠杀,这不是很好吗?
这个国家已经腐烂了,不可能再缝缝补补,死-刑的恢复并不能改变这个走向末途的帝国,必须得将腐肉挖掉,必须得经历阵痛,以她的死亡为开端,在血与火的悲歌下掀起新的浪潮。
如果没有死,那也很好啊,因为她的死亡会带来混乱,以残破之躯,尽力为普通人在乱局中提供庇护,同样是件好事。
所以生与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缥缈得像是已经远离了人世间,不悲不喜,不憎不惑,段江离讨厌极了她这副模样,指尖恶意的划过她苍白的肌肤,眯了眯眸,似乎在享受这种触感。
初静微微蹙了蹙眉,又很快舒展开来,段江离暧昧不清的用鼻尖蹭着她:“阿静,临死之前,再让我快乐一次好不好?”
她胁迫初静倒在床-上,针管稳稳地、没有丝毫动摇的插在她的脖颈,麻药渐渐起了作用,段江离跨坐到她身上,幽糜地盯着初静开始泛红过敏的肌肤。
能够让人抑制疼痛,平安手术的麻醉剂,对初静来说大多都是夺她性命的毒-药。
段江离盯着她毫无波澜的面容,伸手摘去她的眼镜。
一双剔透的、灰色的眼眸。
段江离呆了一下。
她颤抖的指尖抚上那双看似正常的眼眸。
然而这种正常,对初静来说恰恰才是最不正常的。
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在年老时漂亮的蓝眼珠都会开始变色,褪去原本耀眼的色泽,变成暗淡的灰色。
无论哪个人种,年老时眼睛都会变得混浊,而蓝眼珠的人在这方面表面得最明显,虹膜颜色的变化就代表着他们正在迎来衰老和死亡。
对拥有彩色眼眸的初静来说,自然也是如此。
“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