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夜晚，街道难得静谧，七月旅馆在流光交错的街边并不显眼。
十点了。
陆野把整理好的茉莉盆栽搬回大厅，往门把手挂上了块写着“今日客满”的牌子。
大厅只留楼梯处的一条灯带，给晚归的学生。
五楼是他和弟弟的私人领地，楼梯口装了一扇对开的大门，平时没人上来。
陆野打了个响指，楼道的声控灯亮起来。他走到中间一个房间门口，按上指纹锁，开门。
客厅昏暗，陆思齐房间的门缝漏出一些光线，隐约看到客厅餐桌已经收拾干净。
陆野走近，朝里面喊了一声：“睡了吗二牛？我进来了啊。”
没人应。
他有些疑惑，推开门，只见陆思齐正坐在学习桌前，头上还带着副耳机。
“哎呦，你也谢绝打扰吗陆二牛？”他勾起唇角，上前扯了扯陆思齐脑后一撮翘起来的头发：“还不睡觉?”
“听会儿英语，数学有个题不会。”陆思齐摘下耳机，举起胳膊伸了个懒腰。
桌上的书堆了四五本，旁边演算纸上也画的满满当当，陆野看着就头疼：“不会就先不做，等会了再做，先睡觉吧！”
陆思齐撇撇嘴，慢吞吞的收拾起书桌来。
陆野坐到床边，犹豫了一下，开口：“小齐，放假了，你也不能每天待在家里写作业，写完了怎么办？”
陆思齐瞥了他哥一眼，没见过这样的家长。
陆野：“我是说，时间这么长，在家里会闷出毛病来的，我给你报个兴趣班怎么样？”
“什么。”陆思齐对兴趣班没什么兴趣。
“你喜欢什么？”
陆思齐想了想,然后垂下眼睛：“没有，你随便吧，离家近就行。”
陆野：“……”
两人各自沉默，半晌，陆野把手搭在陆思齐肩膀上捏了捏：“比你学校远一点点，坐地铁五分钟就到，行吗？”
陆思齐转头看他，缓缓摇头：“不。”
陆野有些无奈:“陆思齐，再有一年就要上初中了，离家最近的中学走路要40分钟，我们每天没有那么多时间用来走路啊！”
陆思齐低下头不说话。
陆野视线从他绷着的小脸挪到头顶那撮倔强的头发上，最终泄气的站起身：“你自己考虑一下好吧？或者先想想自己喜欢什么，两天后告诉我，行吗？”
陆思齐点点头，继续收拾书本。
陆野回到自己房间，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
人总是贪心的，六年前，他都不敢想那个车祸后眼睛里只剩畏惧的小孩，后来还能上学，更想不到陆思齐不到三年时间追上同龄人的进度，他本该知足。可现在，他又希望陆思齐以后能到远一点的地方，去上中学，以后还可以上大学，可以结婚，去很远的地方度蜜月……
可是现在看来，前边还是有一个过不去的坎，阻挡着他对陆思齐未来的所有幻想。
陆野叹了口气，起身进卫生间洗澡。
热水浇下的时候，他突然想起那只高傲无礼的落汤鸡。
白逸青，名字就不接地气。
他知道插卡出热水这种常识吗？
算了，舍友会告诉他的。
一晚上都没下来领被子，自己带了吧。
陆野哂笑，自己也是人帅心善爱操心。
这白逸青又不是陆思齐，管那么多干嘛？
……
在陆老板毫无心理负担的一夜安睡之际，白逸青这边却出了点状况——
他发烧了。
看书的时候白逸青就感觉脑袋越来越沉，躺下才注意到床上没有被子，好在已经是夏天，被子也不算必需品。
可发烧的时候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白逸青很冷，半夜，他摸黑从箱子里拿出一件防晒服盖在身上，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一身冷汗，就更冷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白逸青艰难的爬起来，四肢酸软的下了床。
室友们都没醒，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对话，他放轻脚步，尽量不吵醒其他人。
到卫生间关好门，白逸青打开镜前灯端详了一下自己的脸。
跟鬼一样。
头发也因为晚上出汗黏在鬓边，需要洗个头……
用凉水。
白逸青呼出口热烫的气息，左右今天还能去医院买药，也不差雪上再加点霜了。
洗完头他整个人都控制不住的发着抖，电吹风插了好半天才对准了插口，刚一打开，耳边传来微弱的嗡鸣，他意识到吹风机的声音太大，于是立刻关掉。
算了，擦干一样的。
所以，当白逸青顶着跟昨晚落汤鸡差不多的造型，脚步虚浮的走下楼梯的时候，陆野不禁有些诧异。
他看了眼手机，刚六点，这家伙这么早起来干吗？
白逸青低头在手机上搜索助听器验配中心的位置，然后叫了个出租。
陆野打开电脑，还不到开盘时间，他选了首舒缓的音乐播放起来，抬眼，视线不经意的扫过前边的人，只见那张原本白皙的脸上，多了一抹不健康的红，眼底青黑，唇色却格外苍白。
陆野挑了挑眉，自己犯不上跟一个学生较劲，他直起身子：“起这么早啊！”
……
操！
陆野郁闷了。
这家伙竟然还是置若罔闻，将他无视到底。
要不是确定以前没见过此人，陆野真的怀疑他们是不是有过什么过节。
这时，走到门口的白逸青忽然身形一晃，险险的扶住了门把手。
他甩了甩头，站在门口缓了两秒，脑袋才恢复清明。
一定要撑到医院啊……白逸青默默祈祷。
陆野看出点不对劲，他皱起眉头，忍不住喊了一声：“你没事儿吧？”
他声音不小，语气还有些冲。
白逸青只听到遥远而模糊的一丁点儿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确定的回头看向陆野。
因为难受，他的眉头紧锁，表情实在说不上有亲和力。
陆野愣了一下，觉得这眼神仿佛在说：关你屁事。
白逸青盯着陆野的嘴唇，等了几秒，见对方没再说什么。
算了。
他没力气追问或者解释，反正自己可能早就惹老板不悦了，也不差火上再浇点油。
白逸青收回视线，抬脚迈出旅馆……
工作日的早上，马路总是拥堵的。
昨天下午都没来得及感受一下这座城市的风貌，那场雨就给白逸青来了个下马威。
此刻他强忍浑身颤栗，以及饥饿带来的胃部不适，强行将注意力放到窗外的景物上。
桐城比他所在的阳城大了不是一点半点，除了坊前区那片不合群的庭院古巷，多是一线城市特有的繁华景致，充斥着一股欣欣向荣的急躁与陌生。
白逸青忽然很想家，想清理一下他那个被荒草覆盖的小院，想试试楼上房间的锁还能不能打开……
“到了小伙子！”
出租车停在路边，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这个脸色不太好的青年：“从这儿下吧，别落了东西。”
白逸青思绪回笼，转脸对上司机略带关切的目光，只一瞬间，刚刚那些飘忽的惆怅就蓦的消散了……
他冲司机扯了扯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到了啊，谢谢师傅。”
“不客气！给个好评啊！”司机笑道。
白逸青没看懂司机口型，只点点头便下了车。
七点。
好远……在阳城，从最东头到最西头开车四十分钟就出市了。
他环视一周，配验中心还没开门，马路对面有简易的煎饼车，白逸青犹豫了一下，决定等配上助听器去喝碗汤面。
他在大楼前的台阶边上坐下，清晨的太阳照在身上，那种一阵接着一阵的冷颤慢慢消失，白逸青越来越困。就在他快要坐着睡着的时候，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
白逸青抬起头，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正面带疑惑的看着他。
转头看了一眼身后已经开了的大门，白逸青赶紧站起身。
他指了指验配中心：“我在等……”
男人恍然，笑着冲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带着他进了门。
这边配助听器比在阳城的时候麻烦很多，病史采集，各项检查测听复杂繁琐，足足折腾了三个小时才结束。
当然，音质也比在阳城配的好了太多，几乎不失真。
白逸青心情好起来，和检测人员说话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成年后的嗓音比自己以为的好听。
果然，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
白逸青选了个低调的透明色款式，他对这个没什么要求，越不显眼越好。
出了验配中心，白逸青在街边站了半晌，他仔细听着周遭的各种声响，隐隐回忆起更久以前的日子。
临近中午太阳很大，很热，白逸青又开始出虚汗。也说不清是怎么个热法，紧接着大脑传来一阵眩晕感，他伸手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医院。
然而，当他拖着沉重的双腿走进人头攒动的门诊大厅，看着摩肩接踵的挂号队伍时，白逸青放弃了。
大城市也有大城市的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