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三人来到商家老宅,早有家仆在门口等候,一见他们, 马上迎了上来。
“三位贵人,可算来了,我们老爷已经等候多时了。”
家仆看上去年纪不小,五十多岁的模样, 身材胖胖的但行动很灵活, 除了对他们三人进行了礼貌的招呼之外,就开始一眨不眨地盯着商晚渡, 两只眼睛里面满是慈祥的泪花。
“赵叔,不用这么看着我吧,”商晚渡无奈道, “我又不是一辈子没回来。”
赵管家一听更难过了,半指责半抱怨道:“你还想一辈子不回来, 你是求仙问道之人,别说百岁,怕是几百岁都轻轻松松活了, 我们的一辈子能和你比吗?你若再晚几年回来, 可就真见不到你赵叔了。”
商晚渡立刻上前揽着他的肩膀,安慰道:“赵叔,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您实在怨我便抽我吧,我绝不还手。”
“我哪里敢抽你。”赵管家佯装嗔怒地瞪他一眼, 又用衣袖揩了一把老泪, 抬手道:“几位跟我来吧。”
三人跟随赵管家的脚步,一路穿过五道门, 三道桥廊,还没走到商老爷所等的地方。
墨行舟一路看过来,觉得这老宅虽然草木葱茏古树参天,但并不像常年没有人居住的样子,他们一路走过来,也瞧见过几个丫鬟小厮,可是商晚渡曾跟他说,当年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商家就举家从老宅搬了出去。
商晚渡跟他想到了一处,问了赵管家之后才知道,他大嫂身子不好需要静养,大哥于是带她搬来了老宅里住。
不知是否墨行舟的错觉,之后商晚渡的兴致便低迷了不少,沉默了许久没再说话。
衣袖突然被人拽了拽,墨行舟侧脸看过去,只见荆澈一脸严肃,“你觉不觉得,这里有些奇怪?”
“奇怪?”
墨行舟挑了挑眉,环顾四周,人迹寥寥,这么多的树丛中鸟鸣也听不见几声,确实缺了点活气,但也不至于到怪异的程度。
荆澈却还蹙着眉,努力感知着周围的一切,墨行舟看着他,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一头森林中警觉的小兽。
只是这只小兽唇色发白,看上去略显疲惫,墨行舟拉起他的手,眉眼关切,“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
荆澈摇摇头,又点点头,轻轻勾了勾他的手指又推开,紧张的神色也放松了些许,“或许吧。”
“你......”墨行舟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你背上那道咒印......真的没有什么感觉吗?”
荆澈点点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昨天晚上,二人相拥着躺在床榻上,荆澈因为和江倚晴的那场切磋早已疲惫不堪,一粘枕头便沉沉睡去。
可是带着沐浴清香的脑袋靠在自己怀里,墨行舟却有点睡不着了,以往睡不着的时候还能辗转反侧以缓解烦躁,可是抱着荆澈他连动也不敢动。
他借着微弱的月光细细端详着阿澈的脸,阿澈白日里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冰冷模样,沉睡中却十分乖巧可人,脸颊软软的,看着就很好捏,他想起两人初识的时候,肢体无意中碰到都会让荆澈有很大的排斥反应,可是现在的阿澈已经能安心躺在他身边了,这明显的对比深深取悦到了墨行舟。
但是这几分愉悦没持续多久,又突然被脑海中回荡起来的大祭司的话语打断——
“毒是你下的,你最清楚,看似只是为了控制,不会置人于死地,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真的不会致命吗?”
墨行舟眸光微滞,终于显露出一丝从未示人的迷茫纠结。他没有跟荆澈说过,那位巫医曼婆婆后来又来找过他,字里行间的意思和大祭司说的无异。
如今铺在他面前的路又两条,一是去和大祭司做交易,用神树交换通往幻海的路线,二是尽快找到系统,看他有什么办法。但是这两条路都不是百分百的成功,幻海变化莫测,即便有地图,也不一定能寻到,而系统虽然是属于这个世界之外的力量,但也并非无所不能。
且不说神树他留着还有用处,就单说东宸,索要神树的目的就很不单纯。
系统......偌大的东宸该去哪里寻找,他只能祈祷系统捕捉到他身上的能量波动,能给他个线索也好。
荆澈在他的臂膀中动了动,把墨行舟的拉回神,他伸手把荆澈压在肩下几缕湿发丝挑起来,铺到身后。
阿澈睡觉并不老实,身上的那层极薄的衣衫在睡梦中有了有几分凌乱,露出大半个肌理流畅的肩背,墨行舟的视线落在上面,不由得多停了一会儿。
突然,他瞧见他背上有一道肤色不太一样的印子,起初他以为是陈年旧伤留下的疤痕,可是定睛一看,却觉得这印子很眼熟,似乎是哪里见过。
略微回忆,他想起了狼的尾骨,回忆阵中自断半只尾巴的骷髅狼,如今它的尾骨还留在墨行舟的储物袋里。
墨行舟拿出来对比一番,那狼尾骨上的咒印的确和荆澈身上的一模一样。他压下心中疑惑,等第二天荆澈醒来后询问他,没想到荆澈比他更困惑,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背上有这么一道咒印。
“我猜测此人就在东宸,”墨行舟压下脚步,与荆澈走在商晚渡和管家的身后,轻声道:“此行是找到他的最佳时机。”
这也是他选择赴宴的考虑之一,光明正大的做事,总比之后偷偷摸摸的行动要方便很多,他看向荆澈,发觉提到这个人,荆澈的脸色有点苍白。
墨行舟一怔,随即意识到不该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连忙又握了握他的手腕,温声道:“阿澈,不要害怕,我会陪你一起面对的,知道吗?”
荆澈抬起略显慌乱的眸子与他对视一眼,很快便镇定下来,再次缓缓拨开他的手,“在外面,先不要这样。”
墨行舟攥了攥空空如也的手,也没半点不悦,“好。”
商老爷已经在别院中等候已久,这个院子很偏僻,在一大片竹林掩映之中,以前就没有人住,现在一家人都搬走了,更是没人来了,落了一层又一层的灰尘和碎瓦砾枯树枝。
看见他们三人,商老爷也不似昨天那般对商晚渡耳提面命,而是完完全全把他当成了一个客人来对待。
他叫赵叔守好院门,手中拿着一串钥匙,道:“跟我来吧。”转身走入了身后的屋子里。
三人依次跟上去。
屋内陈列十分简单,只有一个书架,一张书案和几把太师椅,书架上的书已经不剩几本了,桌面上还摆了几张临摹了一半的字帖。
“竟然选这间屋子啊,”商晚渡在一旁嘀咕道:“十一岁之后就没再来过了,这里竟然都没变样子。”
商老爷瞪了他一眼,明显想说点什么,但是碍于外人在场在场又放弃了。
他在墙上敲敲打打,找到一块暗格,伸手进出拧动里面的机关,又把钥匙插上拧了几圈。
墙体缓缓移动,墙上无声地出现了一个一米宽窄的小门,里面漆黑无比,隐约可以看见是一条长长的逐阶向下的暗道。
“几位,祭器就在这下面,请随我下来吧。”
在场几人的表情都或多或少变得严肃起来,商老爷点了一盏油灯,率先下去,商晚渡紧随其后,墨行舟进去之前和荆澈对视一眼,发现他的脸色又变得苍白了一些。
“阿澈?”墨行舟蹙眉问,“在外面等我好吗?”
荆澈抿着唇摇摇头,示意他没事,墨行舟这会不由分说地牵起他的手,力度很大,再也不许他推开。
这条暗道其实并没有多长,走了大概半柱香时间便到了尽头,尽头便是商晚渡记忆中的那间密室。
密室中间,两米高的三足玉鼎依旧像从前一样摆放着,只是变化之大已经叫商晚渡快要不敢认了。
原本晶莹透亮的祭器此刻呈现出一种灰败的颜色,鼎身上也布满了裂痕,像是因许久未逢甘霖而龟裂的土地,可是他当年对的那一脚分明不会对玉鼎造成这么大的伤害。
恍惚间,商晚渡内心竟然升起一个诡异的念头,他觉得这玉鼎就像是一个人,因为死在了那一脚之下,于是浑身灰败,全然丧失了生机。
墨行舟绕着玉鼎转了一圈,他伸手将自己的魔气覆上去,魔气竟然瞬间被裂痕的缝隙吸收了进去,他眸中泛起冷色,“这玉鼎,竟然如此奇特么。”
“爹,”商晚渡环顾四周的十二根个凹槽,上面还有丝丝干涸成黑色的血迹,他脸色很难看,他盯着商老爷,“那些人呢?魏清海呢?”
商老爷面色冷肃,“死了。”
商晚渡登时睁大了眼睛。
“你们......”
“怎么,你觉得你撞破了这件事他们就能活了?错,大错特错!”商老爷两撇胡子在鼻子下抖动,冷冰冰的语气中压抑着滔天的怒火,“你若是不来,他们起了作用,也许还能活下去,可你来了,打断了祭祀的过程,他们就只能活生生地被祭器吸干所有的灵力!你以为你救了他们,你是害了他们啊!”
商晚渡双眼通红,“害了他们的不是我!”
“那是谁?!是我吗?!难道是大祭司是陛下吗?!”商老爷见这个逆子这么多年竟然毫无悔过之心,一下子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也顾不得外人在场了,直言道:“我将你逐出家门,还不是为了保护你这个逆子!不然你以为你能在东宸活到几时,还敢拿生意来老子面前炫耀,我看你真是昏了头了!愚钝!无知!”
商晚渡怒极,反而冷笑道:“怎么就不能是他们的错,离了皇室的荫蔽,难道就活不成了,爹,实话告诉你,我当年离开,就想到了一定会有回来了这一天,我要把这些恶行全部昭告天下,让他们看看他们维护的皇室是个什么东西!”
商老爷被气得不轻,脸色涨成猪肝色,嘴上一张一合出来全是“逆子”,墨行舟好不容易插进来一句话,“二位,先别吵。”
他慢条斯理道:“我想问商老爷几个问题,不知商老爷可否暂缓吵架?”
商老爷顺了顺气,生硬道:“请问。”
墨行舟抬起一只素白的手,指了指眼前这个巨大的器件,“这个祭器,是真的会要命的,对吧?”
商老爷一顿,“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正如我刚才所言,如果那些人起到了作用,他们也许可以不死。”
“既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有怎知殒命不是绝对的呢,拿这个东西去祭祀天道?这也是皇室的意思,还是大祭司的意思?”
“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神树啊,大人。”商老板不愧是为皇室卖命的商人,没谈几句便将话题拉到了此行的真正目的上,“有了赤琉璃,我们就不用再仿造这些东西,我听说您在南沧的时候和众仙门一起发现一个制造假的赤琉璃的商户,实不相瞒,正是因为我们商家一直在高价收购这些东西,才导致造假产业层出不穷,我们也深受其扰,大人,我们已经拿真的赤琉璃试过了,根本不会出现要命的问题,您将神树交予我们,换来魔界的和平安宁,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吗?”
“哦?”墨行舟似笑非笑道:“商老爷是在威胁我啊......”
“不敢不敢,两界大事岂是我能定夺的,不过是给大人提个醒,别忘了大祭司昨晚说过的话。”
“听上去是不错,合情亦合理,”墨行舟摸着下巴沉吟片刻,似乎真的在思考一样,忽然他展唇笑道,“不过,商老爷,您看我像个好人吗?”
“这......”商老爷脸上出现一丝为难。
看在他是商晚渡老爹的份上,墨行舟没过多为难他,只道:“商老爷,我不是什么好人,两全其美与你而言也许是好事,于我而言却不一定,除非你们能拿出足够的诚意,否则我是不会答应的。”
诚意?什么叫做诚意呢?要是想在诚意上做文章,理由可太宽泛了。可墨行舟如果真的不想有丝毫让步,为什么又要赴大祭司的约呢?
商老爷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他难道是在故意拖延待在东宸时间?”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商老爷突然听得耳畔一声惊呼。
“阿澈!”
是墨行舟的惊呼。
电光火石间商老爷竟然想,这魔头竟然还有如此慌张的时刻。
他也连忙转过身去看发生了什么,只是转身到一半,他便惊讶地愣在了原地——原本灰败不堪麒麟兽三足玉鼎,竟然重新绽放了一层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