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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贺桤步速慢,方承追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拐过校门口的长街,进了一条胡同。

  方承寒假的时候把这附近转了个遍,记得那条胡同有不少岔口,不由得将脚步加的更快,免得贺桤进了哪个岔口找不到。

  然而他刚拐进来,就看到贺桤高大的背影在一直橘黄色的路灯下,身前站着个还没他肩膀高的男生。

  那男生十三四岁的样子,剃了个寸头,稚气未脱的奶气之外还一脸凶狠之色,向贺桤面前摊开手心勾了勾,“快点儿,别磨蹭。”

  贺桤神色平静,没起一丁点波澜,抬腿和他擦肩而过。

  寸头男感觉到自己被无视,恼羞成怒,握起拳头就朝贺桤挥了过去。

  方承看的心惊胆战,大步流向的冲了上去,却还是晚了一步。

  贺桤猝不及防的被打了一个趔趄,扶着路灯剧烈的咳嗽起来。寸头男冷哼一声,“这就是不给的下场,识相的……啊!谁他妈偷袭老子!嘶!”

  方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他推开,毕竟是个大小伙子,这一下就把小个儿的寸头男推坐到了地上,屁股和地面接触的瞬间发出了结结实实的一声闷响,一听就疼。

  方承却无暇顾及,到贺桤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你没事吧?还疼不疼?”

  贺桤的咳嗽逐渐平复,整张脸涨得通红,眼尾泛着生理性的泪光,他用手背把嘴唇一抹,回头问寸头男:“是你妈让你来的吗?”

  寸头男刚从地上爬起来,握着拳想冲上来跟方承打一架,却被突如其来的问题打断,“啊?不是。等等,你要告诉我妈?你都多大了还玩儿这一套?”

  贺桤冷眼盯着他,那眼神像是暗夜的孤狼,阴翳晦暗。他不自觉地放下了攻击的架势,极小幅度的后退了半步,又似羞愧于自己的怯弱,硬着头皮脸红脖子粗的放狠话:“就算你跟她说也没用!没人回管你的。”

  方承恶狠狠的瞪着他,指着自己:“我不是在管吗?你无视我?”

  寸头男:“你、你算什么东西,小身板还不够我一拳头的。”

  方承看了眼他刚和大地母亲亲密接触完的屁股。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极强,寸头男眼露凶光:“那是你偷袭,有种正面打一架!”

  方承当场啐了他一口,“呸!你对贺桤不也是偷袭?”

  “那又怎样,他一个没爹没妈的孤儿,我把他杀了都没人在乎!”

  方承敛了神色,气压低沉下来,一个多余的字都没说直接上手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寸头男不甘示弱的回手,两人扭打到了一起。

  方承不会打架,他向来是个乖娃娃,但他容不得别人再将贺桤放到前世的那种境地,全凭本能的对对方拳打脚踢。

  贺桤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跟一个小屁孩儿打在了一起,他的大脑负责情绪的部分很久没有转动了,此时才后知后觉的启动,上前用高大的身躯将两人隔开。

  方承的嘴角被打破,渗出血迹,站在贺桤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想到前世在一起时种种的温情时刻,鼻子一酸,眼前蒙上一层水雾。

  贺桤皱着眉头,眼中暗色渐浓,嘴角板的很平,对着寸头男蹦出一个字:“滚。

  寸头男不知想到了什么,大惊失色,明明刚才还敢对他拳脚相向,此时却结结巴巴的留下一句狠话:“你、你等着!”然后屁滚尿流的跑了。

  贺桤用同样的神色转头看向方承,清隽少年的脸上竟然挂着两道泪痕,顿时将他想要说出口的驱赶的话憋了回去,喉头一噎:“你、怎么样?”

  方承霎时觉得身上更痛了,他瘪瘪嘴,虚弱的抱着手臂,委委屈屈的说:“好疼。走不了路了。”

  贺桤眼神有些迷茫,对他好的人向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早就知道的。

  但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因为他受伤后,反过来向他撒娇的,他一时之间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处理。

  这种神情恰好把他身上一直挥散不去的死气驱散了。

  方承的心底不由得绽放出一朵小花,偷偷翘了翘嘴角,在抬起头便更泫然欲泣我见犹怜的绿茶样儿:“我这个样子不能回家,能不能先去你家处理一下?”

  贺桤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可以。”

  值了!

  就算今天被揍也值了!

  方承内心的小人儿在疯狂转圈撒花,表面却依旧柔柔弱弱委委屈屈的样子。

  贺桤的家就在下一个路口的小区,一幢老楼的的一层。

  一进门方承就惊呆了——半个教室大的客厅,竟然除了一个电视柜,什么都没有。

  白色的墙面和天花板上被染上了黑色的烟尘,从烟尘的形状来看应该是大火燎出来的,地面是乳白色的瓷砖,被打扫的很干净;头顶的灯罩上也是烟熏火燎的灰色,灯光暗淡极了,还没有从外面透过来的路灯亮。

  贺桤随手将钥匙放在了门口的鞋柜上,方承匆匆瞥了一眼,连鞋柜的一侧都是被火烧过的痕迹。房间是两室一厅的,由于太过空旷,所以显得很大。

  贺桤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卧室,里面的书桌前终于有了个能坐人的椅子。

  方承将书包放在上面,环顾一圈,除了必要的床书桌衣柜,仍然是一丁点多余的东西都没有。

  但残存的家具和房屋的硬装能看出来,这家人之前的生活水平应该不算差。

  方承只知道贺桤从孤儿院出来后被领养了,却不知道领养后发生了什么,高媛说贺桤现在家里只有自己,那他的养父母呢?

  难道是被大火……

  贺桤指着一个磨砂玻璃门,“卫生间,去洗一下。”

  “啊,哦。”方承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到卫生间里把伤口简单的清洗了下。

  出来的时候贺桤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小药箱,里面满满当当,创可贴碘伏酒精棉签,还有各种应急必备的药,放的整整齐齐,从洁白未拆封的盒子能看出来,都是新的。

  想来贺桤不会自己准备,那还能有谁这样帮他呢?

  方承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对贺桤算得上是一无所知,凭着一腔热血转学过来,信誓旦旦的说要拯救这个没人爱的可怜虫。

  可他真的需要吗?

  前世没有自己,他不是也活到了二十多岁吗?

  自己只要等到他自杀那天去阻止不就好了?

  一个接着一个的疑问浮上心头,方承被贺桤家巨大的信息量冲击,脑子里的头绪像是一盒散乱的磁带,理不出个头尾。

  贺桤拿起一根棉签,在酒精和碘伏之间犹豫。

  方承的视线扫过他的面容,那双清澈的眸子被半垂着的睫毛遮住了一半,另一半正的读着瓶身的说明,平静的神色让他纷乱的思绪逐渐坚定下来。

  不能动摇,自己是该来的。

  贺桤手腕上的血痂已经掉落,落下了浅色的疤痕,方承知道,这些疤痕将会伴随他整个人生。

  这就是他重生的意义。

  方承拿起碘伏,“用这个吧。”

  贺桤冷漠看了他一眼,将棉签塞到他手上,“你自己来。”

  方承撇撇嘴,下一秒眼泪说来就来,“我手臂也受伤了,一动就疼,你帮帮我吧。”

  他太知道贺桤吃哪一套了,就算现在的他和十年后的他性格大相径庭,但他们毕竟是同一个人,性格深处的萌点确是没那么容易变的。

  果然,贺桤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耐,却仍然用棉签蘸取了碘伏,轻手轻脚的涂在他手臂红肿的伤口上。

  “刚才那小孩儿是谁?拦住你干什么?”

  贺桤淡淡的道:“养父妹妹的儿子,找我要钱。”

  方承“哦”了一声,偷偷观察着他的面部表情,试探着问:“你的养父母呢?”

  贺桤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一个死了,一个进监狱了。”

  他说的一脸平淡,就跟说谈论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也不对,贺桤根本就不会跟人谈论天气。

  方承点到即止没再多问,鼓起一侧脸颊伸向贺桤,含含糊糊的说:“嘴角也受伤了。”

  贺桤换了根棉签,抬眼的一瞬间,方承黑曜石一般的瞳孔撞进他的眼睛里,像是天外的一颗流星落到平静的浅潭,溅起偌大的水花,缓缓沉入潭低后很快恢复了平静。

  方承是很漂亮的少年长相,睫毛细密纤长,瞳孔黑亮黑亮的,鼻尖挺翘小巧,肤色莹润奶白,唇色鲜艳,但因为下颚角清晰流畅,尽管总是奶兮兮的撒娇,却也不显得娘气。

  贺桤喉结滚了滚,将还没用的棉签丢掉,换了个新的,借着动作做了个深呼吸,才再次变成那副习惯性的臭脸。

  前世的温柔是一成不变的,所以是假的;今生的臭脸也是一成不变的,所以也是假的。

  那真正的你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方承下意识想抿嘴唇,被贺桤一个冷冽的警告眼神瞪了回去。

  心底的花花又开了几朵,方承暗喜。

  处理好伤口后,方承把卷子拿出来给他,“你走之后发的卷子,我本来是给你送这个的。”

  “谢谢。”

  方承挑了挑眉,察觉到了贺桤态度中极其细微的一丝变化。如果把贺桤看成一款攻略游戏,那么转学开始,历时近一个月,他终于找到了“开始”按钮。

  他乘胜追击,两眼亮晶晶的看着贺桤:“我可以在这里跟你一起写作业吗?我家比较吵,没法专心。”

  贺桤正慢吞吞的收拾药箱,闻言动作顿了顿,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内心在挣扎,片刻后低低的嗯了一声,声音比衣料之间摩擦的声音还小。

  可方承还是听到了,他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没忍住伸手捏了捏觊觎多日的奶膘,“谢谢你啦!”

  贺桤皱起眉,垂着眼皮侧头躲开,声音重新变得生硬:“别乱碰。”

  方承嘿嘿一笑,拿出手机跟家里说了一声晚点儿回,便乖乖的拿出卷子坐在桌边写了起来。

  卷子上题不多,一共就十道填空。贺桤坐在床边,一手捧着卷子,扫一眼写个答案,十多分钟就完成了,而方承拿着草稿纸写写画画才做了一半。

  不是题难,而是他心不静。

  ——贺桤养父母都不在,那他的收入来源是什么呢?

  ——平时都在学校里吃,难道周末在家的时候他会自己下厨吗?

  ——家里这么简陋,洗手间里的清洁产品除了牙膏只有一块原味香皂,他一直这么得过且过吗?

  ——家里没有长条物体、每个房间的门都开着,说明已经患上了幽闭恐惧症和长条恐惧症,那在这样一个只有一盏大灯的房间里,他睡得踏实吗?

  “你在这里走神的话不如赶快回家去。”

  安静的房间内,贺桤的声音突然响起,十分冷漠不近人情。

  方承缩了缩肩膀,笔尖无措的点着卷面,“我不会嘛。要不你教教我?”

  贺桤:“这都是典型例题,老师课上讲过。”

  方承感觉他的语气有点不对劲,一抬头,果然对方看他的眼神明晃晃的写着“你是傻子吗?”的疑问。

  方承:“……好吧,再给我十分钟。”

  十分钟后,方承收拾好书包,看了眼他的床,心不在焉的问:“你有手机吗?”

  贺桤:“没有。”

  “好吧,那明天我来找你一起上学吧,我家离的不远,顺路。”

  也不等贺桤回答,他径自背上书包小跑出门:“拜拜~”

  方承家在学校南边,贺桤家在学校东边,虽然都离得不远,但要说顺路实在是有些牵强。

  但方承次日还是提早了起床时间,先到贺桤家敲门,等着他揉着鸡窝脑袋出来,递给他一盒牛奶和一颗鸡蛋:“我妈硬塞给我的,我不想吃,你帮我。”

  贺桤习惯性的皱起眉,下一秒眉心就感受到一点柔软的凉意。

  方承用指腹将他眉心的褶皱揉开,“小小年纪怎么总皱眉,要改!”

  贺桤歪头躲开,手里的牛奶鸡蛋也还给他,“不吃。”

  方承摸着自己的肚皮一脸哀求:“求求你了!我在家已经吃过鸡蛋饼了,我妈妈非要让我再吃点,我真的吃不下。”

  “那就丢掉。”

  “那也太浪费了吧!你对得起农民伯伯辛辛苦苦的汗水吗?”

  方承将他推回屋里,“好了赶紧洗漱,时间要来不及了。”

  贺桤只好被迫接受了强制投喂。

  他在洗手间洗漱,方承则在客厅盘算着这个家缺的东西。墙面肯定是要重新刷的,买个沙发和地毯,再来个投影仪,灯要换,卧室里的窗帘要换,还有日用品备齐……

  这么多东西要买,看来要想办法搞点钱。

  方承没想到前世是贺桤包养他,这辈子倒是反了过来。

  金主养成游戏?也不错嘛。

  两人一起上学,一进班就引起了关注,同学们纷纷诧异的侧目过来。

  肖晓星带头鼓掌:“恭喜我们方承承守得云开见月明!今天竟然学霸大人一起上学了!”

  右桌的女生叫刘思佳,也凑上来对方承挤眉弄眼:“怎么回事?突然要好起来了?”

  方承嘿嘿一笑,对着上前的同学竖起一根手指在唇中间,“别吵别吵,上学顺路。”

  贺桤则对此视若无睹,像平时一样坐到座位上随意翻开了本书。

  方承拿起水杯,看了眼他桌上的空杯子,尝试着问:“我帮你接水?”

  贺桤淡漠的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的起身,拿起杯子,顺便将方承的杯子也一块而拎走,出了班级。

  肖晓星和刘思佳立刻围了过来:“发生什么了?他怎么突然愿意跟你接触了?”

  方承有心想让同学们多跟贺桤交好,便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嘛,我都粘着他这么久了。”

  又有个黑皮男生凑了过来,说:“我上学期也跟他同桌过半个月,不过他一直不理我我也就没理他了,难道是我坚持的不够久?”

  刘思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可能,毕竟咱班也没人坚持了一周以上……那他也太慢热了吧!谁受得了他这种人啊!”

  肖晓星朝方承挑了挑眉:“他不就受得了。”

  方承合理推测:“也许是我长得好看?”

  “切~”几人一齐翻了个白眼,余光看到贺桤从后门进来,纷纷回了自己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