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沈海遥曾暗中访寻过这些年来被平厄门和叶檀以各种理由肃清的门派, 试图寻找是否还有生还之人。

  宁郁便是其中一个。他的师弟是某一届试仙大会的牺牲品,之后,又被平厄门以“窝藏仙门叛徒”的名义屠了全门。

  事发时宁郁不在门中, 这才躲过一劫。

  几年后他被沈海遥寻到了。他自认功法修为无一拿得出手, 唯一的优点只有善于打探情报, 便自告奋勇, 做起了了解平厄门一举一动并汇报给沈海遥的工作。

  *

  “天罡峰?”沈海遥眉头微蹙,“我知道了,谢谢你, 之后的事情我来安排。”

  宁郁感激地拱拱手, 道过别后便离开了。

  叶檀那边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据宁郁说, 前面那半个多月的时间, 平厄门甚至关门谢客, 谁都不见。

  沈海遥先前那番试探谈不上要命——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就让叶檀去死——但很是折磨人,最适合对付叶檀这种自以为是的狂妄之徒。

  沈海遥让褚鹤取来纸笔,在纸上画下从平厄门到天罡峰的必经之路。

  算算时间,叶檀他们也该动身了。

  *

  五日后。

  “一拜天地——”

  叶檀脸上是强撑着的勉强微笑。

  天罡峰近年来势力大不如前,但碍于面子, 平厄门还是得出席这场无聊的结亲。

  “二拜高堂——”

  这样的场合,无趣至极又不能露出半分不耐。这段日子以来,叶檀一直心神不宁,一有风吹草动便怀疑又是沈海遥寻上门来。

  沈海遥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变幻莫测的招式时常在他脑海里回想,可叶檀无论如何都无法静下心来寻找破解之道。

  “夫妻对拜——”

  叶檀疲惫地闭了闭眼睛。双眼因为长时间得不到良好的休息而酸涩不已, 虽说早已不需要通过睡眠来获取身体上的片刻歇息, 但为了提防沈海遥的各种小把戏而不得不强打精神还是令叶檀疲惫不堪。

  随着最后一拜的结束,这场漫长的结亲仪式终于暂时告一段落。叶檀又挂上假笑, 向天罡峰的人送上毫无真心的祝福。最后,又在老峰主的盛情邀请下,在天罡峰借住一晚,明日再启程回平厄门。

  而夜晚糟糕的心理状态,并不会因为居住地点的更改而变化。

  叶檀神经质一般地把天罡峰老峰主分给他的房间里里外外检查了许多次,确认没有任何机关暗道后,才放心坐下。

  堂堂平厄门的掌门人,如今却如此风声鹤唳,说出去实在让人嘲笑。可叶檀真的没办法。

  二十多年前围剿沈家时,他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跟随平厄门的老门主一同执行消灭沈家、抢夺“生花”的任务。

  但人是杀光了,“生花”却连半个影子都没见到。

  之后的时间里,他从未停止过对“生花”的寻找,甚至为了“生花”,他又出手屠了望尘山。

  第一次杀人时,叶檀也会害怕,也会发抖;而决定屠望尘山的时候,他已经心如止水。

  有时候,就连叶檀自己都会惊讶于自己这种心态的转变。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前段时间被夜晚噩梦折磨得食不下咽的时候,叶檀甚至有过冲动,想要利用“生花”回到以前、回到没有接管平厄门的时候。

  他也有过一点后悔,也想过是否能走一条别的路。

  可冷静下来想想,大抵也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至于沈海遥……

  沈海遥是让他有些许后悔的又一个原因。

  诚然,沈海遥安静多年后,一出手就让他烦恼不已,但如今叶檀心里,也确实仍然保有几分愧疚。

  伤人并非他所愿,只是为了得到“生花”,为了让平厄门的势力再扩大,他不得不这样做……

  叶檀心里想着这些,越发烦躁,次日出发回平厄门时便更加不耐烦。

  *

  走到半路的时候,天上落起了雨。

  为了照顾修为较低的弟子,他们并没有全程御剑,刚刚下剑步行时又遇上了雨。

  叶檀回头看看落在最远处的一众弟子,挥手叫停了队伍,说:“罢了,休息一段时间吧。”

  不知是不是上次阿六的事情让他久违地找回了一点良心,从来都信奉“胜者生、败者死”的人,如今竟然也会照顾低阶弟子了。

  雨势越来越大,先前只是毛毛细雨,没过多久,这雨点已经大到打在人身上都觉得生疼。

  “门主,这雨看上去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们要不要找个地方歇歇脚?”

  叶檀阖着眼睛,拧紧眉头,思考一会儿后他摆摆手,示意弟子就这么办。

  几名弟子很快离开。

  没过多久,他们又急急忙忙跑了回来。

  叶檀看那几人脸色慌张,不快地问:“怎么了?找个客栈也能吓成这样,可真给我们平厄门长脸啊。”

  几名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回答,只是默默向两边退去,留出中间的一小条通道,露出跟在他们身后的那几个玩意儿。

  叶檀立刻变了脸色。

  那几名弟子身后,赫然跟着近十只小傀儡!

  他们身上穿着平厄门弟子灰蓝条纹的道服,为首那只傀儡左边手臂缠着一棵草,弯弯曲曲的,还被剪出了几个小小的锯齿,模拟成骨鞭的形象。

  那几只傀儡先是摇头摆手,唱着他们听不懂的歌谣。随后,为首那只蹭地跳出来,右手抽出缠在手臂上的那棵草胡乱比划几下,跟在它身后的几名傀儡立刻软绵绵倒地。

  叶檀用力闭了闭眼睛,冲身旁的弟子挥了挥手,“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处理了?这还要让我教你们吗?”

  叶檀头痛欲裂,甚至等不到弟子们动手,亲自起身轰出一掌。

  只是他忘了,沈海遥炼的傀儡不会因为肉身毁坏而消亡。不过顷刻之间,那几只傀儡又恢复原状,重新开始手舞足蹈地唱起了歌。

  这歌曲曲调欢快,听起来却令人毛骨悚然。仔细辨别后才发现,它们唱的歌词竟然是一首哀乐。

  几个自认修为高强的弟子不愿受这奇耻大辱,纷纷对这几只傀儡出了手,只是无论怎样尝试,那几只傀儡都在四分五裂后不久便重新聚合成完整的身体。

  叶檀看得心烦意乱,顾不得再跟这几只傀儡置气。他站在原地,手指捏得咔咔作响,高声问道:“海遥,你整日搞这些无聊的把戏有何用?根本伤不到我分毫!”

  “哦——是吗?”沈海遥的声音果然立刻传来,他尾音拉得长长的,听起来颇有些俏皮,只是说出来的话不那么好听,“真的没有用吗?有的吧,至少——”

  带着几分做作的语气陡然冰冷下来,沈海遥说:“我在这树上待了这么久,叶门主丝毫没有察觉到啊。”

  叶檀一惊,抬头看去——

  沈海遥就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他的头发和衣衫都被雨水打湿了,发梢甚至往下滴着水,看来确实已在这里等了许久。

  叶檀心里一紧,沈海遥在那树上坐了多久,为何自己竟半分都没有察觉?

  沈海遥曲着一条腿,他的剑扛在肩膀,剑穗落下来,被风吹着在他腿边一甩一甩。

  那剑穗轻飘飘的,可每甩一下都像砸在叶檀心底。

  沈海遥实在长了一张过分好看的脸,一颦一笑都踩在最戳叶檀心窝的那个点上。只是,叶檀如今对沈海遥那点旖旎的心思消散了不少,逐渐转变成了惊悚。

  沈海遥笑吟吟看着他,道:“叶门主,好久不见啦!”

  叶檀不吭声,双眼紧盯沈海遥,时刻防备着他随时出招。

  沈海遥只笑笑,纵身一跃,离开叶檀的视线。

  叶檀立刻追了上去。

  *

  平厄门众弟子见状,也要跟着叶檀前去——他们心里可没有什么不能以多欺少的江湖道义。

  只不过才刚迈出几步,只见空中又落下一人。

  先前那几只小傀儡见到来者纷纷围了上去,将那人围在中间。

  “你们打不过我师兄的,别去捣乱了。”来人说,“我陪你们玩呀!”

  话音刚落,他双手一展向后跳离这片区域,紧接着,地面传来一声声振聋发聩的爆炸声。

  那几只小傀儡笑嘻嘻地炸开,杀伤力不大,但其中却包裹着数袋药粉,随着傀儡的爆炸喷洒而出。

  *

  另一边,沈海遥与叶檀来到远方一处无人的空地上。

  这几步路,足够叶檀看出沈海遥功力的虚实。

  他确实境界大涨,这几步身轻如燕,即便是自己,也要多几分认真才可追上。

  叶檀联想到初见沈海遥时的情景,心生疑惑,开口问道:“你是不是用了什么邪门歪道强提境界?”

  沈海遥睨他一眼,冷冷说道:“关你屁事。”

  叶檀问这话本是出自关心——他还是,还是有些喜欢他的。只是叶檀绝不是个受得了气的人,听到这样的回答难免心生厌烦,又道:“关心你一下罢了,强提境界的后果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沈海遥:“还能有什么后果?左右我就这一条命,总不至于再拉上别人跟我一起死。”

  “你!”叶檀怒不可遏,又实在无法对他说出太难听的话。

  这时,叶檀略一低头,视线聚到沈海遥腰间,印象中沈海遥大概是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配饰,叶檀从未见他佩戴过玉佩一类的饰品,此刻他的腰间却缀着一根短短的链子,上面穿着一颗紫色的珠子。

  叶檀无心多看,收回视线,道:“你练的剑法又是什么?好像不是以前柳玉的剑法吧。”

  沈海遥:“你还敢提柳玉?谁给你的胆子。”

  说话间,沈海遥剑已出鞘,叶檀立刻挥鞭阻挡。

  骨鞭碎裂成两段后,叶檀再没有找到更趁手的灵器,只能以手中这只皮鞭暂时代替。平时倒还算勉强能用,如今遇上沈海遥,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沈海遥出剑又急又狠,甚至超过当年的柳玉,叶檀不得不打起十分精神对抗。

  皮鞭怕疼,几次缠住沈海遥的剑后就缩了回来。叶檀看了十分愤怒,骂道:“不争气的东西!”

  随后一把甩开皮鞭,又换了腰间短刀迎上前去。

  叶檀什么兵器都能用,却也多少有些“学艺虽广却不精”的问题。原先用皮鞭时,两人只能远远地对比灵力,换上短刀后,更多的就是拼功夫的招式了。

  沈海遥手腕一翻,轻巧躲过短刀攻势,甚至还有余力笑着对叶檀说:“叶门主,我这剑法还能入平厄门的眼么?”

  叶檀不回答,专心躲闪。

  沈海遥又说:“柳玉给我留了一本心法,但你知道,他修绝情道的,我怎么可能像他一样断心绝情呢——”

  沈海遥的语气突地阴狠下来,他左手聚起一小簇火苗,竟是向远处的皮鞭挥去。

  火苗遇上皮质品,顷刻间燎起大火,皮鞭在火焰中痛苦扭动,拼了命想躲开。

  这时,沈海遥步步逼近,直将叶檀逼向火焰燃烧的方向!

  皮鞭嗅到了主人的气息,不管不顾地贴了上去。

  叶檀念了个咒语,在自己周围聚了一道无形的隔墙,任凭皮鞭痛苦□□,也不肯让开半分。

  大约是在叶檀身边待久了,皮鞭也像他的主人一样六亲不认。见叶檀没有救自己的意思,它便疯狂地撞击那道隔墙。

  与此同时,沈海遥出招愈发快速,只是他到底经验不足,又时刻留意着皮鞭的情况,一个没留神,被叶檀削掉了半缕头发。

  沈海遥一愣,眼神更加凶狠。他一掌出手,掌风堪堪擦过叶檀脸庞,随后立刻又是一掌,这次直中叶檀后心!

  沈海遥那半缕头发落地的景象仿佛加了慢动作,落在叶檀眼里时,他想,他还是舍不得伤他。

  只不过这半分走神的工夫,沈海遥便下了狠手。

  叶檀一时不慎,喉间一股血腥味扑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