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 叶檀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说话。

  “那就交给你了,完事赶紧回来。”

  “嗯嗯,好!”有人回答道。

  叶檀精神困顿, 眼皮重得难以睁开。好不容易掀开一条缝隙, 他看到眼前有一身着淡青色长袍的男子正背对着他离去。

  那人身材高挑, 肩宽腿长,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偏偏不肯好好拿剑,吊儿郎当地扛在肩上。

  先前那段难以形容的噩梦当真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里阴影, 以至于这一刻他条件反射地以为又是一个噩梦, 立刻以指为刃划破了自己的左手, 好让自己迅速从噩梦中清醒过来。

  令他惊讶的是, 他竟没有感觉到疼痛。

  这一认知比掌心的伤口更快让叶檀清醒过来。他忽地睁大双眼, 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

  那里确实被划了一条长长的伤口。

  只是伤口下面并没有翻出鲜红的血肉, 而是……

  一团棉花。

  过于惊悚的场景让叶檀汗如雨下,他试图动一动自己的左手——

  毫无知觉。

  他又用自己的右手摸了过去。

  左臂的触感十分柔软,远胜人体的皮肤,他也丝毫感觉不到任何来自身体的温热。

  “叶门主,你可算醒啦!”

  褚鹤不知从哪儿冒出来, 两步跑到他身边蹲下,托着脸笑眯眯看他。

  褚鹤长了一张很好相与的脸,初看让人觉得活泼又天真,迷惑性极强。

  叶檀双目赤红,恶狠狠盯着褚鹤, 厉声问道:“你做了什么?!”

  褚鹤从袖子里掏了又掏, 取出两样东西给叶檀看。

  叶檀只草草扫过一眼,但这一眼足够让他脸色巨变。

  ……那是两只手臂, 两只、两只棉花做的左手。

  褚鹤一手举着一只,对着叶檀挥了挥,说:“叶门主,你昏迷的时间太久啦,我也没来得及询问你的意见,也不知道你更喜欢纯棉的还是真丝的。我觉得真丝和你更般配呢!就自作主张帮你换了一只真丝的。”

  随后,他拉过叶檀的右手放到左手手背上,让他感受着手掌下的触感,问道:“你觉得怎么样呢?”

  叶檀不愿在褚鹤面前露出慌张神色,但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慌乱与不安,他无法再维持淡定,哆嗦着用完好的右手顺着左手的手背缓慢向上摸去——

  棉花的手感延伸至整条手臂,最后,他在肩膀处摸到了凹凸不平的针线痕迹。

  这时,褚鹤扔下那两只棉花手,又在袖子里摸索半天,终于掏出一个圆柱状物体。那物体通身透明,一端有一个像气阀一样的东西,另一端则是一根长长的针。

  只见褚鹤轻轻推动一侧气阀,另一侧长针处便射出了丝状液体。

  褚鹤将那气阀推到底,嘴里还配了一个呼呼发射的音。

  “别摸啦,叶门主。”褚鹤语气欢快地说,“我直接告诉你好了,你左边的手臂——没啦!而且这一次也没有以前那样有效的修复还原喽!这一次,没了就是没了!”

  他又挥挥手里那个圆柱状物体,解释道:“叶门主,说起来,还得感谢你把我们送去几千年后的幻境,我在那里学会了不少现代医学知识呢!就比如这个东西,它在未来的世界里叫做针管,里面装的东西是麻醉剂——就是咱们说的麻沸散,只不过是升级版本——它的作用是暂时麻痹你的感觉,尤其是痛感。”

  “海遥本来想一起取掉你两只手的,但后来觉得,如果叶门主失去双臂,那不就变成半个废物了?”褚鹤重新蹲回地上,又用双手捧脸的姿势装天真,“那样之后他再收拾你,多没有成就感呀!于是我们就决定,给你保留一只惯用的右手!”

  “至于为什么这次不杀你,只断你一臂——”褚鹤的语气突然阴冷下来,他拍拍叶檀的脸,低声说道,“想想看,你对我们的师尊做过什么。”

  叶檀恨恨盯着他,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几年前那一幕。

  ……他甩出两只短箭,一左一右钉在褚星津肩膀上。

  “看来你是想起来了。”褚鹤起身打了个响指,清理了地上的杂物,又说,“那你趁这个机会再好好想想,你对其他人都做过什么,好对自己的下场心里有数。”

  *

  话毕,身旁一股清新微风拂过。

  褚鹤脸上露出惊喜的微笑,他冲远处招招手,高声喊道:“这里这里!我这里刚好结束!”

  叶檀仍坐在地上,只狼狈抬头看了一眼来人便匆匆低头。

  他没看清沈海遥的脸,视线最终只落到了那人的腰间。

  那颗紫色的珠子还挂在他的腰封上,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

  沈海遥也并未多分半点注意力过来,他只扫了一眼地上的人,便对褚鹤说:“走吧。”

  叶檀却不肯这样轻易就让他离开。

  他方才试探过,此刻自己体内没有半分灵力流动的迹象,先前沈海遥那一掌,大概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他攥着拳头,咧了咧嘴角,说:“沈海遥,你觉得我卑鄙、我不择手段、我心狠手辣,这些我都承认。可是——你利用我的心软,利用我对你的愧疚和那半分感情,你就光明磊落吗?”

  沈海遥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他。

  那眼神很平和,没有一丝情绪上的波动,平静得像是面前无人。

  沉默一会儿后,沈海遥开口道:“我说过我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吗?”

  话题既然打开了,他索性把话说清楚,“你觉得我在利用你——算是吧。但我要解释一下,就算没有你的愧疚和那一点感情,你就敢说现在的我一定伤不了你吗?”

  叶檀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怨愤盯着沈海遥。

  “几年前我就跟你说过,最好立刻杀了我,否则,以后我们每一次见面,我都会让你后悔,后悔对望尘山出手,后悔没早点除掉我。”沈海遥闭了闭眼睛,按下心里的恨,“还有,以后不要总是一副好像对我有情的样子,真的挺恶心的。”

  之后,他看向褚鹤,说:“走吧。”

  两人离开后没多久,褚鹤又折了回来,对叶檀说:“叶门主,刚刚忘了告诉你,你的左手我丢到那边的树下面啦!不过就算你捡回来也没有用,伤口我处理过的。”

  他伸出食指左右摆了摆,“华佗在世也接不回来的!之后的日子,你还是习惯一下棉花手的使用方法吧!”

  说罢,不等叶檀发脾气,褚鹤便朝他脸上撒了一股粉末。

  之后,叶檀又一次陷入了昏迷。

  *

  “仙长,这是叶门主先前在我们那里托的镖,嘱咐我们今日送还。”

  平厄门前,一名男子头戴斗笠,身上穿着的是最普通不过的麻布长衫,右边手肘破了个洞,缝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补丁。

  他拉着一辆马车,车上放着一只黑木箱子。

  看门的弟子心下疑惑,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唤来门内亲近门主的弟子前来探别虚实。

  前几日,平厄门一行人前往天罡峰参加喜宴,回来时门主却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张字条,说他有要事处理。

  如今几日过去,他仍没有回来,这里又有陌生人送来据说是门主托付的镖……

  这事怎么想怎么奇怪。

  可是门主脾气不好,若这镖真是他的东西,那弟子擅自打开无疑会让他勃然大怒。

  他们围着镖探查一番,决定暂且收下。

  当天晚上,那几只恼人的傀儡又出现了。

  他们一如上次那般围成一个圈,拍手唱着歌。

  见识过上次那件事的弟子都对这几只不咬人却膈应人的小玩意儿极为厌恶,却苦于无法彻底铲除。

  有人提议放火烧。

  很快,火把便燃起了。

  那几只傀儡大约真的怕火,他们尖叫着,两只小手不停摇摆,之后跳到白日送进平厄门的箱子中,用力踩踏几下后,那箱子炸开了。

  平厄门众弟子大惊,围上前去看——

  那里面竟然是昏迷着的叶檀。

  *

  “沈公子,”宁郁双手合拢叠在胸前,弯腰冲沈海遥深深鞠了一躬,道,“我师弟和师门无故遭平厄门毒手,若非有沈公子鼎力相助,这仇不知何时才能报。”

  沈海遥伸手扶起他,脸上表情却是满满的不赞同,“宁郁,我知道你报仇心切,可是……以后再有这样的情况,你千万不能再像这次一样冒险了。是,叶檀的灵力被我封了,人又刚刚断了一臂,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可谁能保证这一路不会有危险?平厄门弟子个个都不是废物,他们若把你扣在平厄门呢?你也太冲动了。”

  宁郁面带歉意,抱歉道:“沈公子,我太心急了,下次不会了。”

  沈海遥叹了口气,“唉!”

  褚鹤笑着帮两人各倒了一杯茶,打着圆场说:“海遥不要生气啦!宁公子也不要心急!如今叶檀不过只断了一只手罢了。小场面,小场面,以后有的是机会。”

  *

  送走宁郁后,沈海遥去自己的房间里取出那块火云石揣在身上,去了褚星津的坟前跟他说话。

  望尘山地势高,冬天难免寒冷,柳玉就炼了这块火云石放到沈海遥房内让他取暖。

  柳玉不常做这种事,难得做一次就被褚星津发现了。

  褚星津想要得紧,又不好意思说,拖着拖着这石头炼好了,当天就被送去了沈海遥那里。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褚星津和柳玉绝交了。

  单方面的。

  这石头灵得紧,察觉到人的气息后会自动发光照亮,还会根据外面的温度调节冷暖。

  也不怪褚星津想要。

  沈海遥把这块石头放在褚星津的墓前,自己则盘腿坐下。

  他一言不发,只低头看着那块石头。

  太阳落山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挂上了月亮,皎白月光温柔洒在地上。

  火云石在发着光,奶白色的光明亮却不刺眼,很快它又向外散发着热量,把这周围的土地烤得暖洋洋。

  天色越来越黑了,连月光都难以把这漆黑的夜晚照亮。

  只有火云石还在发光。

  一整晚过去了,沈海遥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让给你了。”他说,“火云石我让给你,别跟我和柳玉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