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燕云风月【完结】>第10章 雪夜岑寂

  陆竞云这几日去了外地陪同上将考察,梁文墨那日走后便再没有机会进来——军营又添了禁令,剧组的人进出都要提前三天报备,他虽隶属文艺部,却不划在京华之内,他内心甚至怀疑陆竞云专为卡自己而设得这一命令,却又没有依据,因而只得干着急。

  小张倒是每日都出现在怀砚眼前,问他的身体状况,替他打扫房间。怀砚感激之余,却躲不过心里一些莫名其妙的心思,时而如百蚁噬心,时而如身处冰窟,他尽力将心思都扑在演戏上,体味着谢棣平的处境,竟觉得自己变得与他有一些相似,只不过他的难处体现在艰巨的任务上,而自己的艰难只隐秘地藏在心里。

  直到有天晚上,徐正阳才火急火燎地来告诉他,陆竞云回军营了,叫他把该办的事情赶紧办好,怀砚低叹口气,拿出那丝绸包裹来藏在手臂内侧,对镜仔细照了照面容,扣上军帽,将发丝细致地掖进帽檐里,这才走出门去。

  直直耸立的枯枝映在磷灰色的天幕上,似用细狼毫随意勾勒来的一般,空中飘着绒雪,落在军用披风上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之声。怀砚沐着岑寂的月色,脚下是梧桐的碎屑,他终于踱到那二层小楼前,整栋楼却是尽黑的,他欲转身离去,却又有两束黄白色的光束照了过来,雪粒子随风在光中卷旋,那人刚自外面回来,下车霈然而立,缉熙如画。

  司机位上的赵梓熙看他们一眼,默默将车开走,陆竞云缓步走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脱下皮手套摸出腰间钥匙,径直上台阶去开办公室的门,“有事进来。”

  即使风寒夜冷,怀砚依嗅到他经过身侧时飘来的酒气,心一下子跳得飞快,仿佛那酒是自己饮入腹的。

  陆竞云原要随手打开门右侧大灯的开关,却又抽回手来,只走进去拧开自己桌案上的绿罩台灯,光线照亮收拾得一尘不染的桌案,他二人的面容却大半隐在黑暗中。

  “陆长官,那日之事,实在抱歉。”怀砚站在他面前,极力稳住心绪与声音,以最诚恳的语气认错道:“我们剧组的人保证,以后断不会再影响长官练兵,也不会再扰乱营场秩序。”

  陆竞云摘了军帽,在椅子上坐下,垂眸盯着桌上的一丝木纹,却没有言语,怀砚偷偷看他,那长直眼睫在灯侧折下影子,不觉已是痴了,又见他遽然启目望向自己,不由得低头闪开目光。

  怀砚因为害羞,帽沿压得很低,几乎只露一条挺直秀气的鼻梁,还有薄而精巧的朱唇,上下唇瓣合拢处的缝线也曲弯成优美对称的弧度,仿佛江上落日,飞鸟展翅印下露一抹倩影。

  陆竞云今日连赶两场应酬,饮得比往日多些,他耐住酒精在身体里腾踊燎烧,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我已通知了守卫,今后不叫他进来,你们的戏照拍。”

  怀砚不禁暗暗叫苦,果然禁令是为这个下的,他只好把手中的丝绸包裹放在桌沿上,“谢陆长官。”

  陆竞云眉棱细微地跳动了一下,迅速伸手按住他的手背,“拿回去。”

  怀砚被他滚烫手指按着,竟舍不得挣脱,暗自回味之时,陆竞云已经收回手来,“告诉徐正阳,我不会因这个为难你们。”

  怀砚再次谢过,见他单手撑额,不再看自己,便知这一场等待数天的谈话又迅速结束了,他觉得自己该辞出来,可又见陆竞云眼眸紧闭,重重出着长气,想是酒劲儿上来,必不好受,因此怀砚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学着平日里小张的样子,走到窗前给他泡了杯茶水拿过来,“陆长官,喝些茶醒醒酒吧。”

  两人沉寂须臾,怀砚知道此刻自己必须走了,刚要开口告别,却听那人又抬眼问道:“你的身子……好些了么?”

  怀砚先是一怔,继而眼眶鼻尖儿都酸涩起来,他轻声回答,“长官,我没事。”

  陆竞云饮了口茶,淡淡道:“过犹不及,你真练出什么毛病,对谁都不好。”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玻璃罐子来,“战友从西藏带来的,我不用这个,你拿去。”

  怀砚没敢去拿,只借着灯光,看清了那罐中一条一条短树枝样的东西,他在书上见过,是冬虫夏草,益肺补身的,极为珍贵,他下意识地推辞道:“不用了长官,我身子已好利索了……”

  陆竞云也不再劝,饮罢白瓷杯中的茶,拿起军帽起身,“那明日入营练枪,第三十五章、四十二章、七十六章有拿枪的戏份,倒也不多,把姿势练好也就够了。”

  怀砚见他往屋外走,不禁一万个后悔,他自是不在乎那些补品的,梁先生也已送来了很多,但是这是陆竞云亲手给他的,自己怎就下意识推掉了?就算舍不得喝,拿来珍藏着也是好的,他默默跟在他身后,心里已有捶胸顿足之感,再听陆竞云对小说如此熟悉,又讶异道:“长官,原来您也看过《勃朗宁之恋》……”

  陆竞云的背影一顿,微微回过头来道:“看过。写得不怎么样。”

  怀砚替梁文墨尴尬了一瞬,他出于对电影的改进目的,试探着道:“长官何出此言呢?”

  陆竞云不去回答,只打开了房门,冷风卷集着白羽似的雪片奔进屋里,冰得怀砚打了个寒战,怀砚小趋几步走出去,才发现只这一会儿,雪已厚得盈尺了,瞭台上扫射的灯光照不及这里,夜空却显出一种蔚然疏朗的晴明,两人不约而同向头上望去,怀砚看了须臾便移目光下来,发现陆竞云的头上和鬓角儿都落了白,再一摸自己帽顶,也沾满了雪花。

  怀砚想起之前看话本小说,说是与爱人雪天出去走走,便寓意白头偕老,再看身旁的人,专注悠远地望着天空,侧颜比东晋顾恺之的笔迹线法还要流畅迷人,脸不由得发红,想要掩了仓皇离开,脚却似被钉住一般,怎得也移不开步。

  陆竞云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他早已用余光看到了怀砚沐雪的模样,这一幕与他珍藏封存的记忆太过相似,饶是他这些年将心锤炼得比嶙石还冷硬,此刻也不自觉地动容感慨,“今夜这雪有几分辽北的意味了。”

  怀砚原不晓得辽北在哪,那次听闻陆竞云是辽北人,才偷偷在夜里从地图上搜寻到了燕云东北方的这座边塞城市,他轻声应道:“辽北的雪,这样大么?”

  “比这还大。”陆竞云转过头来,雪片飞舞间,他的面容上又笼上那层极淡的柔和,“若是下上一夜,第二天清早起来,屋门都推不开的。深的地方能埋个人进去,林子里很多树枝都被雪压断,那声音此起彼伏,很好听。”

  怀砚被他的描述带入到一片极纯净安谧的晨景中,不知为何,他内心震颤起来,竟有种想哭的冲动,他默默想着,以后如有机会去辽北就好了。

  陆竞云已是觉得自己方才流露得太多了,因而转身向楼梯间走去,头也不回地道:“回去休息吧,明日不准迟到。”

  怀砚看着他挺拔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已觉今日极端餍足,把披风裹紧,揣着心中暖意,小跑回了营帐。

  第二日清晨,剧组的车都停在了营帐外,今日是京华成立七周年纪念日,在街心布鲁克林酒店有午宴,徐正阳便也要带着剧组参加,怀砚作为公司新人,自是应该露露面出出风头,梁文墨多日不见他,也是想得紧了,但怀砚还是以赶进度为由推脱留到了营里。徐正阳想了想,以后这小子抛头露面的机会还多着,刚安抚好了陆竞云,还是循着人家规矩来吧,因而不再强求,怀砚便自己留在狙击营和新兵们一同学习理论。

  这次的理论课对于其实有些过于深入,但众人有在军校时候的底子,对口径、膛线、滑膛、缠角、火轴这些基本的概念还算了解,怀砚没一点基础,本应跟不上的,可他看着教材上的枪械结构,总觉得熟悉,看了几眼之后随手勾勒一下,竟与课本上无异,他心里觉得惊诧,却不敢流露出来,只默默把草稿撕下来揣进兜里。

  理论课结束后,怀砚在食堂吃罢午饭,转了几圈没看到陆竞云的身影,剧组的同事们也不在,只好回到屋里小憩,刚躺下,边听到有人敲门,“江先生住这里吗?”

  “来了。”怀砚起身,走过去开门,外面是个戴着鸭舌帽的年轻人,穿着一件厚马甲,典型电影厂职员的打扮,他拿出一张布鲁克林酒店的请帖和一张通行证来,“江先生,徐导叫我来接你,今儿杨老板特意问你为何不在,没什么要紧事的话,还是请过去一趟吧。”

  这张京华的通行证上有徐正阳龙飞凤舞的签名,怀砚不疑有他,既然大老板问起,他也不好不给面子,因而沉吟片刻,换了身西服,从桌案上拿出请假条来写好,随年轻人走出去,把假条递给了陆竞云办公室的执勤兵。

  “江先生请罢。”年轻人把怀砚领到营外的车前,替他拉开车门,怀砚坐进去的时候,车内的司机和后排的乘客都冲他礼貌地笑着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