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掉电话的姜予仍在思索。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为什么裴枭白说的话和他的记忆有所出入?

  为什么那张照片上的人明明就是裴枭白, 对方却不肯承认这件事,为什么会突然冒出一个他不知道的休息间来?

  ……就像是隔壁的紧闭秘密之门, 裴枭白到底还有什么在瞒着他?

  姜予掌中捏握着外套领口, 手臂垂落,连带着长衣也脱落在地,他镇定地站在原地想了又想, 缓慢地将外套重新挂回了衣架上。

  “冷静, 冷静。”

  他小声地自言自语道:“不要慌。”

  他连百里越野时周遭布防发生过细微调整都能第一时间发现,也在为夜袭偷渡据点时背默过驻扎巡逻线,难不成还看不破一个小小的普通人裴枭白?

  确实迟钝也确实看不破,但莫名对自己升起了些许自信心的姜予坐回沙发上,撑着下颌发起了呆。

  要是放在以前, 他只会随意地挂掉视频然后去做自己的事,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和裴枭白之间的关系……似乎悄悄的、悄悄的发生了某种两人皆在默许的转变。

  姜予迷茫地将视线放空,凝视着空中的一点,他想到了视频角落处半露出来的, 挂在衣架上的暗灰色长呢外套。

  裴枭白有这件衣服吗?两人住在一起的时间也有些日子了, 为什么没有见他穿过, 姜予心想。

  如果挂着的衣服不同, 那裴枭白照片上的外套在哪里?是不是被对方特意放到了视频能照到的地方之外?

  这一点有些牵强。

  姜予沉沉地叹了口气,疲倦地阖上了双目,掩在眼帘下的眼球随着思绪的变化而转动。

  无论是表情还是动作,裴枭白都没有什么异样……

  但细细一想, 对方的坐姿却一直很板直, 没有以前放松自然, 似乎是在控制什么, 就连……对了!

  明明上次视频时对方是在乔森办公室内给他看的成册试镜本,这次为什么突然变成零散的纸张?

  姜予想到这里,焦躁地咬了咬下唇,既想问告诉自己是不是过于钻牛角尖,这里怀疑那里怀疑,又潜意识地顺着想了下去。

  桌面上随意摆放的钢笔就在一旁……

  他愕然睁开了双目。

  裴枭白从来不用钢笔。

  更何况那只钢笔的笔盖处印着一串小字定制纹路。

  正是他检查治疗所在的分区。

  也是谢昭和宋菲菲就职的医院。

  那只钢笔他也并不是第一次见,姜予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些似曾相识的画面。

  ——谢昭指节处夹着笔身,没好气地对他叮嘱着流程事项,而后实在是放心不过,长长地叹了口气后,干脆将钢笔随意插进胸前的口袋中,准备和他一起去做检查。

  ……是巧合吗?

  为什么偏偏他会想到谢昭?

  裴枭白和谢昭的关系……

  姜予一时之间被自己突然的想法怔住了,许久才颤着指节滑开了手机屏幕,回看微信对话框中谢昭发来的一长串问号,和自己问他有什么事后的那句幽幽的“没事,发错了”。

  他品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

  宋菲菲的对话框亮着小红点,是未读消息,对方在收到了他回复的加油后神采奕奕,一连发来了数条语音。

  正轮到她在资料室值夜班,嘎嘣嘎嘣咬着提神的薄荷糖,已经按照规定做完了全部的检查,忙里偷闲玩一会儿手机。

  「宋菲菲:!」

  「宋菲菲:是吧是吧小予!你也觉得我的CP是真的了吧!」

  说到令自己开心的事,宋菲菲完全不困了,一下子来了精神,叽里咕噜聊了一大堆,却突然弹出了一个姜予打来的电话。

  “喂,菲菲?”

  姜予的声音并不真切,欲言又止,“只有你一个人在值班吗?”

  这倒是稀奇事,知道姜予向来不太喜欢打扰别人,这次却大晚上打来了电话,宋菲菲惊奇地“咦”了一声,高兴地回应姜予,“是呀,小予怎么啦?”

  “……是嘛。”姜予有些心不在焉。

  据他所知,宋菲菲和谢昭的夜间排班大多是错开的。既然宋菲菲说了今晚是她在值班,那按照常理来说,谢昭应该早已回家休息了。

  但电话打都打了,只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也心有不甘。

  “你是想找谢昭吗?”宋菲菲的脑筋转的很快。

  她也知道姜予和谢昭的关系更近一些,认识的时间也更长,姜予没有给直接联系谢昭,反而给她打了电话,此刻的通话语气又很是为难,明显是有特殊的事情,大概不方便直接联系谢昭。

  “可是他应该已经下班了。”

  宋菲菲继续说道,“我路过他办公室的时候,灯已经熄了。”

  “是吗,那他的休息间呢?”姜予冷不丁地突然问道。

  宋菲菲没有感到任何异常,挠了挠头,极其自然地接上了姜予的话,“这我就不知道了,休息室在办公室的内间,外面看不到。”

  值班室走不开人,她也不知道姜予和谢昭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宋菲菲不能替姜予亲自去看一下,只能遗憾地说了抱歉。

  无法亲眼所见,不知心中是松了口气还是万分遗憾,姜予默默垂下了双眸。

  “没事。”

  他轻声对宋菲菲说,“……对了,还有一件事情。”

  姜予的唇齿微启,蹙眉犹豫了一会儿。

  他忆起那日从裴枭白怀中醒来的早晨,偶然在对方臂弯处瞥到的形状奇异的痕迹,当时他说服自己可能是看错了,可在现在的现实情况下,那个说服的借口却显得无比苍白无力。

  “菲菲,上次特殊检查抽取血样留下的伤口,有没有类似的器具可以造成呢?”

  姜予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话说清楚,许久,结结巴巴地把话颠倒地说过来说过去,只听宋菲菲恍然大悟地发出一声“哦——”

  宋菲菲一扬眉,“我懂了。”

  进口仪器,运作原理特殊,特殊瘀痕形状……

  宋菲菲又讲了一大堆包含了大量专业术语的解释,在听到耳边姜予始终急促的呼吸声后,声音最后顿住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姜予要问这个问题,她给出了最终结论,干脆地咬字道,“没有!”

  ——所以那日他看到的形状奇特的瘀痕并不是错觉幻觉?裴枭白的的确确,做了和他相同的检查,才会留下那种印迹?!

  姜予无法看到自己的神色,不知自己在宋菲菲话音落下的瞬间面色苍白如纸,垂落在身侧的指节也骤然握起。

  连自己最终是怎么挂断电话的都没有意识了,他在昏昏沉沉之中呆坐了许久,静默的室内突兀地响起了姜予的低笑声。

  “呵——哈——”

  像是遇见了极其可笑的事情,也似乎是在嘲弄自己的迟钝和后知后觉,姜予轻耸双肩笑了很久,压抑着声带发出细微的回声。

  明明是在笑,却仿佛在哭。

  他笑自己故作聪明。

  也笑自己万分愚钝。

  当胸腔最后一丝气息被消耗殆尽时,姜予才疲倦地意识到自己在屏息,眼眶酸涩到无法眨动,眨了眨,只有一片干涩。

  “裴枭白,你真是……”他近乎叹息地轻声自喃,“好本事。”

  还有谢昭,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勾搭”在一起的?关于他,裴枭白到底知道了多少,谢昭又透露了多少?

  他在裴枭白面前维护的脆弱又浅薄的保护壳,到底在多早之前,就成了透明色?

  姜予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竟然产生了一种“果然如此”,重压在心头的石块终于被卸下的轻松感觉。

  他很早很早,就想告诉裴枭白关于他的故事了。

  从前不说是因为怯懦、卑微,后来是因为恐惧、迷茫,姜予说不清自己想从裴枭白那里得到什么样的反馈,他也在独自一人的无人静夜中在脑海中模拟过千遍万遍。

  挚友裴枭白可能会送上敬佩和疼惜的拥抱,但若是裴枭白……喜欢他呢?

  姜予心想,裴枭白一定会很难过的。

  他自然是信得过谢昭和裴枭白两人的人品,清楚地明白对方两人不会做出对他不利的事情来,最多是私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怎样更好的照顾他。

  裴枭白之前执意要搬来与他一起同住,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完全没有将对方的私心算在内,姜予的心思异常单纯。

  可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呢?

  姜予忆起了更多的细节。

  比如裴枭白明明休息了一段时日没有工作,却天天早出晚归,一脸倦意,而那段时间谢昭和宋菲菲则不断传来好消息。

  由谢昭负责保密的神秘高融合度志愿者。

  谢昭在发现旧版方案有效时异常激动又遮遮掩掩的反应。

  以及……在他否定旧版治疗方案后,那位神秘高融合度志愿者曾托谢昭递话,希望他不必自责。

  对方说:“从签字参与相关实验时便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若是到了最后的紧急时刻,依然会时刻保持联系,随叫随到。”

  天南地北到处飞的裴枭白放下了一切未来事务,如归巢的倦鸟一般留在了A市,留在了他的身边。

  会陪他饭后在无人的小区景园一角散步消食,拂去他肩上细小的灰尘,会在两人一起并肩看影片时低声地为他讲当时片场发生的趣事。

  偶尔他们会在皎月明亮灿星高悬的朦胧浓夜靠在走廊的栏杆上吹风,裴枭白会喝一点啤酒,他却只能抱着自己的牛奶或者果汁在裴枭白的背后咬牙切齿。

  姜予又想起自己当时在听到有个保密志愿者与他高度融合时,还在心中想着对方会是个什么样的Omega,而忽略了一旁谢昭眉宇间的淡淡愁绪。

  好看,温柔性子好,与他有相同的爱好和共同话题,爱撒娇……

  裴枭白俊朗,脾性又冷又热琢磨不透,对机甲火。器等冷。热。兵。器毫无兴趣,一窍不通,有时说话气死人,却做得了一手的好饭菜和小蛋糕。

  他们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他们又怎么不会是一个人呢?

  姜予惊然意识到自己脑海中的模糊幻影在渐渐褪去,而裴枭白的身影取而代之,异常的清晰。

  这是因为他们高度融合的信息素在作怪吗?他和裴枭白还是如同匹配的Alpha和Omega一样,无法自主选择,而被强行绑定?

  还是他被裴枭白炽热诚挚的心意所感动而步步退让,难以拒绝?

  他在安成的酒吧中,在安成满含寓意的问话里,为什么偏偏拨。掉了装饰的清爽薄荷叶,鬼使神差地抿了口黑朗姆酒液?

  为什么在他的记忆里,易感期中他嗅。闻裴枭白里衣上残留的信。息。素时尚能克。制,却在看到裴枭白本人时,溃不成军?

  他亲。吻裴枭白,顺着自己的心意咬。对方的腺。体,让对方。抚。慰。他的灵魂,白玉兰花盛开满室。

  ——“你对他有不自知的欲。望。”

  姜予恰时想起了直播平台私信箱内与“小予的男友事业粉”的交谈,对方对此一语命中。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不顾一切地对他好?

  为什么甘愿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甚至不惜以伤害自己为潜在代价去和谢昭联手,去当一个毫无获益之处的志愿者?

  他若是永远神经大条发现不了这件事,难道就像那封迟到了八年的粉红色情书一样,裴枭白要选择封口不谈吗?

  姜予在沉寂的室内自言自语,“裴枭白,你是个坏人,你就是个骗子,我讨厌你。”

  讨厌对方自作主张,讨厌对方一意孤行。

  易得无价宝,难觅有情郎。

  姜予自知自己是个骗子,这下倒也好,裴枭白和他半斤八两,也是个骗子。

  “我真是完蛋了。”

  姜予轻声道:“裴枭白,这次算你赢。”

  *

  “……的确暂时没有不良反应。”

  休息室内灯火通明。

  谢昭困的睁不开眼,又强行捏了自己一把,努力保持清醒。对面的裴枭白的神色也不太好,正半撑着头阖目休息。

  听到谢昭的话,裴枭白蹙眉掀起了眼帘,“所以你说的改良新版方案到底是什么?”

  未知风险仍需评估。

  长期的效果反应也需要重新记录。

  姜予那边将堆积的信息素逸散后只可能利大于弊,裴枭白这边就有点麻烦了。

  还有很多繁杂的后续需要处理,谢昭无法擅自仓促下结论,但看到裴枭白焦急又疲倦的面色,还是打了个哈欠,想着想安慰一下对方。

  已经接受了现实,也转变了心态,从为姜予把关的夫家人摇身一变成了等着看热闹看好戏的吃瓜群众。

  谢昭勾了勾唇,懒洋洋地暗示裴枭白,开玩笑道:“我需要更多的数据,你的身体要是受得了……要不然,你们多做几次试试?”

  作者有话说:

  姜小咪:……